第三十四章
马车行了一会,天上忽然又下起大片的雪花。
这场无来由的雪下得毫无预兆,扑簌簌落个没完,路上的行人来去匆匆的脚步声里夹杂着不少抱怨。
昨天恶劣的天气已经在街上堆了两寸厚的积雪,马车时不时陷进路面凹进去的泥泞里。
忽然摇摇晃晃的马车停止了颠簸,车夫高高扬起的马鞭狠狠敲在瘦马身上,眼见雪下得越急,手下的鞭子就落得多狠力。
马车仍然纹丝不动,显然车胎陷得挺深,车上的五人都下车来。
纷纷洒洒的雪花幕里抬眼看去,路旁的楼台上书着天缘客栈。
进了客栈,小二捧上来热乎乎的姜汤抖落了众人身上的寒气。
小二早早安排好五间客房,吃了还算丰盛的晚饭,黎于姿匆忙忙退走,去换被坐出褶皱的衣衫,白幽尴尬地摸摸鼻子,一溜烟回房去换小二替她买回的新衣。
店小二见他们吃完饭就打算回房休息,热心的问道:“天色还早,几位客官不去看下今晚的琉璃展么?那可是小镇十年难遇的盛景啊!”
这座城镇还未开化,民风淳朴,人情厚重。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当地人热于分享心里的欢快劲儿,所以他们这些外乡人也是可以参加的。
流树瞧了那小二一眼,那眉眼中流露出的骄傲,似乎在说明这次的琉璃展有什么大名堂。
“师兄,要去看看么?”
陈慎一路上颠簸的早睡足了觉,如今裹上厚厚的狐裘,天上飘雪也是不惧的。
他刚想开口答好,楼梯口传出个声音来:“睡了半天,本修……姑娘要出去走走!大家一块走吧!”
白幽兴高采烈地冲出来,一身毛茸茸的冬衣,干练的线条,兽皮的野性被她穿出十足的韵味。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找茬,一直安静看雪的杨执中放下手里的茶杯,斜瞥白幽一眼,轻飘飘说道:“黎师妹不是回房了么,你不若去问她。”
白幽狠狠瞪回杨执中,黎于姿刚刚被她弄皱衣服,她怎么会去触霉头。
“巧了,我也想去看看这十年一遇的琉璃展有何妙处。”黎于姿从楼梯上款款而来,身上的新衣做工考究,动作优美。
白幽得意地瞥了杨执中一眼,哼,这姓杨的以为有爹的点头就能管她的事了么,想要她嫁他,下辈子吧!
几个人都没有异议,裹紧身上的衣裳顶着不小的风雪出了客栈。
琉璃展是这罗媒镇的著名节日之一。传说中有一梅妖在人间修炼了九百九十九年,第一千年菩萨来此处渡人,三千化身中取一老妇人,也是这样大雪纷飞的日子,梅妖跟在它下面歇脚的一普通农妇打了赌。
第一个三百年它摘掉土木的凡气,开了能思善辨的灵识。
第二个三百年日月精华给了它褪去凡胎的机缘。
第三个三百年它已能从天地万物中悟得天如何老,月如何缺。
那粗鄙无知的农妇竟妄言它堪不破情字。
它的愤怒在第二日的惊鸿一面中缠绵成入骨的相思。
第一千年它选择凡人的样子作为化形之态,做了新婚燕尔的他人妇。也依照赌约将她修得的梅心送给了菩萨。
菩萨将它传给此次要渡的人,几经辗转被封存在后山溶洞的冰层里,后来不知为何碎裂为千万碎片,每个十年,被渡化成仙之人的后人就取出一块内含碎片的冰,将它送给当日镇里最美的女子。
这项规矩也是有个由头的,传说梅妖为一绝色美人,自然以此作为传承。
陈慎听完高台上老头的一番叙述,终于明白为何修炼狂的白幽竟一反常态的热衷起看热闹来。
女人果然都是最爱美的,也爱看美人。比较之下才能让她们美得更明显。
高台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成一堵艳丽的人墙。敢来比美的自然是公认的美女,为了不拉低她们的格调,挽手来的自然是帅哥。
不过以陈慎的姿色在里面还是被甩了好几把眼刀子,虽然最后姑娘们眼神下拉到男衫时瞬间化为羞涩。
白幽那熊孩子见此还不时发出轻蔑的笑声,不过倒是把那些让人不舒服的眼神吸引了过去。
毕竟白幽也是货真价实的美人一枚,那才是真正的竞争对手啊,和个绝色男人较个什么劲,漂亮到死那梅心也不会送他。
这梅心谐音媒心,传说这是梅妖的精气所在,由所爱之人赠予,归属人会得到梅妖的祝福,赐两人一段白头姻缘。这次在下设了三关难题,也是考验。首先开胃小菜文武两关,这第三关嘛,说到这主讲人哈哈神秘一笑不再言语。
高台上的一段话在台下掀起轩然大波,姑娘们呼吸不自觉加重,小伙子们看着心爱的姑娘眼神一亮,摩拳擦掌。
“杨师兄,你不去为白师妹夺梅心么?”
