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人压低了声音，“据说他是从戒毒所出来的，家人估计都不愿意认他了，不过小伙子人特别好，对待动物那叫一个温柔细心，也不知当初是怎样走错了路。”

“我能见见他么？”雷展鹏按捺着情绪问道。

“当然没问题，跟我来。”负责人带着雷展鹏一行走过那排砖墙，拐了弯，在后院角落看到一个消瘦的背影。

角落里用水泥砌出一小块空地，里面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有个人正看着那里发呆。

负责人叹了口气，“原来是已经进行了安乐死啊，真不好意思，那狗你们是看不到了。”

雷展鹏哪里还有心情看狗，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抬手时胳膊上竟似有千钧之力压在上面，却终于咬牙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那人回过头，是在雷展鹏梦里出现过千百回的那张脸，苍白而消瘦。不是孙明俊又会是谁？他的眼眶有些红，薄唇轻启，“您找我有事？”

雷展鹏愣在那里，“你不认识我？”

孙明俊不好意思地扯出一丝微笑，“应该不认识吧。”

负责人上前来介绍，“小孙啊，这是市里请来的大老板雷先生，来我们这里考察投资的。”

“雷先生好。”孙明俊礼貌而疏远地问候着。

“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啊？”雷展鹏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野兽受伤时的低嚎。

大概是这样的声音让孙明俊觉得有点熟悉，孙明俊安抚般望着他说，“我们去办公室谈吧。”

他说着把地下那坨毛茸茸的东西抱起来，原来是那只已经失去了呼吸的哈士奇。

雷展鹏心中疼痛难耐，上前一步说，“我帮你抱吧。”

孙明俊却不肯递给他，“这怎么好意思呢？这么脏，雷先生是大老板，没接触过类似的事情吧？”

听他叫的生疏雷展鹏心里更加难受，曾经还有过找出这个人来一定让他好看的想法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已经烟消云散了。他看着孙明俊动作轻柔地抱着死去的动物，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它身上的毛，套上袋子放进专用的车里。

孙明俊再回头时脸上已收回了那种类似于温柔的神情，他面无表情在旁边水龙头上洗了手，转向雷展鹏说，“雷先生这边请。”

雷展鹏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心想他一定是跟自己置气，一会儿一定要收敛住脾气哄他回去才行。

孙明俊进了屋，雷展鹏跟进去时，示意秘书跟其他人一起留在外面。

孙明俊并不介意，他用简陋的电水壶烧了开水，倒在一次性纸杯里递给雷展鹏说，“雷先生是来考察投资的？我们这里就这种情况啦，之前也有志愿者过来做义工，看到我们的制度很不能接受，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其实我都理解的，您也不用为难，我会安抚好我们负责人的。”

雷展鹏听了半天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你真的不认识我？”

孙明俊一愣，“您是大老板，我不应该认识的吧？”

雷展鹏几乎要气笑了，正待反应，却听到孙明俊小心翼翼地问，“我以前认识您？”

雷展鹏看着他，在想要不要把他捉过来亲下去的时候，孙明俊却一脸歉疚地说，“真不好意思，过去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负责人有没有跟您介绍过我，我以前染上过毒瘾，犯病的时候控制不了自己，差点死了。那一次因为强烈的刺激造成脑损伤，除了在旅店登记的名字以外，关于自己的一切我什么都不知道。虽然可以查，但是我的家人一直没有找我，多半也不愿意承认我的存在吧？出院后我就直接申请来这里工作了。所以，如果我以前认识您的话，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会重新记住的。”

雷展鹏心中大恸，望着孙明俊一无所知的单纯的脸，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48.开始后悔

雷展鹏当机立断选了这个流浪动物收容所作为试点改建，既然要改建，前期的调研规划设计一点都不能含糊，工期差不多要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这半年里，他就打算在这个小城市驻扎了。

他住的是市中心的酒店，每天开车去收容所，以工作为名探访那边的工作人员。

孙明俊再失忆基本的判断力还是有的，他看得出这位大老板是对自己起了兴趣，但是……即便很清楚自己的取向了，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一见钟情显然是不可能，正常情况下谁会在那种声音又吵气味又不好还当场见到动物尸体的情况下一见钟情啊，那人说不定真的认识以前的自己。

孙明俊看着手臂上乱七八糟的疤痕，那是在现有医疗条件下去不掉也没钱让他去做手术的。自从重新做人以后他总觉得以前的自己可能不是什么好人，那么这位雷先生多半也不是在什么正经场合认识的他，所以还是不要再跟他搅合在一起比较好。

看得出孙明俊对他不冷不热的，虽然礼貌，但是眼神里明显有一种排斥，让雷展鹏觉得挫败极了。带着一点不甘心他找到孙明俊在单位登记的联系人，因为是三无人员，孙明俊联系人那栏里只有当地福利机构一个负责人的电话。

