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停云第一次没得到喻宵的允许进他的房间,偏偏被喻宵发现。唯一让他感觉庆幸的是,喻宵不知道那个吻的事情。
这事之后,喻宵也仍旧没有锁门。
两菜一汤,一顿简单的晚饭。
“你刚刚想说的是什么事情?”顾停云举着筷子,装作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喻宵低头盯着眼前的一盘番茄菜花,面上神情莫测,“我跟电视台的合约再过四个月就到期了。”
顾停云拿着筷子的手颤了颤。他还是第一次从喻宵嘴里听到“合约快要到期”这句话,他甚至连喻宵在电视台的工作是合约制的都不知道。
他定了定神,猜想上辈子喻宵是在跟他确定关系以后直接就决定了续约,所以没有把这事拿出来跟他提。但这次他特意告诉自己这件事,又有什么含义呢?
与他朝夕相处三年多,还是猜不透。
顾停云只好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准备续约吗?还是……”
“还没考虑好。”喻宵顿了顿,“只是随口说说。”
“反正还有时间,慢慢考虑吧。”
“……嗯。”
顾停云不停地夹菜往自己的嘴里送,舌尖沾着咸味,心里却蔓延开一片苦涩。只剩下四个月,喻宵有可能再在这里呆四个月就要离开。
他是直接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喻宵,还是在四个月以后背上包跟他一起远行?
后者不切实际,前者却也是孤注一掷。
两个人都埋头扒着饭,寥寥草草地填饱了肚子。晚饭后,两人都早早进了房间休息,一宿无话。
半个月后,顾停云去医院拆了石膏,左脚的伤算是痊愈了。他两脚着地时,整个人差点往一侧倒下去,依赖拐杖太久,实打实地走路倒有些不习惯了。走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找回来了好好走路的感觉。
那天下了点小雪,顾停云出了地铁站,一个人踱回家。深冬的黄昏,仍留着稀薄的夕照。路两旁的水杉和银杏通体浸泡在酥黄色的光线里面,麻雀立在树梢上,浅灰色的羽毛融进疏枝淡影里面,如水合水。
顾停云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走着。路过西点屋时买了一些甜点,再往前是一爿挂着碎花布门帘的咖啡屋,窗台上站着一盆粉色的风信子球,距离开花还有些日子。
整座城市仿佛硕大棋枰,万家灯火明人眼。
喻宵靠在窗口,就这样看着顾停云缓缓踅进巷子口。走了几步,顾停云抬头看了几眼攀在一户人家的阳台上的珊瑚藤,风斜斜地吹过来,他肩上便落了星星点点的雪。
他穿得很保暖,围巾在脖子上缠了好几圈,长风衣裹住大半个人,两侧人家黄色的光打在他的身上,整个人看起来暖暖的一团。
楼上的人按下了快门,楼下的人拐了个弯,进了楼梯口。
顾停云一打开门就感觉到屋子里宜人的暖气。在玄关换下鞋,走进客厅,刚想泡杯热茶就看到茶几上摆着他的水杯,恰恰好,一杯热茶。
他侧过头看着同样坐在沙发上的人。刚刚洗完澡的样子,一头微卷的黑色短发还带着些水汽。一双狭长的凤眼掩在眼镜后头,乍看锋凌入骨。
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看,喻宵转过头,与顾停云四目相对。
“谢谢。”
顾停云举起水杯示意。喻宵和气地说了声没什么,对他笑笑。
——乍看锋凌入骨,再一看,温情脉脉。
洗了个热水澡,顾停云端着水杯站在喻宵的房间门口,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待喻宵转头看向他的时候,他低声道:“我……来看看你。”
喻宵把椅子一转,正对着他:“看吧。”
“我想看看你的摄影集……可以吗?”
