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明夜天涯
明夜天涯  发于:2015年0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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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羽,你到底去了哪里,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为别人而活么?你快出来啊!”竭尽全力的嘶吼却沙哑无力,很快消散在夜风中。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汇聚到下巴尖上,冷冷地灌进脖子里。浸了雨的头发已经结了冰,一缕缕垂在眼前。

“天虞!”身后远远地有人在叫他,声音穿风涉雨而来,飘渺虚幻,仿佛来自阴间的召唤。他回头,看见不远处有人打着雨伞,快步向他走来,那人的身后仿佛有万丈光芒穿透雨幕。

“令羽,你终于还是肯回来见我了啊……”冰冷僵硬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随后眼前一黑,他倒在满是雨水的水泥路面上,沉重的碰撞溅起了半人高的水花。

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白晃晃的一片,强烈的光源让他有些不适应,晃得他头晕眼花。樊天虞刚想抬手遮住眼睛,手臂却被按住。微微偏过头一看,带着眼镜,面相斯文的中年男子,赫然是自家老爸,自己的右手上打着点滴。看见他醒转,樊父笑了笑,温言道:“儿子,感觉好点了吗?”

除了头痛欲裂外,整个身体都很冷,别的倒没什么。意识恢复了些,他问道:“爸,令羽他人呢?我怎么会在医院?”

樊父叹了口气,道:“就是他告诉我们你在街道上被淋湿了,让我们去找你的。我们刚见到你,你就昏过去了。大冬天的,还下着雨,医生说你发了高烧,挂两天点滴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那他人呢?”樊天虞急忙问道。

“他走了。”樊父的声音中透露着疲惫。

“他有没有说别的?”

樊父摇了摇头,道:“你好好休息吧,别再想了。你妈都被你气病了,在隔壁输液呢。”

樊天虞脸色黯然,便不再说话。

“天虞啊,你们的缘分能延续到这一世,已经该满足了。当尽的时候,便不要再过多留恋,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也不能为你做一辈子的孤魂野鬼。对你们来说,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果了。”顿了顿,道:“你先休息吧,我去隔壁看看你妈。”

听着房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樊天虞的心也沉了下来。他看着吊瓶里的液体一滴滴地落下,忽然觉得这一世好漫长。没有所爱的人,接下来的漫漫长路将与谁同舟?

这两天里,他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水米未进,脸色苍白难看到极点。发烧好了,樊父樊母便接他回家。怎么办的出院手续,怎么坐上车,怎么回的家,一切都像梦一样。他浑浑噩噩,如漂浮在混沌虚空里,睁眼闭眼全是魏令羽的身影。每天樊母叫他吃饭,便坐在餐桌前扒两口,味同嚼蜡,草草吃了就回房躺在床上,不过两个星期,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憔悴不已。

樊父樊母看了心疼,只能多往他碗里加点菜,劝他多吃点,却是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如同生活在不同的次元里。

转眼就是过年了。每年过年,樊天虞都要和父母去奶奶家同堂兄弟们在一处玩,一大家子,儿孙满堂,好不热闹。今年,他却半点也想不起来过年这回事。樊母道:“天虞,去奶奶家和你哥哥弟弟在一起玩玩吧,每天这副样子对身体不好。妈妈看了都心疼。”

樊天虞却有气无力道:“妈,你和爸去吧,我不想去。”便继续躺倒在床,半梦半醒。当真浮生若梦。

为了迁就他,樊父樊母便只好在家过年,里里外外忙活起来。门上贴了楹联,窗上挂了倒福,大门口还挂了两盏红灯笼,炸丸子、煮年糕的香气盈满了屋子,可是樊天虞的世界却冷冷清清,依旧过着梦一般的日子。

樊父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推开房门,呵斥道:“看看你这幅样子,还像个人么?那个魏令羽走了你就不能活了?那我和你妈呢?我们每天为你着想,你想没想过我们?我们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要是哪天我和你妈气死了你才高兴,是不是?”

语罢,便欲转身离去,临了,又补了一句:“你要是觉得你这一辈子都要在床上过了,你就这么着吧。”

樊天虞躺在昏暗的屋中,樊父的话,句句如针,扎在心底。

这一晚,大年三十,窗外不时响起巨大的焰火爆炸声,漆黑的屋里被五彩的光芒照得时明时暗。樊天虞蓦地起身,穿好衣服,在盛世烟火中,脸上有了活着的光彩。

他穿戴整齐地推开房门,对着客厅里看电视的父母道:“爸,买烟花了么?”

