茼蒿 下——猫大夫
猫大夫  发于:2015年08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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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低着眼睛,语气中略带责备,“芮忱。”

芮忱其实并不打算知道答案,他低下头,声音也低,“对不起。”

半晌,孙老师欷歔道,“齐骧家里,的确是非常困难的。他哥哥是他们村里出的第一个研究生,去世以前,才读研一。但是三年前他难得回家过个暑假,有一天晚上在家里睡觉的时候……”她突然哽咽了一下,忍了一会儿才说,“被他的母亲拿刀砍死了。”

芮忱倒吸了一口冷气,抬头震惊地看着孙老师,“为什么……”

“是精神分裂症?”外公却十分敏感地问。

孙老师微微一怔,看看大家,缓缓点了点头。

“那,家里其他人呢?”芮忱恍恍惚惚地问,“齐骧呢?”

她又是沉默半晌,才说,“那段时间,齐骧和家里的关系不好。没有回家过暑假,所以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至于他们的爸爸,在长沙打工。第二天村里人发现死了人,报了案,他们父子两个才从长沙赶回湘潭。齐骧妈妈被带到精神病医院进行治疗,只是没过多久,她想起自己杀了亲生儿子,也自杀了。”

怎么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事……芮忱从前一直觉得,这样的事情都只会写在剧本里,是电视剧和电影里才会有的情节。但是没有想到,竟然是发生在自己最喜欢的人身上。

芮忱心里沉甸甸的,而外公外婆听后却显得无比平静,如同这不足为奇。他这时才意识到,岁月和经历的强大。

“齐骧那时候跟家里人关系不好,跟齐叔叔说的,他让家里人丢脸了的那件事有关系吗?”芮忱忍不住追问。

孙老师点点头,“应该也是因为性取向和普通男孩子不一样的关系,齐骧上初中时,在校外认识了一些社会上的同性恋。他和他们去一个同性恋据点玩的时候,正遇到警察扫黄打非,就被抓起来了。因为这件事,原本考上的高中差点儿就不接受他,是他爸爸去学校里下跪磕头,才没……”

把自己踢打得浑身是伤的硬汉,竟然为了儿子的前途,做出这样的事。芮忱一时间开始怀疑,世上说不定真的有因果轮回。所有的强硬背后都有脆弱,或者谁都没有办法逃脱。

“外婆……”芮忱恳求地望向了老人家。

外婆一眼就看穿了他想要说什么,开口拒绝道,“不行。你为了保护同学受了伤,伤害你的人必须受到惩罚。你要明白,任何悲剧的发生都不足以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无论是不是有意的。芮忱,善良的前提是公正。”

芮忱心里一堵,看到就连外公也目光严厉注视自己,只好乖觉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或许是第一次见到芮忱是如何受到家庭教育的,孙老师见状愣住,回过神来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为自己解释说,“难怪芮忱这么早就明事理,是两位老先生教导有方。”

外公双手背在身后,闻言淡漠地笑了一笑。他弯腰按了一下床头铃,等到护士敲门进来,轻描淡写地交代道,“给芮忱办一下出院手续吧。回头还要带他去一趟派出所。”他转而对芮忱说,“这件事早点结束早安心。齐骧是你好朋友?”

芮忱忙不迭点头。

“那我们就不找律师了,私下跟他爸爸谈一谈吧。”他顿了顿,又问,“以后还要跟他做好朋友吗?”

面对外公表面温和的玩笑,芮忱心中却是一敛。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玩笑,但他也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心有疑虑。芮忱抿了抿嘴唇,说,“嗯,他很好。且不说把我打伤的是齐叔叔而不是他,齐叔叔也不是故意的。”

“但是,精神病是会遗传的。”外公说。

万万没有想到外公接下来说的竟然是这句话,芮忱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外公。

外公定定看着他,眼神和蔼,却没有一丝笑意。久久得不到外孙的回答,他忽然勾起嘴角,说,“道理你都明白,慢慢想清楚。”

芮忱觉得自己明白,外公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齐骧的爸爸一定是觉得同性恋的人是神经病,所以才会说那样的话。就像那个时候,他咒骂着自己的儿子跟何瑞都是变态一样。

但他甚至连神经病是什么意思都未必明白。

而像外公那样的人,就可以很准确地说出一些名词。芮忱想着外公口中所说的道理到底是什么道理。齐骧的哥哥,村里唯一的研究生,很快就会远离那个村庄,远离闭塞和贫穷。又或许他早就已经远离,但却走不了更远的路了。

在齐叔叔眼中,齐骧是怎样的呢?会不会和他的哥哥一样,成为家里再一个远离的人?又或者,在父亲的眼中,儿子已经走上了一条弯路,就算走得再远,也显得多余和不足惜。

芮忱在外公的陪同下,去派出所做了笔录,还以为自己能够见到齐骧,但是却等到结束也没有见到人。

他在派出所的大厅里张望着,不经意间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脸,竟然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不知道为什么,芮忱突然觉得非常害怕。他慌忙叫住了身边的外公。

“嗯?”外公看他脸色不对,问,“身体不舒服?”