“可以啊。”喻宵说着就拉开了书桌最当中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大册子,两只手捧着递给了顾停云,“坐床上看吧。”
顾停云接过他的摄影集,在床边上坐下,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那些被喻宵留在胶片上的景色,看一只归巢的飞鸟掠过繁荫,看春流在江南澎湃,看碧绿的藤蔓把早已枯瘦焦黄的树干缠绕得一身烟翠,看天在清溪底,人在行云里。
“真美。”他喃喃道。
“我希望还会有更多更美的。”喻宵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杯子里的水晃了晃,险些泼出来。
“那就得走更多的路了。”
一盏灯,照着披衣夜坐的两个人,两种心事在宁谧的夜里安静地滋长。
第23章: 今朝有酒(一)
开年的时候,剧组里有个爱好星座占卜的姑娘跟周钰说他今年运势比较低迷,事业会进入瓶颈期,他的团队内部还有可能会闹矛盾。
他不信星座,觉得所谓星座对性格的影响说白了不过是人的心理暗示在作祟,然而最近他事业上频频碰壁,剧情走向跟主流观众的口味脱节,演员状态不佳,剪辑师生病,加上预算仍然是个大问题,这些问题堆积在一起,把他折腾得焦头烂额。他不得不承认,星座运势这玩意儿确实是有一点噱头。
他三天的睡眠时间加起来不超过10个小时,加上本来体质就偏弱,第四天说戏说到一半就眼冒金星,挺不下去了。导演体力不支,剧组只好散了回家休息几天,能不能再聚到一块儿还是个问题。
周钰从上午躺倒了天黑,醒来的时候虽然头还是晕,但却说什么也睡不着了。他呆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想了些有的没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唐琦不在,他肯定吃不成饭。就算唐琦人在这儿并且愿意给他下厨,冰箱里只剩下几个鸡蛋,也凑不成一桌子像样的菜。
让他现在去下馆子,估计他会在车上睡死过去。他叹了口气,关键时候还是只能靠朋友啊。
“阿闷,我饿了,全身无力,来接我吃饭。把你旁边那位也带过来,顺便叫上那个条……不是,袁警官。吃什么你们挑,买单我来。”
把一系列诱人条件都摆了出来,一口气全说完,根本不给对方拒绝的余地。
喻宵听周钰声音确实比较虚,让他自生自灭他狠不下心,于是就载着顾停云去周钰家里接他一起去川府吃火锅,顺便叫上了袁千秋。
这天火锅店正好生意不多,四个人开了一间小包厢,叫了一份鸳鸯锅,考虑到周钰的身体状况,多挑了几个蔬菜,加上南瓜饼当点心,一桌菜就这么点完整了。
服务员问需要什么酒水的时候,周钰立马就喊了一声:“青岛啤酒,12瓶!”
“等一等。”
服务员刚要走,喻宵就叫住了她。前者黑着一张脸,对着周钰扬了扬下巴:“谁喝?”
周钰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大家一块儿喝啊。”
“停云不喝酒,你今天不能喝,我……一瓶就倒,”喻宵把各人的状态一一盘点过来,“10多瓶啤酒,袁警官一个人来?”
“谁跟你说我不能喝?”周钰不服气地挑挑眉,“我睡不着,喝点酒帮助睡眠。”
“帮助睡眠需要12瓶酒?”喻宵不买他的账,“这么喝下去,你别想再起来。”
一碰到身边的人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这种情况,他平日里的温和便会一下子消失无踪前,取而代之的是格外强硬的态度。
“可我今天就是想喝。”周钰也跟喻宵犟,这几天心里积压的焦躁一下子就上来了。
袁千秋看气氛不太对,立刻开口打圆场:“我酒量还行,可以喝。还有,不用叫我袁警官,挺奇怪的,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他说着就朝顾停云使了个眼色。
顾停云看出来今天周钰心里有事憋着,就抛给他一个安抚性的眼神,然后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咱们少要几瓶可以吗?我也陪你喝一点。”
“那行,先要6瓶吧。”周钰作出了让步。
火锅煮起来,香味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面,勾起了他们的食欲。顾停云起身夹菜,热气全喷在他的镜片上,白茫茫的两团,周钰看了就哈哈哈地笑。
周钰第一个站起来要给顾停云和袁千秋敬酒,说了句“你们随意”就把一杯酒干了。那边袁千秋一仰头,喉结滚动了几下,一杯酒就这么咕咚咕咚地下了肚。
顾停云平时是不沾酒的,闻到那个味道胃里就开始泛酸,今天是个例外,为了平复周钰的心情,只好舍命相陪,拟把疏狂图一醉了。
他不喝倒好,一杯啤酒这么下去,喉咙里火辣辣的,他兴头立刻就上来了,一反平日淡定矜持的形象,举起酒杯豪迈地喊了一句:“再来!”
他跟周钰又喝了一杯,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子。眼睛里装的是琥珀色的液体,真正注意着的却是喻宵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顾停云心想,若醉酒能当做亲近喻宵的借口,那今夜他便放心一醉。
喻宵不喝酒,只吃菜。看现在这个架势,那三个人估计是收不住了。他必须清醒着,总要有个人来收场。
蔬菜刚刚进锅,酒已经喝完了5瓶。周钰跑到外面去又叫了几瓶,其他两个也是一副兴致高涨的样子。喻宵没办法,只能由他们去。
开了第六瓶酒,周钰的神情变了。他压低了声音,正色道:“当导演,拍好看的片子,这是从初中开始就一直跟着我的理想了。初心依然在,没动摇过。”
三个人都很配合地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静静地听。
“我这个人没多少才华,顶多就是脑子机灵一点儿,靠着这么点小聪明,还有从大学就跟着我到现在的小团队,一路走过来倒也还算顺当。
“我很天真地以为,我们这帮人可以就这么稳稳当当地走下去,拍更好的片子,让更多的人认识我们。有可能的话,我真希望有一天走在街上能听到学生讨论我们昨天刚播的那集里头台词多神,主演造型多帅,片花甩节操甩得多厉害。每星期都能有一大帮人守在电脑前等更新,看到片子就立马发微博吐槽……”