樊父樊母相视一笑,道:“买了买了,想着你每年都要放烟花的。”

抱着一捆巨大的烟花,樊天虞爬上了天顶,漆黑的夜空已经被各家的焰火装点得富丽堂皇,华丽而妖冶。光影在他身上明明灭灭,他点燃了一支十六响的烟花,信子烧完时,冒起了袅袅的烟。几秒后,一声巨响震颤了天地,硕大的红色烟花绽开在夜空中,停留了一瞬,像是要像世人展尽芳华,然后如流星无声陨落。一支一支,他不急不慢地看着它们绽放,陨落,心里悲悲喜喜。

第十二支烟花放完了。他回头,看了看地上,只剩最后一支了。刚要弯腰捡起,一只苍白如玉的手便将烟花递到他手中,指尖相触,冰冷从指尖蔓延到心里。四目相对,他失神的瞳仁中倒映了一池月光。

他仍旧是初见时的模样,身上穿着他给他的那身黑色卫衣,单薄消瘦,碎发在风中乱舞着,唯独不同的,是他的神色。不再是那副波澜不惊,古井无波的模样,而是被人世间的悲欢喜乐辛酸苦楚淹没。戏子的脸上,有了并非画出的悲伤。

“啪”地一声,他失手掉落了那支未来得及燃尽的焰火。

“令羽,真的是你么?”他试探性地问了问。这些日子下来,他从失望、颓废到彻底绝望,尝遍了情爱的折磨,却从未想过他能再次出现。看着对方毫无回应,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苦笑道:“看来我还是在梦里。”

冰冷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虽然冷到极致,那触感却是真真切切的,他感受到了来自他掌心的压力。他愣愣地看着他,听他道:“天虞,是我。你现在看见的,都是真的。只是,我是来和你道别的……”话音未落,却早已被樊天虞拥入怀中。这个冰冷的,虚幻的,单薄得不似人形的,才是他的令羽啊!眼泪从魏令羽眼中流出,他紧紧回抱住樊天虞,享受这最后的温暖。

倾城夜,盛世烟花碎人间。

“天虞,我该转世了,忘了我吧。”他将冰冷手掌抵上他额头,试图用术法抹去他关于他的所有记忆,却在抵达目的地的前一秒被温热的掌心握住,只听樊天虞道:“令羽,去转世吧,下辈子,我们还是要在一起。但是,这辈子,我要你活在我的记忆中,伴我白头。”语罢,他以唇封缄。这一吻,比任何一次都短暂,却比任何一次,都刻骨铭心。

“我们把这支焰火放完吧。”魏令羽道。

“好。”樊天虞笑着捡起掉落的最后一支烟火,点燃了火信。

他握着他冰冷的手,站在他身后,看五彩的烟火渐次绽放凋落。绽放的时候,喧嚣铺天盖地。凋零时分,天地间寂静得呼吸可闻。

最后一朵烟花凋落,世界刹那静默,他无声地看着那烟火从高空缓缓坠落,像看一个很慢很慢的镜头,手一松,那支燃尽的烟火便从二十层的高度坠下,仿佛这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他已经走了,在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最后一朵烟花绽放的时候,在那喧嚣席卷天地的罅隙。他走得无声无息。

但是,这辈子,他都会留在他心里。

生活又回到了起点。他仍旧常吃六号餐厅的砂锅方便面,却在辣的呛到的时候,再没有人故作不情愿地把温热的粥推到他面前;他经常会和舍友或者社团里的朋友去北城锅庄吃火锅,却再也不会不要命地点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肉;他经常会去小东门,去听那些他已经了如指掌的戏文,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翩若惊鸿的身影;他也会感冒发烧,却再也没喝过魏令羽不知从哪里买到的蟹黄玉米粥。

无论走到哪里,樊天虞都会随身带着一样东西—他从后山墓地里挖出的魏令羽的骨灰盒,小小的,青瓷的瓶子,小心翼翼,仿佛他就在身边。

21.尾声

我是魏令羽。

和樊天虞在一起的时光里,我很快乐。从前世到今生,遇到樊天虞之前的我,甚至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总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没有关联,即使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他们知道的,只是戏台上那个叫淇翎的戏子离开了,换了凤凰朱雀继续夜夜笙歌罢了。可自从见到了樊天虞,我便有了牵挂。

我是个戏子,一生只求精彩,不问长短,所以我并不觉得喜欢男人是一件可耻和恶心的事,世人爱怎么看,便怎么看,我魏令羽不在乎。前世也的确没有多少人在乎。我和天虞在战火中天人永隔,上一世,先离开的是他,为了家国。这一世,换了我,为了给他一个清白的容身之地。看见他的父母,听见那些人说的话,我才明白什么叫人言可畏。我不怕,可是我舍不得让他一辈子那样生活。所以,我选择离开。

那一夜,从他家门里出来,我下定了决心不再见他,可心里千千万万个不舍又迫使我鬼使神差地站在他的楼下,看着那扇一直没有再亮起的窗户,希望可以见他最后一面。夜风很凉,可心却更冷。渐渐地,天上开始下雨,落到衣上发间。我想,是时候该离开这个世界了,便拿出手机,想要给他发最后一条告别的短信,却发现手机打不开。按照他的说法,恐怕是没电了。我刚要转身,却借着路灯的光看见了站在窗边的他。他的轮廓隐没在黑夜里,看起来有些寂寥。我怕他看见我,便躲在一处黑暗里,默默地看着他,他也在看,我想,他是在找我。然后,他回去了。