雷展鹏打通了电话，得到的消息让他沉默了很久。

他一开始还以为孙明俊是不愿见他假装不认识，没想到是真的不认识，就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记得，显然已经把过往的人生全部抛弃了。这下雷展鹏不但得不到解释，连道歉都省了，他在孙明俊的心目中现在就是个陌生人。

他只能默默地看着孙明俊的背影发呆，孙明俊似乎总是沉默的，和他在一起时从隐忍变得尖锐，但是现在又与从前不同。那个人面对那些脏兮兮的动物时总是说不出的耐心，流露出他从来没见过的一种温柔。

难道这才是孙明俊本来的性格？

他找机会走过去搭话，“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提到工作时孙明俊的眼神都变得有些不一样，这大概是他如今仅有的存在价值了，意义自然不同。“一开始是觉得我这样的人出来工作大概会受到排斥，自己也不愿意跟人打交道，索性选了一个不需要跟人打交道工作，慢慢的竟然觉得出乎意料地适合我。”

“为什么合适？”雷展鹏听他说话时，也带了些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耐心。

“接手它们的时候，那些动物大多是伤痕累累的，对人类又惧怕又憎恶，慢慢地得到它们的信任不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吗？”

“可是……”雷展鹏欲言又止，可是刚刚养熟起来，就得亲手处理掉，这得有多残忍？

孙明俊微微眯起眼睛笑起来，“我就是喜欢这样的感受啊，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怀念的感觉。我觉得自己是能跟它们感同身受的，这种情感上的共鸣虽然听起来不怎么好，却让我觉得满足。”孙明俊恶意地冲雷展鹏勾了勾嘴角，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体里藏着多扭曲的灵魂，有那个意思就还是去找正常人比较好。

雷展鹏看着他有点张口结舌，真正的孙明俊一定不是这个样子的，这样一定是受到了自己所作所为的影响，可是那个人现在全都不记得了。

他不知怀着怎样纠结的心情等到孙明俊下班，想要邀请他单独呆一会，却见他换上休闲的衣服，背着一个背包正打算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啊？”雷展鹏问。

“回家。”孙明俊声音淡淡的，目光很快扫过雷展鹏的脸，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身而过。

“你不是住宿舍吗？”雷展鹏问。

孙明俊也没有不耐烦，站在那里礼貌却冷清地回答，“这里是轮班制的，不当班的时候总要把宿舍腾出来给其他同事用。”

“这么说你在市里还有住所？我开车送你回去好不好？”雷展鹏小心翼翼地说。

孙明俊在心里叹了口气，难道有钱人就是这样贱的么？他想了想，还是坐上雷展鹏的车。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孙明俊偏过头去看窗外有些荒凉的景色，雷展鹏不时通过镜子的反光看他。比起以前，孙明俊看起来似乎更单薄了一点，可是他的气色却好了许多，也许因为是平时从事体力活的缘故。他的表情冷淡，显然不欲同自己交谈，连那种敷衍的态度都懒得去做。

他认识的孙明俊，又何尝是这样简单直白的性格？

雷展鹏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直把孙明俊送到了小巷门口。面前是逼仄的小巷子，他的车已经开不进去，雷展鹏把车停在路边，还是厚着脸皮问了一句，“我能不能进去喝口水？”

孙明俊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却轻轻点了点头。

雷展鹏跟在他的身后走进小巷，拐了几个弯以后走进一栋自建的小楼，孙明俊拿出钥匙正要开门，轻轻一推门板便自动开了，里面有人出声说话，“小孙你回来了？”

雷展鹏不由一怔，孙明俊先一步走进去，将门完全打开时他就看到了里面坐在简陋的沙发上看电视的人。

“这是我的室友阿强，这是雷老板。”孙明俊简单做了介绍。

雷展鹏终于明白孙明俊为什么让自己进来了，他有些艰难地说，“你有朋友了啊？”

孙明俊绽颜一笑，“我当然有朋友。”

那边的阿强也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起身倒水时，雷展鹏看到他身高不算太高，身材却很结实，随随便便穿着拖鞋走过去的姿态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轻松自然。

而这本来就是他的家，房间小而简陋，眼前两个人也明明没有什么互动，看起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雷展鹏突然有点呆不下去了。

孙明俊看着他的样子不由笑起来，从阿强手里接过杯子递给他说，“喝完了就走吧，以后别来找我了。”

雷展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阿强，只觉得这个人明明是自己掰弯的最后反倒便宜了别人，就怎么都不能接受现实。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水，抬起头对孙明俊笑笑，“明天所里见。”

他转身要走，一旁的阿强却披了件外套跟上来说，“我送你出去。”

孙明俊有点讶然地看着他们，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

阿强走在雷展鹏前面下了楼，转了几个弯差不多看到巷口的路灯了，却突然站住，靠着旁边的墙说，“你认识以前的他？”