他说完一大段之后停了下来,往喻宵的碟子里夹了一块刚刚煮熟的土豆片:“知道你不感兴趣,吃着。”
喻宵紧绷的脸一下子就柔和了起来:“我听着呢。”
周钰咳嗽了两声,然后继续诉他的衷肠:“但每次发完片我去看下边儿的评论,钻进眼睛里面的很多都是‘无聊’、‘笑点太老套’、‘没内涵’,说一句不够爷们儿的话,我作为片子的导演,还挺受伤的。
“我在那边借场地,谈租金,跟演员沟通,预算不够了还得到处跑着借钱……不成,这些事儿说多了嫌矫情。我的演员每天都吃那些菜,睡个觉还得占个好位置打地铺,我看了都心酸得不行。每个人都玩儿命似的在努力,结果片子的点击量却越来越少,评论里要仔细挑才挑得出几句好听的话。到这种地步了都。”
袁千秋敬他一杯酒,自己闷声干了。
周钰揉了揉鼻子:“但这都不算个事儿,最惨的是编剧抽风了,演员心累了,导演嗝屁了。我这一歇菜,都不知道过几天去片场有几个人还乐意好好地演这戏……咳,我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
“休息几天就都好了。”顾停云看周钰拼命甩着脑袋,知道他没法再说下去,就把话茬给接了过来,“至少你已经在脚踏实地地走这条路,而且已经走了有一段距离了。”
周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我刚工作那会儿也不顺。说实话我还挺怕大场面的,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就不能好好说话。你想想,上一节公共课,5个班的人坐在下面盯着你。”顾停云说着还伸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场面之大,“几个教授在下边看我上课,我讲完第一节课差点就被炒了。”
喻宵低头吃他的土豆片,袁千秋看天花板,只有周钰目光炯炯地盯着顾停云。
“我想我备课挺认真的呀,实习期也听过很多指导课了,偏偏一站到讲台上就抖得不行,一点镇不住学生。”顾停云委屈地说道,“我当初选择留在学校,就是因为对学校熟悉,不用去接触一大堆不认识的人,我觉得这样再好不过了。所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丢了这个饭碗。”
周钰用力地点头,表示我非常能理解你。
“然后我就想,我必须得跨过见人多就晕这个障碍,我上课时候就不停地跟自己说,下面坐着的全是萝卜、全是萝卜,”顾停云一本正经地说道,“时间久了,我竟然还就真的不再晕人了。”
周钰把嘴张成“O”型,对他投去赞赏的目光。
“谁知道坐在下面的那些学生嘲讽了我多少次呢,不过我也没怎么去在意,反正都是在我听不到的地方说的。”顾停云推了推眼镜,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我不去看,不去听,那些不好听的话也就没有被说出来的意义了。”
周同学听顾老师讲课听得一愣一愣的。
顾停云对他笑笑:“周兄,路越走越难,回头你不可能甘心,那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还能怎么办呢。”
“靠!”周钰听完这话直接一拍桌子,然后高高举起酒杯,“你真烦!干了!”
袁千秋在一旁听得明白。顾停云就是这么个人,你向他吐苦水,他不会说安慰你的话,真也好假也好,他会给你讲一些自己的情况,让你觉得他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是他安慰朋友的方式。他表达感情的方式向来就是这么非主流。
周钰跟顾停云两个人喉咙一响,又是一杯下去。
“干这行的谁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借你一句话,这都不算事儿,在家躺两天又是一条好汉!”袁千秋也加入进来,不管死活就是一大口酒下去,豪情破天光。
第24章: 今朝有酒(二)
袁千秋跟周钰你一杯我一杯,开始天马行空、天南海北地扯。又喝空了两三个酒瓶,两个人已经醉得连话都说不利索。顾停云倒是还好,安安分分地坐在一旁,闭着眼睛皱着眉头,虽然看上去也不怎么清醒,但至少没有胡言乱语。
喻宵不动声色地看看他。这个人既不像周钰一样碰到了什么难跨过去的砍,又不像袁千秋那样轻易就被带动情绪,很沉稳的一个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今天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顾停云一直有心事,他感觉得到。顾停云每次盯着他看,他就觉得这个人好像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跟他说,但真开口时也就是那么短短一句。顾停云眼神放空时的样子不像在发呆,更像在回忆。
喻宵从一开始到现在就没真弄懂过这个人。
饭吃完了以后,喝得烂醉的两个人坚持要去唱K。喻宵拗不过他们,看KTV离川府火锅也近,四个人就直接走过去。
袁千秋的走位很风骚,脚步杂乱无章,人却能沿着一条直线一直向前走。警校出身就是不同凡响。
走着走着,他突然一把搂过顾停云,凑近他的时候酒气全喷在了他的脸上。
“阿云,跟我一起唱小曲!”
顾停云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我不会唱歌,我一个人走吹吹夜风挺好。”
袁千秋很扫兴地松开了手,然后拉起走在他另一侧的周钰,两个人勾肩搭背,荒腔走板哼起了不着调的曲子。
顾停云在一旁自顾自走得颠三倒四,到路口的时候回头向喻宵招了招手。
喻宵苦笑,走上前去。顾停云满面酡红,把手臂搭在喻宵的肩膀上,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不醉不归,你还没醉。”
喝醉了酒还知道自己已经醉了的人倒是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