这是谁在惹白幽这根毛刺,连他都看出她最讨厌谈及和杨执中的关系。
陈慎扭头一看,却是言笑晏晏的黎于姿。
她大概是不知道实情吧。
旁边的流树则看到她说到夺梅心时的对自己的眼神暗示。
他心里冷笑一声,看了师兄一眼,如她所愿的站到报名参加的人群里。
出乎意料的,杨执中竟然尾随其后也站了进去。
白幽看到他去往那边的脚步,欲言又止,想到渴望的梅心咬咬嘴唇还是没能出声,一狠心跺跺脚,心里的不甘愿窜到嘴边变成轻轻一句:“小心!死了没人替你收尸!”
杨执中看着她一脸不愿承情的纠结表情,在队伍里笑得一脸春风。
明明对梅心很中意,却还要逞强把关心的话说成刀子,真是刺头儿倔牛。
参赛的小伙子队伍浩浩荡荡向着后山进发,陈慎则和一众妹子、看客等着他们的消息。
大概等了一个时辰,陈慎不得不运起灵气御寒。
旁边的妹子抖着身子向后山张望,脸色冻得发白。陈慎见她们唇色都泛着青紫,将灵力升温的范围扩大到高台最右边。
而这边,后山里的文武两关都已经考验完,失败的人垂着眼睑离去,留在后山的只剩下流树杨执中在内的十人。
最后安排着各自进入一个山洞,走过一段昏暗不清的甬道,便是油灯点亮的小屋。
流树左右看了下,只八盏老旧的油灯和一张同样破旧的小桌,用手指拭了没一点灰尘,也没发现什么名堂。
处在阴面的房屋的确有些阴暗,但是也用不到八盏油灯,除此之外屋里似乎有一股很淡的香味,像是女人身的香粉味。
流树走到灯盏前,用旁边的青铜针拨弄了下灯芯,这才发现那是一截木头,其余的七盏也是如此。
而且这灯盏摆的位置似乎在哪里见过,脑袋灵光一现,来到苍梧的第一个夏天师傅用来赶蚊子的那本阵法书好像有一个图和这极为神似。
他心里警惕起来,想要睁大眼去看清灯盏的位置,却发现那八盏油灯金黄的光线连成一片光幕,慢慢如潮水推压过来,挣扎的力气如泥牛入海毫无助益。
整个人穿过光幕后,像是造物的老天爷突然换了一个画风,眼前的是一段青翠欲滴的山峦,而他就站在两条交岔口的亮线条处。
旁边是一棵漂亮的梅树,漂亮是人对它的第一印象,不少人来到这都要坐在树下,靠着它秀丽的树干歇歇脚。
山下来了一个普通村妇,她走到半路似乎累了,坐在树下歇脚。
流树就站在她旁边,却发现她没有见到陌生男人的不适,反而穿过自己的身体看向远处,似乎根本没有看到自己。
他低头望去,却看到了鞋底下的小草,他竟然不知何时变成透明的。
梅树忽然抖了抖发出了人的声音,它自称是在树的另一面歇脚的行路人,它太寂寞了,九百九十九年的孤独苦修,让它渴望能有人听到它的声音,而不是在空谷里无聊到甩石子听。
她们交谈起来,相聊甚欢。
流树很清楚的看到不过是梅妖在戏弄路人,这个空间里他的声音可能也和身体一样变成透明的存在,他大概无法提醒那个路人。
不过他也不打算提醒路人,因为他更加清楚的看清普通村妇的面具下那张充满佛性的脸。
梅妖,菩萨化身的普通村妇,看到这里他已经将这些联系到那个关于梅心的传说里。
果然如同故事的设定般,不知何时两人竟争吵起来,赌约如期定下。
他看着普通村妇穿过他的身体,远远离去。
第二天他便见证了梅妖和凡人的邂逅。
终于一年后,千年修为的梅妖可以化形,他看到总是偷看那个凡人的梅妖变作了凡间女子。
他以为只是让他观一出听过的戏,正无聊却看见变作人形的梅妖转过身来。
他心里一个机灵,倒吸一口凉气,纵是心性老成也差点惊出声来。
出乎意料,美丽的梅妖化作人形竟丑到惊天动地。
梅妖来不及照镜子就奔到心上人那里,那个凡人自然对一个丑女避之不及,先是礼貌拒绝到后来的怒目而对,梅妖伤心之下跑到湖边,看到水中自己的样子终于崩溃。
流树似乎都能看到梅妖周身浓郁的悲伤,那情绪似乎都蔓延到他身上来。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师兄,这股想念让他越发悲伤,他不由低下头捂住心脏。
