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骑了,龙相也不骑了。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走到半路,龙相忽然大喝一声,一跃而起扑向了露生的后脊梁。这是他的老把戏了,露生一点也不惊诧,很自然地伸手下去托住了龙相的两条大腿。龙相哈哈大笑,搂着他的脖子喊「驾」,他不理睬,默然无语地把龙相背回了他们所住的院子。
第四章:醋意
露生背着龙相进了西厢房,并没有看到丫丫,但是里外两间屋子都有了变化。外间桌子上的茶壶茶碗全都规规矩矩地站了队,里间桌子上的杂志、书本也都整整齐齐地叠放成了一摞。
龙相并不急着下地,而是先伸着脑袋扫视了桌上小说的封面,道:「这是什么新书?晚上你给我念念。」
露生松手放下龙相,然后转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床也变得更利索了,一床薄毯子被人叠得方方正正,毯子上端端地放着枕头,枕头底下露出一角很厚实的白绸子。露生口中不言,心里清楚,这是丫丫方才给自己收拾了房间,新手帕不知道放哪里才好,所以干脆给他塞到了枕头底下。
龙相这时脱鞋爬上了床,四仰八叉地躺到了露生身后。露生倒是不介意他在自己床上乱滚,可是不希望他发现丫丫给自己的新手帕。于是转身面对了他,露生不给他乱掏乱摸的机会,直接就问:「给你读几个新笑话吧,愿不愿意听?」
龙相立刻点了头,又扯着大嗓门喊:「丫丫,来啊!露生要给咱们讲故事了!」
对面东厢房果然开了门,丫丫小跑着穿过院子,一转眼便进了这边的屋子,「你们又不去骑马了?」
露生怕龙相又对着丫丫动手动脚,故意从桌前拉出一把椅子让她坐,然后自己翻出一本杂志打开来,开始一板一眼地读笑话。刚读完一篇,丫丫和龙相就都笑了。
露生看自己把这两个人都逗笑了,心中有些自得,趁热打铁地又读了个更有趣的。结果这一次成绩显着,丫丫侧身靠在椅背上,笑得露出了一口小白牙;龙相则是瘫在床上,打雷一般地哈哈起来了。露生微笑着扭头去看丫丫,丫丫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立刻有点不好意思,抿嘴憋住了笑声。而露生审视着丫丫的这种表现,心中忽然一动,随即快步走到床边,弯腰扶起龙相,说道:「别笑了,憋回去。」
龙相没骨头似的坐了起来,坐不住,靠在露生的臂弯中依旧是狂笑。于是露生一抬他的下巴,正色直视他的眼睛,「你控制一下自己,不要笑了。你试试看,看你能不能忍住不笑。」
龙相东倒西歪地摇了摇头,依旧是笑。不但笑,还将两条腿在床上乱蹬,仿佛不蹬就不能过瘾。露生一转身坐在床边,把一侧肩膀给他靠,同时发现龙相的确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笑这个东西,的确是不能在瞬间从有到无的,但是多多少少总能控制。好比丫丫,一旦羞涩了,就能从开口大笑转成抿嘴小笑,但龙相的情绪似乎全部都是失控的。露生不知道他是天生的有问题,还是被龙家人宠过了头。总而言之,与众不同。
露生有点忧虑,可龙相在他身后一味地只是「哈哈哈」,他受了感染,忍不住也笑了一下。而龙相在由着性子笑了个痛快之后,忽然抬手一拍露生的肩膀,「你们等着,我去拿一样好东西过来。」
露生没拦着他,等他趿拉着拖鞋跑出去了,露生把枕头下面的手帕抽出来,飞快地往裤兜里一揣。而丫丫发现书桌上染了一块墨迹,便用一张草纸蘸了水,专心致志地去蹭。
不出片刻的工夫,龙相跑回来了,手里攥着他的「好东西」。露生一看到那「好东西」的真相,立刻变了脸色,「谁给你的?」
