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宵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我跟你去听。”
顾停云愣了愣:“我以为你不听戏。”
记忆里喻宵没跟他去听过戏,也没对他书架上的那些碟片表现过兴趣。
“下午也没别的事要做。”喻宵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看你爱听得很,想着也去听听看吧。”
顾停云的嘴角弯起来:“好啊。”
愉快地应了一声,他就关掉了电视机,快步走进房间去拿那两张票。
喻宵大学学的是新闻,刚毕业那几年做的是自由摄影师,到N市以后就留在了电视台新闻部工作。他跟电视台签了三年的约,这是他唯一一次留在一个城市长期工作。
他对N市颇有好感。城市沿海,空气清新,气候温和。城区绿化规划得极好,夏日风一吹就是一片片的绿浪。交通不算拥堵,白日里生气勃勃,夜晚繁华而不喧闹。基础设施齐全,旅游景点颇多,古街保存得完好,展馆会定期举办美术作品展览活动或是明清玉器拍卖会之类。博物馆里的藏品也相当有看头,若偷得浮生半日闲,在里头一泡一个下午也是常有的事。
有历史的厚重感以及温和的脾性,这儿的气息让他心安。
此时矗立在他跟顾停云面前的就是一座民国风的剧院,已经有80多年的历史,水磨石的地面搭配上中式纹样的墙体,显得古典而大气,是老城南人谈情说爱的最理想场所之一。
这场听的是《牡丹亭》。顾停云和喻宵进放映厅的时候,已经有一半的位置坐上了人。找到票上写的座位坐下,两个人也没再说话,只是等。
等着等着,灯光暗下去,演员上场。
没听过戏,喻宵却也知道《牡丹亭》大致讲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他就这样一折一折听下去,倒觉得颇有趣味。
丽娘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
喻宵听着台上的演员咿咿呀呀地唱着,恍然间觉得自己的神思正在被一个无形的洞慢慢吸进去。他脑袋发胀,不知道是剧院里头闷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竟然在十一月里,热得手心里全是汗。
猝然一阵心悸。他转头一看,顾停云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他的侧脸浸泡在微弱的光线里,看着看着,喻宵觉得顾停云整个人都像是从他的幻梦中走出来的一般。
鬼使神差般地,喻宵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轻声说了一句:“我不走,我干嘛要走。”
他的声音像是浮着一层温雾一般,里头的温柔很轻。
顾停云放在腿上的手颤动了一下,然后两行眼泪就这么下来了。
他没看喻宵,喻宵也没再看他。
台上还在唱:“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第14章: 乐极生悲(一)
时已入冬。马路边挺立着两排龙柏,与脚边裁剪整齐的大叶黄杨相伴着越冬。夹竹桃临水而栽,花落而绿意未减。十二月的N市,仍旧是满眼的绿。
早晨的公园里活动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被清新的空气与和煦的阳光吸引来,或坐在石凳上下棋,或在广场上练习太极,迟暮之年也可焕发蓬勃生气。
鸟鸣悦耳,绕过枯木沉寂的枝桠,飞向瓦蓝色的天穹。
天气晴朗的周末总让人心情舒畅。顾停云提着两袋子的菜,慢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从公园中的鹅卵石小径上穿过去,直接通往一个小型广场。
广场中心有一个喷泉,水珠飞溅,在阳光下现出斑斓的色彩。花坛里白色的金盏菊刚刚苏醒过来,在晨风中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是像花枝一样,能可被插在鹤颈瓶里观赏的景致。
N市的广场舞事业如日中天,从早晨到入夜,大妈们没有一个时间段是high不起来的。不过,前段时间这里的广场舞小队遭到了附近居民的投诉,不管是早晨跳还是晚上跳,都会影响人家休息。
居委会的调解方案是,让跳广场舞大妈们人人买个蓝牙耳机,你们听你们的凤凰传奇,他们做他们的黄粱美梦。最终双方都接受了这个方案。
纠纷顺利调解的结果大概是这样的。顾停云路过广场,看到的景象是一群大妈在晨光中无声地扭动着丰满的腰肢,时不时还向行人抛上几个勾人的媚眼儿。
他的第一反应是打袁千秋电话,报警。想了想,觉得人家又没扰民,报案很没道理。他拎着袋子,就这么站在边上盯着广场舞队看,憋笑憋得非常痛苦。
更让他崩溃的事情是,队伍最边上的一个大妈突然脱离了队伍,踩着小碎步向他走了过来。
顾停云当场就想把食材往地上一放赶紧跑路。眼看着大妈就要走到他的跟前,他干站着也不是,立马走开也不是,陷入了他人生中又一个catch-22。
阿姨一把拉住顾停云的外套袖子,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的一般,“小伙子!小伙子你让我好好瞧瞧!”