雨开始大了起来,寒冷彻骨,我找了一处屋檐避雨,站在角落里,看重重雨帘淹没人间,一切都开始冷漠而模糊。不知过了多久,雨依然在下,我无处可去,就想到车库门里呆一晚,毕竟那里不会太冷。刚要转身,我就听到他在叫我的名字,一遍一遍。声音不是很大,可是却慌乱无措,像一头迷路的小狮子,就像前世的他那样。他没有带伞,就在湿滑的路面上快步走着,寻寻觅觅的样子,雨打湿了他,他却浑然不觉。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我很想告诉他,天虞,我在这里,回来吧,外面很冷。可是,我终究紧紧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否则,离开的必要性又在哪里呢?然而,我还是想看看他,便一路尾随着他,小心翼翼地,不让他发现。他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直到我们都精疲力竭,他找了一处屋檐蹲在下面,按手机按了好久,我想,他是不是在打电话给我。他的脸被手机屏幕惨淡的光照亮,看起来苍白憔悴,可是依然英俊得令人心动。过了一会儿,手机的光芒消失了,他起身,却没有站稳,晃了两下,便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方走着,我听见他说:“令羽,你到底去了哪里,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为别人而活么?你快出来啊!”声音嘶哑无力,仿佛连灵魂都疲惫不堪。

再也无法忍受,我快步跑回去,想要找他的父母将这样的他带回家,却在街道转角处遇到了打着伞寻寻觅觅的夫妻二人,便告诉他们天虞在前面,让他们接他回家。他母亲看了我一眼,有些气愤地扭过头去,他父亲看了我半晌,道:“孩子,下辈子好好转世,做个无忧无虑的人吧。”

原来天虞都和他们说了啊。我的天虞,居然为我做到了这个地步。心中一暖,我向他父亲道了声谢,便看着他们消失在那条天虞走过的街道。路灯下,是纷纷扬扬的雨丝,雨已经小了,我该离开了。

还好身上有些钱,忘记是什么时候天虞给我的。找了辆出租车,坐到车站。转世之前,我还有些事情要解决。

回到了那晚的秦岭之巅,我找到了那位老伯。在人世间,除了天虞,我只能信任他了。看见我,他什么都没说,只问我一句:“孩子,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地方,尽管说出来吧。”

我心里一阵感动,便拜托他打给楚萌的父母,告诉他们楚萌出事了,将他的尸体葬在秦岭之巅,给他立一块碑。他点头答应了,便对我说道:“缘分这种东西,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来时珍惜,去时放手。好好转世吧,孩子。”

看着地上那具鲜活的尸体,我突然有些感动。肯把肉身借给不相干的人,是有多么洒脱啊。或许下辈子,我也要做一只那种叫羊驼的生物,或许就可以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了。安排好这一切,我谢过老伯,便下山了,在K大又游荡了几天,只是寒冬腊月,学生们都回家了,整个学校被大雪覆盖,空旷寂寥,麦田里再也没有那些甜蜜的情侣。

对天虞刻骨的思念迫使我再回去看他一眼。除夕那一夜,我看见了他们家楼顶绽开的烟火,好美好美,坠落的时候就像流星。看了好久,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飘上了顶楼的天台。烟花坠落的瞬间,我看见了他,十几日不见,他瘦了许多,单薄寂寥。他转身要捡地上那最后一支烟火,我捡起来递到他手上,看见他深陷的双眼,苍白的面颊,我几乎落下泪来,然而终究还是控制住了。他愣愣地看着我,半晌,苦笑道:“看来我还是在梦里。”我连忙告诉他,这不是梦,是真实的,我是来和他告别的,他却紧紧抱住了我。

如此贪恋那份温暖,我也回抱住了他,告诉他:“我们一起点燃这最后一支烟火吧。”

他让我拿着烟花,自己点燃了火信,握住我的双手,将烟花对准夜空深处。我一直无心看那些绚丽的光芒,满脑子都是离开的悲伤。在最后一朵烟花燃尽的时候,青白色的烟雾从纸筒中升腾而起,我离开了。

天明之前,我找到无常,回到了那个深不见底的地府。

忘川之水缓缓地流淌着,黑色的水面上,开满了妖异的红色花朵。他们说,那是彼岸花。人间的传说都是真的。过了一道石门,里面的是漫长的吊桥,两边点满了血红色的灯,像是鬼怪的眼睛,一直延伸到孟婆那里。

这碗汤,你是喝,还是不喝?若是不喝,便过不得奈何桥,经历四十般酷刑后沦为孤魂野鬼;若是喝,便忘记前尘,投胎转世,一切重新开始。满头银发的老婆婆端着一碗黑色的汁水问道,声音苍老冷漠。

站在我前面的那个女子说:我不喝,我不想忘记他。孟婆一挥手,两边的阴兵便强行将汤汁给她灌了下去。前世的我拼死抗拒,才躲过喝汤那一劫,如今这女子却是躲不过的。其实,这何尝不是冥主对世人的悲悯?不忘前尘,才痛不欲生。

未等孟婆开口,我端过那碗汤,一饮而尽。

不求永不相忘,只求有缘再会。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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