雷展鹏嗯了一声，还没有从刚才的打击中缓过来。万一孙明俊真的跟这个人在一起了，他要不要去抢回来呢？抢当然是要抢的，但是孙明俊现在不认识自己了，到底要怎么抢呢？

“你们什么关系啊？”阿强点了支烟，又问。

“我是他的家人。”雷展鹏赌气说。

阿强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没血缘关系的那种吧？”

雷展鹏一听就明白了，也便冷笑起来，“既然你都懂那就好办了，开个价吧？”

阿强楞了一下，突然一拳挥上他的脸，雷展鹏躲闪不及受了这一下，心中大怒，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像是这么久以来隐忍不发的情绪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

暗夜的小巷子里有人打架这种事情，通常是没有人管的，周围出租屋里的人就算听到动静了也不会多管闲事，两个人打到各自脱力了才分开，靠在墙上不住喘着气。

阿强先站定了，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说，“他是我房东，我可做不了他的主。不过，既然你是这种拿钱找乐子的心态，以后就别招惹他了，不划算的。”

“你又不是我，划不划算不是你说了算的。”雷展鹏恨恨说道。

阿强偏过头看了他一下，又把目光转回来说，“你知道我是怎么住进来的吗？那时候我刚从里面出来，工作找不到也没什么钱，正好碰上他贴在外面电线杆上贴的招租广告，房租比同等条件的要便宜好多。这种房子不是条件特别差就是原先出过事，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打的他的电话。去看房的时候，他先跟我交了底，说自己吸毒自杀进过医院，现在脑子里还坏了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租这么便宜是希望万一死了有个人知道给打个电话找人收个尸。”

“你说什么？”雷展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阿强一时没有防备被他制住，冷笑一声用力甩开，说，“我不管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他现在孑然一身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希望你再拿以前的事情来打扰他。”

雷展鹏却好像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似的，急切地追问道，“他到底怎么样了，怎么会说死说死？”

阿强看了他一眼，懒得多说，转身紧走两步就消失在巷子尽头。

雷展鹏心中涌起一股莫大的慌恐，他强忍住追回去找孙明俊问个清楚的念头，踉踉跄跄地爬上车，在自己车上抽了一宿的烟。

原以为那个人死了，好容易找到了发现没死，却面临着随时要失去。雷展鹏终于体会到后悔的感觉，如果当时认识孙明俊时，自己能像正常恋爱那样追求他与他交往，会不会就不是现在的样子？

49.重新开始

孙明俊觉得雷展鹏简直是疯了，要不然就是闲的没事做，每天都能看见他在自己周围晃悠，工作时间在收容所，业余时间在住处附近，偶尔出来买个菜，都能看到他那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巷子口对面的马路边。

连阿强都觉得不太对劲了，问孙明俊，“说不定你原来是哪个富豪家的少爷，因为叛逆什么的离家出走？那个雷老板这么执着，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吧？”

孙明俊一脸无奈地看着他，“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会觉得自己比他有钱，你忘了他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了吗？”开发商业中心，资产得多雄厚。

“你不考虑考虑他？”阿强突然问了一句。

孙明俊苦笑，“我真没那个想法。”

阿强这才放了心，“要不然你跟他说清楚叫他死心别来了，进门出门都看见那辆车看得人心烦。”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孙明俊一脸愧疚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一直跟我这么客气呢。”阿强有些不高兴，说着像想起什么似的握了握拳头，“要不然我揍他一顿，揍到他不敢来了？”

孙明俊急忙摆手，“你好不容易出来了还想进去吗，那个人一看就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

阿强听他这么说脸色终于转晴，“你这是关心我？”

孙明俊下意识移开眼神，说，“我不想连累你。”

“说真的我们在一起算了，让那个神经病看见了，说不定他就知难而退了。”阿强笑嘻嘻地说。

孙明俊这次终于看向他，认真地再重复一次，“我不想连累你。”自己连能活多久都不知道，找人谈恋爱未免太自私了一点。

“我不介意的，真的。”阿强郑重地说。

孙明俊还是摇摇头，没有再说话，却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阿强没有办法，只得自己一个人提着东西走出门，他没有正式工作，便在巷口摆个小摊卖煎饼，材料都是在家提前准备好的，出摊的时候再一起带过去。

雷展鹏坐在车里看见了，便过去找他买煎饼。

“不卖。”阿强冷冷地说，看都不看他一眼。

雷展鹏觉得自己的底线都被狗吃了，仍然厚着脸皮站在那里不走，直到后面有人来排队买了，阿强才不得不给他做上一张。

做好了雷展鹏接过来，站在旁边一边吃一边看着阿强摊煎饼。

这种小摊生意好的时候大概就是工作日上班的那一会，到了休息日人不多，很快便又冷清下来。

雷展鹏便走过来说话，“给我讲讲他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