芮忱想问问外公,在他和外婆眼里,齐骧会不会也是变态,也是走了不归路的人。但他开不了口,他望着外公,摇了摇头。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里传来了齐闻泓的声音。

他说,“男人喜欢男人,就是神经病。我的儿子我要管,打了你儿子是我不对,我会赔偿。但是,请他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儿子了!我劝你们,也好好给儿子看看病吧!”

第 58 章

与面对何家人不同,当齐闻泓见到芮忱祖孙俩,面上更多的是愧疚。

两厢经历了几秒钟尴尬的沉默,是芮忱的外公先开口,“听说齐骧那孩子有轻微的脑震荡,如果齐先生信得过,我可以找好一些的医生和护士照料他。毕竟下个星期就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考试,齐骧要参加,还是需要尽快康复。”

芮忱之前没有听说齐骧的伤势,听罢大吃一惊,“他有脑震荡?!”

对外孙的震惊视若无睹,老先生沉寂片刻,见到齐闻泓面色通红欲言又止,道,“齐先生,这次芮忱也受伤不轻。脊椎有轻微的骨裂,影响今后的生长是在所难免,如果还伤到神经,那么就更不好说了。但他和齐骧是好朋友,他不想计较,我们做家长的也要尊重孩子的意见。我们谈一谈吧。”

“伤得这么重……”齐闻泓难以置信地看向芮忱,愧疚之情溢于言表,“孩子,对不起……我、我一个粗人,养了个变态儿子,才气得昏了头,打伤你……”

“叔叔您别这么说。”芮忱忙制止道,他心里暗暗吁了口气,“大人的事,我不懂。但我知道您是关心齐骧,不会是故意的。”

齐闻泓呆呆看着芮忱,又怔怔望向了老先生。

老先生颔首,“方便的话,谈一谈吧。”

后来芮忱才知道,原来齐骧跟何瑞,都跟自己在同一家医院住院,只不过是在不同的住院部。齐骧家里支付不起昂贵的住院费,芮忱跟着外公回到医院时,他已经在姑姑的安排下准备出院了。

“啧啧,真是造孽,一家子神经病。”齐月梅满脸嫌弃地把齐骧换下来的脏衣服塞进一只塑料袋子里,“你想想你哥,再想想你自己!什么时候能让你爸省省心?啊?也不知道老天怎么就看中你,让你逃过一劫,死的是你哥。我们齐家祖祖辈辈种田,好不容易出个研究生……哎哟,真是头疼。看看你现在这怂样!才多大的人啊?跟男同学睡……啧啧,想想我都替你丢人。”

“齐骧。”芮忱走到门口便看到齐骧呆呆坐在床边,两眼无神听任姑姑的数落,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他回过神,望出来看到是他,顿时睁大了眼睛,“芮忱……”

这动静不大,但他竟然两眼发黑又瘫坐回了床上。

芮忱连忙走过去,不小心扯到伤势,又痛出了冷汗。

“啊,这两个小祖宗,可长点心吧!”齐月梅根本不顾齐骧,而是过来搀扶住芮忱,把他扶到病床边坐下,忧心忡忡问,“疼得很?”

芮忱忍着痛摇头,“没事。”他转而看向齐骧,问道,“怎么现在就出院?虽然伤得不重,但起码要住个三五天吧?”

齐骧闭着眼睛没回答,倒是他姑姑先笑了,“芮忱你真是爱开玩笑。这种病房,别说三五天了,住个半天我们这种穷人都是要折寿的。”

单人病房现在就是有钱也未必住得进来,齐骧能够得到这样的待遇,多半是因为芮忱外公的关系。闻言芮忱抿了抿嘴巴,想着就这么出院总是不行,不知能不能让医院的叔叔阿姨把齐骧给安排到普通病房去。

“芮忱,你外公外婆很厉害的哦?”齐月梅问时,眼睛亮晶晶的。

“啊?”他愣了下,点点头,却没有说究竟是怎么个厉害法。

齐月梅倒是看起来早就拎清,端量他半天,嘴角又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对齐骧说,“齐骧,改天我得找人给你好好看一看命格,真是特别得不得了诶!”她笑眯眯地问芮忱,“以前没问你,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芮忱正看着面色惨白,头上还缠了纱布的齐骧,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轻描淡写地说,“都是老师。”

“这老师也分很多种啊,是大学教授呢,还是中学教师?你成绩这么好,你爸妈肯定是什么博导、硕导的吧?”齐月梅还是兴致不减。

“也没有,就是在教育局工作而已。”芮忱回答得心不在焉,问齐骧,“还恶心吗?会不会吐?”

齐骧缓慢地摇了摇头。

看他这个样子,芮忱想不通为什么他的家人就连一天都不让他在医院里多住。可是,这毕竟是他家里人的安排,他一个外人,还是孩子,又怎么好说呢?