顾停云跟壮士就义似的把脸凑上去:“您……您瞧吧。”
“哎呦,”大妈用力一拍大腿,“哎呦!你长得跟我儿子太像了!我儿子在P市上班,可久才回家一趟……”
虽然还不知道这位大妈究竟想干什么,顾停云还是尽量把对话往正常的方向上引:“阿姨,P市离这儿也不远,您也可以经常去看您儿子。”
大妈的脸皱得更厉害了:“他呀,嫌我唠叨,估计不想我过去呢。”
顾停云不知道该怎样接话,有点受不了变得越来越煽情的氛围,于是准备闪人。
“那什么,阿姨,我赶时间,我先……”
没想到大妈大手一挥,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没事,你走你的好了,阿姨跟你一起走。”
“……路远,您还是歇着吧。”
“不用,我身子骨好着呢,哪像现在坐办公室的年轻人,风一吹就倒了。”
风确实吹不倒您……顾停云愣是把跑到嘴边的话给吞了下去。既然大妈执意要跟,他也没法拦着她,就只好答应了一声,然后继续向前走着。
“我儿子今年二十八,明年孩子就该上幼儿园了。”大妈搭话的热情丝毫没有减退,“我看你们差不多大的样子,小伙子,你有孩子了吗?”
“没,我不打算生孩子……”
“你们现在管这个叫什么?叫丁克是吧?”大妈听到顾停云的回答之后感慨颇多,“年轻人就是新潮,我们这些老观念根深蒂固的人是不能理解喽。”
顾停云想告诉她,这跟丁克不丁克的其实没关系。
大妈看顾停云没接话,就自顾自地抛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你结婚了吗?”
“没呢。”
“找到对象了吗?”
顾停云很好奇大妈来找他搭话的意图,知道如果自己一路“没有”下去,大妈很可能就会拍拍屁股走人,他只能还是一头雾水,于是就换了个答法。
“算是……找到了吧。”
大妈听到顾停云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声音一下子又高了一个调调:“打算啥时候结婚?”
“有条件的话,当然是尽早。”
大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那必须得买个婚嫁险,你说是吧?”
噢,原来是来推销保险的,顾停云算是明白过来了。一路听大妈讲过来,他倒也没觉得腻烦,就耐着性子陪大妈海扯了起来。
“我听说挺划得来,要是真能结婚,是得买。”
“对嘛。小伙子,买婚嫁险就买平安的。”大妈立刻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顾停云,“来,这是阿姨的联系方式,啥时候想买了就打我个电话,保准福利多。”
“行。”
顾停云接过名片看了一眼,还真是平安保险公司的业务员。这大妈挺厉害。
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另一条街上,大妈却还跟着顾停云,似乎暂时还没有往回走的打算。
“对了,小伙子,你车子买过保险了吗?”
“我没车,坐地铁上班。”他看大妈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不少,就又接了一句,“不过我男朋友有车,还没买保险。”
大妈愣着不动了。
“要不我回去跟他商量一下?他说要买我就立马给您打电话。阿姨?阿姨您怎么了?”
大妈张了张嘴,刚说出“小伙”两个字,顾停云就一脚踩进了没了井盖的下水道排水口里。
他听到大妈在上边喊了一句“哪个缺德的偷了井盖儿”,然后左脚一阵锥心刺骨的痛,估计是骨折了。
他现在想的是,要是朱文渝在场,他大概会这样吐槽他:“找到对象了,男朋友有车,还结婚,净扯。扯那么欢,走路不看路,乐极生悲了吧。”
大妈扯着嗓子喊:“小伙子!小伙子你还活着吧?”
才一米多深,只要人品不是太差,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顾停云忍着剧痛,冲着上面喊了一句:“阿姨,麻烦找人拉我上去!”
“诶,好!我给你找人去!”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把顾停云拉上了地面,然后又把他抬上了救护车。他疼得额头上全是汗,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了去。他刚想掏出手机看看有没有摔坏,大妈就拿着自己的手机挤到了车里面。
“得赶紧跟你男朋友说一声。来,你报号码,我给你打。”
顾停云把家里座机的号码报给了大妈,然后挤出几个字:“我叫……顾停云。”
电话立刻就接通了。大妈拔高了声音喊:“喂,你是顾停云他男朋友吧?我不是哪位,我就是个路人。他摔坑里了,挺严重的,你赶紧来一趟人民医院。”
除了司机以外,一车的人都在用诡异的眼光盯着顾停云。
顾停云看着大妈把手机收进她的花提包里头,觉得心窝里一阵暖。他决定以后如果要买保险,就打这位大妈的电话。
打完石膏以后,顾停云趴到了喻宵的背上。喻宵背着他慢慢地走下医院的楼梯,一句话没说。
顾停云倒是心情不错,伤还没开始好就跟忘了疼似的,想想刚才的事情,竟然笑出了声:“阿宵,那大妈跟了我足足三条街。”
“聊太投入,没看路?”喻宵的声音里没带一丝笑意,“要是排水口再深一点怎么办?”
顾停云觉得他跟喻宵之间的气氛有些凝重。他感觉到喻宵现在心情不好,听到他的话才觉出事情的严重性来。
“对不起。”他也没想自己为什么要向喻宵道歉,三个字就这么出来了。
喻宵轻轻叹了口气,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柔和了不少。
“是不是疼得厉害?其他地方伤到没有?”