所谓「好东西」者,乃是一瓶贴着花标签的洋酒。标签上的字样有些模糊了,露生也辨不出它是白兰地还是威士忌。龙相大喇喇地拧开了瓶盖,仰头先对着瓶嘴灌了一口,随即才笑嘻嘻地答道:「那天我在营里玩,徐叔叔他们开午餐会,桌上全是这种酒。我喝了一杯,还想要,可是他们不给我了。不给就不给,我自己也弄得到。」说着他把酒瓶递向了露生,「来一口,很好喝的。」
露生抿了小小的一口,神情痛苦,并没咂摸出丝毫的好滋味。这酒或许真是好酒,但龙相还是个半大孩子,先前也并没有人给过他酒喝,露生看他像喝橘子水一样喝酒,心中便又有些惶恐。
「别给丫丫喝。」他起身挡在了龙相与丫丫之间,「你也不许喝。」
龙相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莫名其妙地看向露生,「为什么?」
露生在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你看……龙叔叔就喝酒喝得凶,我不想让你变得和他一样。」
龙相想起自家父亲的尊容,不由得也一皱眉头。可烈酒的余味弥漫在他的口中,他又舍不得真把酒瓶子放下来,「我哪能变成他那个样子?」他不以为然地在屋子里来回走,「他是……他是……」
他想他父亲肯定不会是生下来就披头散发、一口黑牙,有人说他长得像父亲,他非常不愿意承认,但也不能否认他父亲年轻时应该也能算是个美男子。他也不明白为何父亲会活成今天这副脏兮兮的疯癫模样,所以嘴里打了结巴,「他是」了半天,也没讲出下文来。
于是恼羞成怒似的,他忽然沉了脸,把酒瓶重重地往桌上一顿,「白露生!我吃点心,你说我;我跟丫丫闹着玩儿,你也说我;我喝口酒,你还说我!你总说我,我在你眼里就一点儿好地方都没有!」
露生一看他这个架势,直接按照惯例,对着丫丫微微地一挥手。而丫丫宛如他伶俐的盟军,见了他的手势,立刻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溜出去避风头了。她知道单打独斗,大哥哥一次能揍两个少爷;但是如果自己在场,大哥哥因为得护着自己,所以战斗力有所下降,就很可能被少爷咬个满脸花。
丫丫一走,露生立刻放了心。昂首挺胸地对着龙相,他开始尽情地痛心疾首,「你嫌我说你?不知好歹的,我说你是为了谁好?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自己?你再睁开眼睛看看,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管你?」
龙相用力一甩手,恶狠狠地吼道:「用不着!」
露生被他折磨了五六年,对于他,已经是修炼得虚怀若谷。急归急,可等闲不会真动脾气。
「等我走了,我就不管你了。」他告诉龙相,「那时候你爱怎么疯就怎么疯。别说喝酒,你吸鸦片、扎吗啡我都不管。」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有点咬牙切齿,「到时候你就和你爹一样,当你的镇守使二世吧!我只拜托你一件事,就是看在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赶紧放了丫丫出去。你这样的还要娶丫丫?你肯娶我还不肯让丫丫嫁,谁知道你学你爹会不会学得太彻底,将来也一枪毙了丫丫?」
一边说,露生一边感觉有点不大对劲。自己明明是没有生气的,可竟会越说越恶毒。及至话音落下,他望着龙相,忽然有些后悔了——语言上的攻击也是攻击,龙相今天并没有怎样淘气,自己何至于要如此严厉地批评他?
