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把大衣挂到了衣帽架上,搓着被冻红了的耳朵问道:「怎么还没开战?不是说年后打直隶吗?」
龙相垂着沉重的黑睫毛,懒洋洋地嘀咕道:「直隶是满树才的地盘,不好打。」
露生迈步走到了他面前,加重了语气说道:「就因为是满树才的地盘,所以我才几次三番地问你什么时候打!」
龙相的小白脸上没有表情,「你不懂。现在军饷有点儿吃紧,小兵们怕是要打不动。与其如此,不如暂且按兵不动。万一一个不小心打输了,哪怕是小输,也会有动摇军心的危险。」
他这话说得慢条斯理,微微地拖了长音。露生听在耳中,感觉他几乎是在对着自己打官腔——龙相会打官腔,有时候甚至还能说出几句文绉绉的漂亮话,但是回家关上门对着露生和丫丫,他还是胡吵乱闹的时候居多。露生听他胡吵乱闹,感觉很烦;听他对着自己打官腔,更烦。
「怎么会没有军饷?」他质问龙相,「我这几个月跑到北京给你存了多少次钱?你自己有多少钱你不知道吗?原来要什么没什么的时候,你能把家产拿出去招兵发饷;现在什么都有了,你怎么反倒吝啬起来了?」
龙相把眼睛彻底闭上了,「你不懂,原来我手底下就那么几个人,他们都听我的话,把钱给他们,我放心。现在不一样啦,现在我的人太多了,有真心跟我的,也有假心跟我的,我不能拿着大洋乱撒。有钱要花到刀刃上,现在我还没找到刀刃在哪里,所以这钱啊,还是先给我在银行里躺着吧。」
说完这话,他闭着眼睛,忽然向前方做了个鬼脸。这鬼脸龇牙咧嘴,很有几分狰狞之相,露生觉得他这鬼脸不是做给自己看的,而是做给整个世界看的。
这小子自居是真龙化身,要与整个世界为敌呢!
「是,军务我是不大懂。」露生心平气和地说道,「但我是为什么来到你家的,你知道;我对满树才怀着怎样的仇恨,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我从没求过你什么,现在我求你去打败满树才。我实在是没有找他报仇的本领,如果我有,我不会这样催促你。」
龙相一点头,轻声答道:「嗯。」
露生沉默片刻,又发现了新问题,「丫丫呢?」
龙相摇摇头,「不知道。」
露生瞪了眼睛,「你又欺负她了?」
龙相平淡地答道:「没有,只打了她一下。」
在露生和龙相谈话之时,丫丫正在黄妈的房里哭,陈妈也在。
丫丫来的时候是披头散发,现在把头发梳整齐了,哭也并不是号啕大哭,只是坐在炕边,怔怔地流眼泪。方才她的后背和腰眼各挨了几拳几脚,原因她不知道,拳脚带来的疼痛,她也完全能忍受。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眼泪竟会自己流了出来。她怕自己的哭相会再次激怒龙相,故而索性一逃了之,想等泪水止了再回去。
黄妈完全知道侄女这拳脚挨得有多委屈,但又觉得做人媳妇没有不受委屈的,况且丫丫嫁给龙相,又实在是大大的高攀,即便受了委屈,从长远来看,也算不得真委屈。挪到丫丫跟前盘腿坐住了,她小声问道:「身上还是没动静?」
丫丫摇了摇头——黄妈总怕侄女笼络不住少爷,所以急于让丫丫生出一儿半女,巩固地位。可是两人成亲大半年了,夜夜都是同床共枕,龙相若是要出远门,还会带着丫丫同行。凭着两人这样的亲热法子,怎么会一直「没动静」?
于是黄妈对丫丫下了评语:「你呀,就是没出息!少爷那么恋着你,你可好,不争气!」
丫丫静静听着,一脸的麻木不仁。陈妈听不下去了,有心回护丫丫几句,可转念一想,又懒得开口。她心想:你们不是看不上白家的孩子吗?好得很,当龙少奶奶享福去吧!白天端茶递水干使唤丫头的活,晚上给人洗脚陪人睡觉,隔三岔差五地还得跑一跑战场,每天还必有一顿舒筋活血的拳脚,多美啊!