“没,我穿得厚。”顾停云抬起搭在喻宵肩膀上的手前后甩了几下,然后环住喻宵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轻声说了一句,“伤筋动骨一百天,要麻烦你了。”
喻宵没说话。他感觉到顾停云在他耳旁的鼻息,喉咙突然有些发痒。
顾停云见喻宵没搭理他,察觉到他今天实在反常得很。
“阿宵?”
“别……讲话。”喻宵的声音很低,有些压抑,“好好休息。”
顾停云知道,自己已经表现得不能更明显了。他迄今已经跨过那条线很多次,喻宵不可能不明白。喻宵明白,只是出于一些原因,他不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捅破这层窗户纸。
是他操之过急。他很清楚喻宵习惯漂泊,现在也仍然惧怕在一个地方长长久久地停泊。他是不系舟,对缆绳有本能的抗拒。
找到对象了,男朋友有车,还结婚。
顾停云摸索了好些年,也还是没想明白该怎样让喻宵心甘情愿地停留下来。他自嘲地笑了笑,一颗心往下摔。
第15章: 乐极生悲(二)
顾停云趴在沙发上,跟喻宵大眼瞪小眼。回到家之后两个人就没讲过几句话,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尴尬。
日头已经西沉。顾停云用手撑着坐了起来,良久才憋出一句:“晚上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
喻宵放下手里的杂志,看着他裹了好几层绷带的左脚,抿了抿嘴唇:“你都这样了,还打算做菜?”
“我只是骨折,又没瘫痪……”
那一个又没了话。顾停云想说今天喻宵为什么这么高冷,整个人都有点低气压。刚想问他有没有碰上什么事,他就看到喻宵的眉头死死地皱起来,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他把腰弯下去,手紧紧捂在了胃的位置。
“我去给你拿药。”顾停云立马拿起靠在沙发旁的拐杖,两只手撑着,一瘸一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又拿着一盒胃康灵一瘸一拐地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温水,然后把水杯和四颗胶囊放在喻宵面前的茶几上。
喻宵拿起水杯,把胶囊一一送进了胃里。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慢慢把杯子里的水喝完,然后蜷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顾停云从衣架上拿下一件自己的大衣,盖在了喻宵的身上。
这个周末真是诸事不宜。
难怪他感觉喻宵下午一直蔫蔫的,原来是他的胃在高冷,大概是最近工作繁重,夜里多喝了几杯黑咖啡,睡眠时间又缩水不少的缘故。
在顾停云的记忆里,后来几年喻宵的胃炎会越来越严重,有天在室外工作,整个人就直接栽了下去,动了手术也没法好个彻底,虚弱了好一段时间。
一个多月以来,这是喻宵第三次在家的时候胃痛发作。痼疾已经在这里了,顾停云现在能做的只有改善喻宵的饮食而已。
那就做饭吧。
喻宵在餐桌旁边坐下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木耳炒肉片、豌豆玉米虾仁两个菜和一碗蒜香花椰菜汤。两个人刚刚合租的第一个月里,顾停云做的菜都是包菜炒包菜、榨菜蛋汤、酸辣土豆丝一类简单粗暴的菜,后来菜色就变得越来越浮夸,像苹果雪梨瘦肉汤这样的菜,喻宵根本是闻所未闻。
出于好奇,他上网查过这些菜,结果得知它们无一不具备养胃的功效。他第一次在家胃痛发作的时候,顾停云二话没说就跑到自己房间拿了胃药出来。他与喻宵一样常备胃药,喻宵却从没见过他胃疼。他几乎是什么毛病都没有,天天都精神得很。
顾停云是在掏心掏肺地对喻宵好,后者没办法视而不见。他身无长物,只好也尽自己所能对他好,否则实在无以为报。
还有一个多月才放寒假,在这段时间里,顾停云的伤腿就由他来负责了。之后的一整个星期,喻宵每天都接送顾停云上下班,没有一日缺勤。日日都被喻宵背着上下楼,顾停云甚至觉得他的腿一直好不了,也没什么关系。
有天喻宵要晚下班,顾停云就打算在办公室里坐一会儿,等他过来。刚刚等了一刻钟,桌上的手机就“嗡嗡”地响了起来。
是袁千秋打来的电话,问顾停云还在不在学校,说他正好办完手头的一个案子,打算接顾停云和温迟出去吃个晚饭。
顾停云知道袁千秋这周事情多,就没有跟他讲自己踩进排水口然后骨折的事情,不知道袁千秋过来看到他这副尊容会作何感想。
顾停云跟喻宵说了声朋友请他吃饭,晚上会把他送回去之后,等待的对象就换成了袁千秋。
袁千秋打开顾停云办公室的门的时候,看到的景象是他这位朋友两条腿正搁在桌子上,左腿上缠着绷带,右手正在转笔,左手无所事事。温迟跟在他的后面进来。
“挂彩挂得还挺潇洒。”袁千秋两手撑在顾停云的办公桌上,眼神沉沉地看着他,“什么时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