这回八成得咬下我一块肉来,他望着龙相想,并且暗暗地做好了挨咬的准备。
然而龙相直勾勾地瞪着他,一边瞪,一边连着灌了几大口酒。他越是不动手,露生越感觉恐慌——他平时好端端的,发起疯来都是无人可挡;如今喝了酒,再换一款新式的酒疯来发,想必更会让人招架不住。这家伙唇红齿白一口好牙,打不过自己了就上牙咬,还专往脸上咬,一咬一个紫红圆圈,勋章似的,能连挂好些天。而自己可以打他一拳,也可以踢他一脚,但总不能以牙还牙,也捧着他的脑袋啃一口。
临刑似的,露生等了又等,然而龙相一口气喝了半瓶酒,却异乎寻常地没有大怒。
没有大怒,也有小怒,起码两道眉毛是竖起来了,柔软的嘴角也撇下去了,牙齿紧咬,咬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忽然抡起胳膊把桌子上的书籍一扫,只听哗啦啦一声大响,先前被丫丫整理好的一摞书本被他扫成了个天女散花。然后上前一步一侧身,他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
他比露生矮了半头,桌子腿给他弥补了这半头的高度。这回两个人距离近了,能够把热气一直呼到对方脸上去。露生没有和他对着喘的兴趣,所以微微垂下头,决定道歉,「龙——」
「相」字没能出口,因为他紧接着就挨了龙相一个嘴巴。
龙相抽完这一巴掌,举起酒瓶喝了一口酒,然后转向露生,甩手又是一个嘴巴。
他手上没长牙,所以仅从疼痛的程度上来讲,这两个嘴巴还是能够令人忍受的。露生决定由着他打,否则一旦还手,又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龙相不说话,单是一下接一下打他的脸。露生是小白脸,虽然没有龙相白,但也是一张少爷公子的面孔。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便被龙相打成了半脸红半脸白。而龙相停了手,歪着脑袋对他端详了片刻,末了却是冷笑一声,指着他的鼻尖说道:「你少对我充大哥,我用不着你管,丫丫也用不着你管。再敢对我放肆,我宰了你!」
说完这话,龙相跳下桌子,酒瓶也不要了,空着两只手扬长而去。露生抬手捂着火热的半边脸,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今天算他出奇地幸运,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平息了一场战争。在龙家住了五六年,龙相至少叫嚣了几百次要「宰了你」。比「宰了你」更凶恶、更血淋淋的话,龙相也说过不少。他起初听了,气得要走要死,要和龙相同归于尽,后来发现龙相只是说说而已,而且说完就忘,他无可奈何,只好左耳进右耳出,权当听不见。
龙相一出院子,丫丫立刻就跑了回来。见露生全须全尾的,只是红了脸,她也松了一口气。又因为此刻黄妈睡得天昏地暗,龙相又不知所踪,所以她在露生的屋子里坐稳当了,很轻松地又伸懒腰又伸腿。露生不和她说话,她静静地一个人坐着,也不走。
如此过了良久,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大哥哥!」
露生抬头望向她,「嗯?」
她笑了,笑得挺得意,「我给你织条毛线裤子好不好?」
露生一扬眉毛,「你会吗?」
丫丫连连地点头,「我跟荷花学的,荷花什么都会织。」
露生思索了一下,拉开抽屉,从中抓出了一把银元,「给你,毛线那东西,你得自己买去吧?」
丫丫起身走到他面前,一边喃喃计算一边从他手里拿钱,「荷花说一磅毛线是两块五,一条裤子要一磅半,两条裤子就是三磅,三个两块五是……是七块五,我拿七块五。」
露生抓过丫丫的手,把银元直接往她手里一拍,「别算了,都给你,多出的钱你多买些毛线,给自己也织一条。」
丫丫接了钱,兴致更高了,脸红红地告诉露生:「那咱们明天就上街去买毛线,带上少爷。」
露生微笑着点头,心里有点糊涂。丫丫明显是很怕龙相,可是有了好事,她像个小姐姐一样,也绝忘不了龙相。似乎是不为别的,只为了能让龙相高兴。此刻把那十几枚银元收好了,她照例还是不走,也不出声聒噪,取来了自己的绣花绷子、针线笸箩,她和露生隔着一道帘子,一个绣花一个读书。绣花的绣得安安然然;读书的却是有点坐立不安——好几个月了,露生一直静不下心。也许因为他实在是长得够大了,憋了一身的力量与满怀的心术,然而他的天地就只有这一处小院小房,练套拳脚都容易伤及过路人。