丫丫在热炕头上坐暖了身子,等眼泪止住之后又擦了把脸,忽然想起今天大哥哥会从北京回来。她心里稍微透进了一点光明,便起身独自离去了。
然而她回去之后并没有遇见露生,所以忍不住问了龙相一声,「大哥哥呢?不是今天下午回来吗?」
龙相人在椅子上,依然保持着抱膝而蹲的姿势。听了她的话,他没言语,只微微地一抬眼皮,似怒非怒地横了她一眼。
丫丫站在原地没有动,后脊梁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她不是发作了疾病,她是被龙相那一眼吓了一跳。
在接下来的几天,龙相都没有好气。对着徐参谋长等人,他的言行有条有理;对待露生和丫丫,他则是变成了一条疯狗。露生和丫丫也不大搭理他,但架不住他自己伸了嘴来咬。
如此咬了一个多月,他忽然重振旗鼓,带着丫丫又跑到前线去了。露生看他近来疯得心事重重,怕他半路狂性大发,再把丫丫给吃了,想要跟着他同行,然而他斩钉截铁地不允许。
龙相高升得太快了,威风阵势几乎是一个月一变。先前他出门,带几个随从骑上马便跑,什么荒凉地方都敢闯;如今不同了,如今他不出门则已,一出门便是前呼后拥。马是不骑了,他一气购置了三十辆美国汽车,哪怕走出十里地去,也得有几十名荷枪实弹的卫士追随保护。士兵站在汽车踏板上,莫说车门,连前后车窗都要遮挡得严严实实,生怕有刺客打冷枪,伤了这位鸿运当头的新贵。
露生没法偷偷跟踪这般排场的龙相,只好坐在家里傻等,隔三差五地跑一趟北京,为龙相往银行里存钱。北京的新闻业自然是发达的,他从报纸上了解直隶战情,只知道龙满双方是打一阵停一阵,已成胶着之态。起码一个月内,是分不出胜负了。
露生盯着报纸反复地看,心中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触。一时想起满树才在华北称霸八年,如今终于也尝到了焦头烂额的滋味,便有些痛快;一时想起满树才的克星是自己的人,又有些骄傲。报纸上尊称龙相为「云帅」,虽然不知道云帅能否当真入主京城,暂且还不敢明着夸,但话里话外,已经开始把他往少年英雄的路子上写。
露生连着看了几篇关于「云帅」的文章之后,几乎想笑。因为上次云帅回家之时,还曾在他面前撒了一次野——当时这位少年英雄光溜溜地躺在床上,一嘴二用,一边吃巧克力一边骂人。骂了片刻不解气,又伸了手想打他。他后退一步,使得英雄打了个空,于是英雄气急败坏地满床打滚,不但用脚后跟咣咣地蹬墙,而且还把巧克力抹了满身、满脸、满床。直闹了半个多小时,英雄才恢复平静,蹲在床边,自作主张地替英雄太太织了一会儿毛衣。
露生认为龙相实在是可气可笑,所以回忆之时,忍不住就真笑了。笑着笑着,他又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叫个什么怪物呢!