等到抬起头来,周围都变了风景,他一低头,水面上赫然是梅妖丑到恶心的疮疤脸。
他惊得后退几步,看见身上竟然也是梅妖的衣服,还来不及多想,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男人走过来。
来人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最是招人,近了才发现那人竟是师兄!
第三十五章
他有些吃惊,师兄难道也来了这里,还是一切只是幻境的障眼法,他试探着问道:“师兄,是你么?”
出口的声音和梅妖如出一辙。
只见“师兄”冷淡看了他一眼,神情带着不耐烦:“你不必弄些事情来吸引我的注意,你照照镜子也该知道我为何不喜欢你,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好。”
这分明就是师兄的声音,神态动作里的冷淡,也和师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尤其穿着和师兄一样的白衣。
他一时间看得有些出神,不过心里倒是更加警惕了些,显然师兄模样的人就是梅妖的所爱,而为什么忽然他们换了模样,他总觉着里面藏着什么刀光剑影的阴谋。
“师兄”说完挥挥袖子离开,尾随来的人们冲着他恶言恶语什么癞蛤蟆也要吃天鹅肉,骂了一阵看这丑陋的女人反应不大也走了。
这样过了一日,他顶着众人的怪异眼光从镇南游玩般走到镇北,也没能找到破解幻境的方法,而他悲剧的发现他饿了,小摊前顺手牵羊来两个馒头,这还是他入苍梧之前被追杀时学会的生存技巧。
咽下最后一口他决定去找那个师兄,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披着师兄一般的皮。
进入那人的府中难比登天,府中人被原先的梅妖纠缠的早有防备,给下人都特地制作了身份牌随身挂着,就怕梅妖扮成来往的下人混进来。
而这梅妖怎么也不该沦落到见个凡人还要为难,流树试了试法力,丹田空空与凡人无异。
这也难怪,菩萨应该早早便对这梅妖的身体关照过,不然梅妖难免施法再次幻化成倾国之色。
在府门口风餐露宿与丐儿为伍混淆视线,望风了几天,终于让他寻到一个见面的机会。
“师兄”是个远近闻名的孝子,老夫人早年月子里亏了气血,多年恶疾缠身.巧合的是,镇子里的庙祝不知用什么手段,得了副梅心的佛手镯。
这梅心的佛手镯可是修养精血的好东西,传说戴久了飞升成仙都是有可能的。
这“师兄”今日就要带着万贯家资,去庙里求这仙镯。
初听梅心的下落,流树有些惊讶,打赏完前来送信的乞儿,细细思索起来。
本来以为着梅心也许便是幻境的生门所在,它既然能够给菩萨,自然有机缘修成,他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拿到,却没想到竟然不是梅妖的东西。
事情好像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他倒是对当年梅妖的真相有了兴趣。
设计之下,他成功的在通往寺庙的唯一路口截住了队伍,“师兄”从那顶距他甚远的高台大轿里探出头来。
流树在看到长长的队伍就知道大事不妙,果然“师兄”在看清是他后,毫不犹豫把帘子放下,队伍继续前行。
华丽的帘子遮住他的视线,有仆人嫌他挡路,骂骂咧咧着将他狠狠推攮到路边。
流树明知道今天的计划失败,还是忍不住为几天的努力最后拼一下,趁着仆人放松警惕,他猛力冲向队伍,目标只有那顶最高的轿子。
没有了灵力的修士,尤其变成天生弱势的女人身体,毫不意外的半路便被十几个健壮的护院按倒在地。