“你呢?听说以后长不高了?”齐骧问的时候,眼睛里都是血丝。

芮忱看了心惊,牵强笑道,“长不高就长不高呗。再长下去,床都要订做了。”

齐骧定定看着他,没过多久,鼻尖就开始泛红。

“没事的啦!倒是你,好好休养才是。”芮忱安慰说,“我问过医生了,你的伤是很轻的,最多好好调养个五天就能好了。啊,说不定还会因祸得福?脑子震一震,什么回路就通了,变更聪明。”

“什么啊。”齐骧哭笑不得,最后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齐月梅在一旁看着他们低声你一言我一语,忍不住插嘴道,“芮忱,你跟齐骧是好朋友哦?”

芮忱一怔,点了点头,“嗯。”

“不是……那种朋友的哦?”她问完也不管他们是什么表情,兀自抿嘴一笑,理所当然道,“我觉得也是。你哪能被齐骧带坏?你们既然是好朋友,你也好好劝一劝他。好好正经路子不走,造什么孽喜欢男人!我们家的事情,你是不知道的。但是他爸爸也就只有他一个儿子了,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了。他爸爸还能当一辈子扁担工啊?都是体力活,以后还是得靠儿子养的。这走了歪门邪道,还有什么盼头?”

他听她毫不避讳地当面这样说,只觉得周身寒冷。耳边隐约听到齐骧起伏的呼吸,芮忱瞥见他额上冒着的冷汗,惊得立即把手覆到他的手上用力握紧。

抓得太用力,再松开时已经留下了印子,齐骧屏住了呼吸,怔怔看着手背上的红印。

“我知道的。”芮忱对齐月梅说。

知道些什么呢?

齐月梅眨眨眼,有些不明不白地看着芮忱。她叹了声气,看齐骧的眼神似乎他有多么不可救药似的,落下话来说,“你学学你同学吧,就从来没让你爸省心过!我去问问护士还有什么要办的,赶紧出院,我还要去买菜呢。”她往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提上装了衣服的塑料袋子,对芮忱亲切一笑,“早点下楼啊。”

她急急忙忙走出去,连门也没关。

齐骧静静坐在床边,抬眼看着敞开的门,忽然呼吸很剧烈。

芮忱一看,急忙拉住他不让他站起来,从床脚把痰盂给拿起来递到他面前。

他捂着肚子,埋下头便往痰盂里呕吐起来。

齐骧又咳又吐,没两下脸就由灰转红,又由红转白。芮忱抓着痰盂,起身帮他抚背顺气,看得心仿佛被戳伤了似的。因为弯腰,自己的背上也是凉飕飕的发疼,芮忱看他吐得差不多,在旁边找了两张纸巾帮他擦嘴巴。

他抓过纸巾自己擦,半晌,缓缓扭头看向把痰盂拿到洗手间冲洗的芮忱。

“我命好贱啊。”他惨淡地笑了笑,对走出来的芮忱说。

芮忱眉头紧皱,道,“你别这么说。”

齐骧眨了眨发红发热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沙哑,“他们怪我没吃药。”

“什么?”芮忱一愣,稍微想明白他在说什么以后,骇然道,“叔叔让你吃药?!”

他笑了一声,忽然表情就痛得扭曲了。

“没关系,不用叫医生了。”齐骧眼看芮忱要按铃,忙说。

芮忱手指停在按钮上,回头望着他,不知怎么的,喉咙里似乎被哽住了。他缓缓坐在床沿上,低声说,“对不起。”

“你道歉什么啊?”齐骧莫名其妙。

“成绩单信封上的地址,是我写的。”芮忱腰上疼得厉害,心也疼得厉害。

齐骧微微错愕,半晌,微笑道,“我知道。字很漂亮。”

他叹了口气,望着他问,“你以后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齐骧看着他,淡淡一笑,“你是在可怜我吗?”

芮忱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他觉得齐骧身上发生了太多他无法想象的苦难,他完全没有办法想象,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会怎么办。

这是一个人应该承受的吗?

刚才他对齐骧的姑姑说,他知道。

但事实上,他不知道。芮忱怎么能够知道?他甚至想象不到齐骧究竟会有多痛苦。什么设身处地,什么推己及人,他不可能办到。

芮忱从来没有像最近这么清楚地意识到,原来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那么多,而他深刻地感知,这些他现在不知道的东西,将来也不可能明白。

他不是齐骧。

芮忱忽然很希望自己能够是齐骧。

“你跟我吧。”芮忱说。

齐骧愣住,“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到了一个笑话,“你说什么啊?什么我跟你,你才几岁?别说这种笑话好不好?”

芮忱不忍心看他把自己的话当笑话来听。

“要到几岁,这种话才不是笑话?”他问,“你不想找到能够接纳自己的地方吗?他们不明白,总会有人明白的。我们到更广阔、更有包容性的地方去,就会有容身之所了。”

齐骧注视着他,沉默着,过了很久很久,才摇了摇头。

“其实我没所谓。能不能找到接纳我的地方,我无所谓。”齐骧看着他的眼睛,红着眼睛,笑了笑,“你接纳我就可以了。”

芮忱愣住。半晌,他低头握住自己刚才握过的手,“那么听我的,我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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