露生接连许久没有见到龙相,全凭着龙相的电报来活动。活动的范围很有限,不是北京,便是天津。活动之余,他很空闲,有几次差一点便要去女中寻找艾琳,不为别的,只为得个朋友,闲谈几句。但是念头一转,他并未将其付诸行动。因为怎么想怎么感觉艾琳是看上了自己,而自己这一方却又绝无追求她的可能。与其如此,不如一清二白地拉开距离。露生自认为是个正经男子,不能拿人家妙龄少女的真情来消遣。
这一日他躺在北京饭店内的大床上,正百无聊赖地翻阅报纸,等着乘坐晚上的火车回家。眼睛盯着报纸上的黑字大标题,他一动不动地愣了半天,随即一跃而起,坐直了身体。
报纸上刊登着华北最新的战况,说是满将军已于前日派出代表,和龙司令麾下的参谋长徐氏进行了谈判。双方决心化敌为友,联手组成一支盟军。
将这一篇新闻从头到尾读了若干遍,最后露生把报纸一扔,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那位徐参谋长要造反了?还是他设法控制了龙相,唆使他停战熄火,去与姓满的和谈?自己和满树才之间有着怎样的血海深仇,龙相知道,可徐参谋长不知道。徐参谋长就是知道了,也等同于不知道。因为龙相和自己有感情,徐参谋长和自己可是完全没有关系。
想到这里,他忽然紧张了,因为龙相很可能是正和徐参谋长在一起,旁边还跟着个丫丫。那徐参谋长明显不是个吃素的,万一他和龙相起了冲突,正好可以来个一锅端,把这两个人全处置掉。这两个人若是没了,那么自己……
露生不敢继续往下想,这两个人若是没了,他便彻底地一无所有了。
露生不再多想,直接收拾行李奔了火车站。家是不必回了,他要直接找龙相去。
龙相倒是好找,至少他和他的司令部目前位于直隶境内,单从距离上看,就比先前近了一半。露生是下午上的火车,午夜时分便到了站。他下车之后分秒不停,一鼓作气地直奔了目的地。
结果在临时司令部的高房大屋里,他看到了谈笑风生的龙相和徐参谋长。
他被勤务兵领进门时,龙相和徐参谋长坐在暖炕上,正围着一张小炕桌连吃带喝。端着酒杯转向门口,龙相一张脸热得白里透红,圆睁二目做了个惊讶表情,「露生,你怎么来了?」
露生看看他又看看徐参谋长,呼出一口凉气,一时间什么都没说出来。
徐参谋长回头也看了看露生,知道这小子身份与众不同,和少爷的亲哥哥也差不多,故而向他点头一笑。露生接收到了他这个笑,略一犹豫之后,他开口唤道:「徐叔叔。」
龙相见了他这个欲言又止的劲儿,有所领会,当即放了酒杯笑道:「徐叔叔,今天咱们不谈了,有话明天再说。我连着好些天没和露生见面了,我现在也招待招待他。」
徐参谋长伸腿下炕,趿拉着皮鞋站起身,「好,我回去了。少爷也别再喝了,明早还得开会呢,别耽误了正事。」
龙相连连答应着,及至徐参谋长出门离去了,他立刻对着露生一招手,小声问道:「哎,你怎么来了?我的钱出了问题吗?」
露生把手中皮箱靠墙一放,随即走过去,和龙相挤着坐在了炕边上,「我看报纸上写,你要和满树才联合?」
龙相听了这话,伸手端起玻璃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白兰地。喉结上下缓缓一动,他轻轻一咂嘴,然后转过脸来望向了露生,「你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露生观察着他的神情,忽然感觉他这模样有点陌生,「是,就是为了这件事。」
龙相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然后以手撑炕转了个身,盘起双腿面对了露生,「没错,上个礼拜停的战,这个礼拜满树才派来了个参谋,跟老徐谈了谈条件。」
露生盯着龙相那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子,感觉自己像是没听明白,「那么,你以后就要和满树才成为朋友了?」
龙相当即笑了,「他杀了你爹你妹妹,我哪能和他做朋友?」
这一句话胜过了千万的甜言蜜语,露生这一路一直是心存疑虑、魂不守舍,直到听了这句话,他的身心才一起向下一沉,沉到了踏踏实实的原位上。
龙相手扶膝盖向前一探头,把嘴唇凑到了露生耳边。喷着热烘烘的酒气,他耳语道:「现在的形势,是满树才撵不走我,我也打不垮他。总这么耗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所以我们开了谈判,停战的条件是我许他占直隶,他许我进北京。反正打也是耗着,和也是耗着,不如以和为贵。你放心,我知道你恨满树才,我和他一山不容二虎,和也和不了多久。等我进了北京,我自然会再找机会揍他,给你报仇!」
露生听到这里,没再言语,只抬手摸了摸龙相的脑袋。龙相的毛病再多,心里是知道好歹的,对待自己是亲的。他有毛病也怪不得他,是他胎里带来的,如果可以选择,难道他不愿意做个明明白白的正常人吗?