这时候再挣扎,免不了一顿毒打,他很识时务的放弃了扭动逃走的念头。
就这种匍匐的低微的角度,他看见轿子里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来,就搭在轿门处,抓住帘子的手指蜷了又松,显然十分犹豫要不要赏给可怜的丑八怪一个眼神,看看他的情况。
这没有引起流树多大的注意,虽然那只手修长白皙和师兄的一模一样,让他失措的是那只手的下一个动作。
手的主人心思纠结,紧接着食指弯起触到拇指,然后缓慢用力的搓着。
这是师兄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
山风送来一阵奇怪的花香,似曾相识,混在泥土里本该消散,却在他的脑海里越发浓郁。
眼前的场景一幕幕转换,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法相全都化作湮灭的流星,天旋地转间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强行回笼。
梅妖,爱的凡人;流树,师兄;丑陋,俊美;女人,男人;世俗,禁忌;求不得,放心下,这一刻他切身的感觉到自己便是那个千年修行只为一面的梅妖。
而他的师兄,他爱的人就在身前三十九步的距离,可是有人非要管别人的闲事,自以为卫道士阻拦他的脚步。
看这一张张丑陋的脸,充沛的欲望,管家身上是暗黄色的权利,护院身上是紫褐色的暴力,侍女的贪欲将她的脸印得青白似鬼,这些扭曲的灵魂,哪个不比梅妖的脸古怪得令人恶心,这样的人都该死!
顾不上身上的酸疼,那些护院盘轧的肌肉正顶住他异常脆弱的腰部,他仿似封住五感般不觉痛的强行起身,像是一根被大石压住的细竹努力向上反弹,一寸寸推进,力量反扣的腰部越来越脆弱,终于咔嘣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把护院吓了一跳,大家不想摊事都慌手慌脚的跳开。
他一直低着头,散乱的发遮住他的眼,就这么站的笔直,神情静默着,恰巧一阵风撩开他的黑色面纱。
看到的人都说那是他们一生最难忘的场景,血红的双眼瞳孔眯成一线,里面翻涌着的是满满的兽性,比狼还要凶狠,比蛇还要阴毒。
那只开闸的野兽还冲他们慢慢咧嘴一笑,他们确定那笑容全是不会放过你们的阴狠威胁,那一刻他们看到的是闪亮的獠牙。
梅妖本来相貌丑陋异常,这般形态登时把几个胆小的侍女吓得肝胆俱裂。
队伍里开始乱起来,有护院大喊着:“打妖怪啊!”冲过来,手里的水火棍狠狠的击在流树头上。
比神经传递还快,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流树没感觉到疼痛,只是身子不受控制的晃了几晃。
血液慢慢流淌到眉毛,积累着越过睫毛滚滚滴落,他慢慢将头转向那个背后偷袭的护院。
丑陋的脸上流着两道血泪,眼底的红已经与热烫的血液融为一体,护院手里的水火棍一抖,差点没丢出去,知道这次是逃不过了,护院急中生智地大喊一声:“血泪是不祥之兆,大家快跟我打死这个妖怪啊!”
说着拽起旁边两个的护院一齐扑了上去。
大伙儿一看自己人多势重,这丑八怪从一开始就窝囊着毫无还手之力,只是看着渗人,不如动手捞个功劳。
几十根水火棍齐齐砸下,几十个肌肉男子狠狠扑过去,皮肉击打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人群将中间的丑八怪压倒在最下面,烙锅贴般一层层压过来,最下面的血人噗得吐出几口血来,地上的血渍里似乎夹杂着内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