面如沉水,心有困兽,露生一言不发地混到了傍晚时分。
及至开过了晚饭,露生双手叉腰站在院子里,仰起头看墨蓝天幕上的碎星星。
龙相回来了,一如既往地,他不记仇,进了院子就往露生身上扑,又喊丫丫出来预备自己的洗脚水。露生伸手一推他,没给他好脸色,「狗脾气,又不恨我了?」
龙相理直气壮地反问:「打你几下都不行了?」
露生抬手一胡噜他的脑袋,「我不能总惯着你,再有下次,我掰了你的角!」
话音落下,丫丫从东厢房里跑了出来,左手摁着右手食指,她对着两个人龇牙咧嘴地笑,「我真笨,纳鞋底子,把手扎了。」
龙相立刻扯起了她的右手,看清了手指肚上的鲜血珠子之后,他把那根手指噙住了吮了吮,同时含糊不清地骂道:「笨得要死,猪!」
丫丫没心没肺地只是笑,又向龙相解释道:「不疼,一点儿也不疼。」
露生攥住丫丫的右腕向外一扯,「好端端的,纳什么鞋底子?」然后又轻轻一拍龙相的后脑勺,「你啊,见了什么都往嘴里塞。你让丫丫去把手洗洗,今天晚上我伺候你。」
龙相没意见,丫丫更没意见。
于是,半个小时之后,龙相已经露胳膊露腿地坐在了卧室床边,丫丫在一旁靠墙站着,用一条旧手帕包扎了食指。露生把热水端了进来,蹲到床旁给龙相脱了鞋袜,试着水温让他赶紧洗脚。
龙相的兴致很高,侃侃地讲述他下午如何跑到城内军营里骑了马打了枪。他正在变声,嗓音很不稳定,说着说着便要沙哑成驴叫。丫丫强忍着不笑出声,露生则是被他吵得头晕,一边给他洗脚丫,一边抬头告诉他:「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龙相抬起一只水淋淋的赤脚,照着露生的脸面便是一蹬,「就说!」
这一蹬很轻,是纯粹的闹着玩。露生险些被他把洗脚水蹭进嘴里去,所以登时闭严了嘴。而龙相兴致勃勃地又道:「露生,徐叔叔说我是将门虎子,很有天赋呢。」
露生低下头,怕他再对自己耍脚丫子,「什么天赋?撒野发疯的天赋啊?」
「放屁!你看不起我!明天你跟我去营里,我打个靶子给你看。我不用练,一甩枪就是百发百中,我是天生的神枪手!不过总打靶子也没什么意思,要是能有一支队伍归我管就好了。我想打场真正的仗,那多威风!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什么什么在帐子里,什么什么千里之外。」
丫丫忍不住插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露生用毛巾擦了擦龙相的赤脚,然后握着毛巾起身说道:「看你这点儿学问,还不如丫丫,上床睡你的觉吧。」
龙相不在乎,抬了脚往床里滚,一边滚一边嚷道:「露生别走,再给我讲个故事,要个新的,好的!」
露生端起水盆向外走,「等着!」
这一天的夜晚,一如先前无数个夜晚一样,直到天黑得透透的了,正房卧室里才灭了灯。灭灯之前,露生坐在床边,一板一眼地给龙相和丫丫读一篇小说。丫丫规规矩矩地抱着膝盖坐在床尾,龙相躺在床上,脑袋枕着露生的大腿,脚丫子蹬着丫丫的小腿。四周很静,只有露生的声音在朗朗地响。
读着读着,到了滑稽的情节,龙相和丫丫一起笑了。再读片刻,到了恋爱的情节,丫丫沉默了,龙相却是忽然一蹬腿,「嗨!这男的废话太多了,直接干了她不就行了?」
露生立刻拍了他一巴掌,「嘘,粗鄙。」
龙相不以为然地在床上扭了扭,「真的,谈恋爱怎么这么麻烦?天天逛公园,天天看电影,住在一座城里也要写信,来不来还得哭一场。麻烦死了。」
露生反驳道:「你懂个屁!」
龙相很认真地仰起脸向上看他,「我将来肯定不去谈恋爱,我不费那个事。再说他们本来也不认识,在一起刚玩了几个月就想结婚,那也——」他拧着眉毛,满脸的不赞成,「那也太怪了。」
露生被他说得直愣,丫丫也抬头望向了他。而他思忖片刻,也看出了露生的疑惑,故而进一步做出了解释,「他们都不是一家人,先前谁都不认识谁,怎么成亲过一辈子?」
露生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随即把龙相的脑袋往旁边一推,「听你说话我头疼,故事读完了,你赶紧睡觉。丫丫也回屋去吧,明早我管他的洗漱,你睡你的。」
丫丫答应一声,趁着龙相今天没有拉扯自己胡闹,鱼似的下地溜了出去。而露生正也要走,不料腕子一紧,却是被龙相抓住了。
露生坐了回去,低头问他:「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