露生越是想,越忍不住怜爱龙相。龙相也是可怜的,从小没有娘,亲爹也没个人样,一个月至多过来看他一次。看也不是好看,「觐见天颜」似的,然而又不是真尊敬,只像是跑来拜一拜图腾或者瑞兽。
爱抚幼子一样反复摩挲着他的脑袋,露生柔声问道:「丫丫呢?」
龙相抬手往窗外一指,「那边屋里睡觉呢。」
露生向窗外看了看,只看到漆黑的玻璃窗反了光,照出了自己和龙相的影子。
「你也该休息了,在这儿睡还是到丫丫那里睡?这儿能睡的话就在这儿睡吧,我给你铺床,你别跑过去折腾丫丫了。」
龙相打了个酒嗝,翻了身四脚着地地往炕里爬,「把桌子撤了,我不睡,躺一会儿就行。」
露生让勤务兵端走了小炕桌,然后要来被褥铺好了,让龙相躺下。等龙相躺好了,他脱了外衣,也在龙相身边和衣而卧——卧了没有三分钟,他忽然扯过龙相的手看了看,然后起身下地,找来了一把剪刀,「你躺着不用动,我给你剪剪指甲。」
将一只手修剪利落之后,露生很熟练地拉起了龙相另一只手。腰间有痒痒的触感,是龙相在抓了他的衬衫往外扯。及至把衬衫下摆从裤腰里扯出来了,他腰间一疼,是龙相按照惯例,挠了他一把。
他这一疼是替丫丫受的,反正龙相在这时候总得挠人一把,不是他,就是她。挠过之后,龙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也不怒,只轻描淡写地呵斥一声,「混蛋。」
几个小时过后,天便大亮了。
露生睁开眼睛,发现龙相已经不知去向,自己身上很严实地盖了棉被,从头到脚捂了个周密。然而初秋时节,只要太阳一升起来,气温还是高的,所以他出了一身热汗。
他想这棉被一定是龙相给自己盖的,夜里的确是冷,所以这混蛋也是好意。下炕穿鞋走到窗前,他先端起茶杯喝了一肚子凉水,然后喘着粗气走出房门,他这才感觉舒服了许多。站在阳光下向前一望,他忽然要笑不笑地一抿嘴,因为看见了丫丫。
丫丫穿了一身清清爽爽的单薄衣裤,此刻显然也是刚开门见天日。冷不防地见了露生,她没笑,单是直勾勾地看着他,直到他向她打了招呼,她才回过神来。
「夜里一点儿都没听见。」她喃喃地解释,心里是有些欢喜的,可是不知为何,竟会不敢笑,「早上起得晚了,也没人告诉我你来了。」
露生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丫丫,想要看她是胖了还是瘦了,露在外面的头脸脖子上有没有新伤,「有没有龙相的衬衫,给我找一件吧。我夜里出了一身大汗,身上这件可以拧出水了。」
丫丫立刻转身回房,不出片刻的工夫,她捧了一套男子衣裤出了来,「可能有点儿小,你先对付着穿半天,我这就把衣服洗了。今天太阳大,一会儿就能晾干。」
露生说道:「衣服还用你洗?这是粗活,让他的勤务兵干就是了。」
丫丫嗫嚅了几声,并没有回答出人话来,像是一只小兽在含糊地发声。等到露生更衣完毕了,她像个很固执的受气包一样,还是在院子角落里吭哧吭哧地搓洗起来。
露生不知道,丫丫只是想碰碰他的东西——她不能去碰他的人,让碰也不能碰了,没人管也不能碰了。可碰不得人,碰碰衣服总还是行的。放到哪朝哪代,她给露生洗一次衣服也不能算是犯忌。
然而一盆衣服还没洗完,龙相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龙相出门时大概是个戎装马靴的打扮,此刻天气热,他把上衣脱了,抓着衣领一边跑一边风车似的转圈抡。进院子之后忽然看到了丫丫,他当即跑过去弯下腰,侧过脸对着丫丫狠亲了一口。丫丫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抬头看他,而他脚步不停地直奔了露生。这回他仰起脸踮起脚,对着露生的面颊也拱了一口。
然后他后退一步,开始对着这二人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丫丫,露生,咱们得开拔啦!你们猜,这回咱们是往哪儿去?」
丫丫直起腰,轻轻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泡沫,答道:「不知道。」
龙相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很响亮地喷出两个字:「笨死!」然后抬手一指露生,「你猜!」
露生看了他这个上蹿下跳的劲儿,也犯了迷糊,「哪儿?你直说吧!天下这么大,我们怎么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