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出书版)上 BY 尼罗
  发于:2015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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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生知道他们是追过来了,还知道他们绝对不是龙相的亲军。因为他们穿得太破,人也太瘦。他在前边俯身拼命地跑,马在后方失了方向,东一头西一头地乱跳乱窜,倒是给他打了掩护。忽然听得一声马嘶,他怀疑是马中了枪。气喘吁吁地疾冲向前,他连回头看一眼的余力都没有。

子弹开始扑扑地朝他这个方向打过来了。他瞪着眼睛、闭着嘴,硬着头皮权当自己刀枪不入。没想到人到了这个时候,胆子竟可以这样大。一粒子弹,火流星似的,紧贴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他感受得真真切切,然而脚步丝毫不停,疯了一样的,单是往那草海里冲。

他必须得跑,因为他经不起盘问。他的马,他那明显异于乡民的服装打扮,都让他有了洗不清的嫌疑。他不像士绅,不像商人,不像学生,什么都不像,想要扯谎都扯不出。

所以想要保命,就得拼命,就得跑。热汗顺着他的鬓角和脖子往下淌,他顾不得擦,一直跑到了荒原深处。跑到四野无声了,他仓皇地睁大眼睛转动脑袋,这才慢慢地放缓了速度。

热汗顺着脖子往下淌,淌得又黏又慢,细细痒痒的令人难受。他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抹过之后低头一看,他看见了满手的血。

慌忙抬手再摸脸和脖子,他没摸出伤口来;向上再摸脑袋,脑袋也囫囵着很完整。耸耸肩膀扭扭脖子,他没找出这血的来源,索性不找了。抬眼望望天上的太阳,他判定了方向,提起一口气,拔脚继续走。

两个多小时后,他出了草丛,看到一溜儿新挖的战壕。战壕里正有士兵往外爬,远远地见了露生,他们先也是大喝一声,随即却又对着露生招了手,「白少爷!是你吗?」

露生没言语,只向外吐了一口气。这口气长极了,以至于他吐尽了这口气之后,就感觉自己眼睛一闭便能死过去——彻底没气了。

露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移动到战壕前的,自己和士兵们说了什么,事后也完全回忆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喝了一壶冷水。没喝的时候他也不觉得渴和饿,可等水真进了嘴,他的身心一起抖擞了一下,就感觉这水是甜的,像甘露一样,有这么一壶水进肚,立时死掉都不冤了。

然后他被两个兵搀着继续向前走,走了挺远,然后跳进了战壕。这回,他终于见到了龙相。

一双眼睛将龙相从头端详到脚,他不说话,只是喘气。及至确定龙相的胳膊腿儿都不缺少、脑袋也的确还长在脖子上之后,他一言不发地往地上一坐,脑子里只剩了一个念头:自己得歇歇了。

然而龙相开了口,语气还挺不善,「嗨!你怎么来了?」

露生在一瞬间疲惫成了气息奄奄,只能用很低的声音回答:「带你回家。」

龙相一抬眉毛——他的眉毛很浓,抬的时候可以抬成很高的两弯黑色新月,「回家?仗还没打完,我回什么家?」

露生向后靠着战壕的土壁,累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别打了,回家,过太平日子。」

龙相落下眉毛,不耐烦地嗤笑了一声,「狗屁!等援兵一来,我立刻就能把赵大傻子打得稀里哗啦。咱们杀鸡给猴看,要杀就杀个狠的!」

露生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地道:「我现在站不起来了,你等我坐一会儿,等我缓过这口气,我就带你走。这仗不是你能打的,要胡闹你回家闹,别在外面拿性命开玩笑。」

龙相不以为然地噘出下嘴唇,居高临下地给了露生一个鬼脸。然后伸出左脚,他用靴尖一抬露生的下巴,歪着脑袋问道:「你的脸上怎么有血?」

旁边一名士兵打了个立正,出声答道:「报告少爷,白少爷的耳朵边子受了伤!」

露生听了这话,才知道自己这满脖子鲜血的来历。他没敢抬手去摸伤口,也没觉出疼痛来。抬眼望着龙相的小腿,他发现对方的马靴靴筒被人剪去了一半,露出了缠在小腿上的一圈绷带。

「你那腿……」他看龙相行动自如,所以心里并不是很慌,「听说是让子弹蹭了一下?」

龙相放下腿,咚地猛跺了一下左脚,表示自己没事。

露生没言语,可是等到龙相转身往远走时,他扭头望过去,就见那一圈绷带正在缓缓显出新鲜的血迹。

露生发现,龙相仿佛是不知道疼。

他拖着一条伤腿在战壕内外上蹿下跳,两只眼睛向外放射着贼光,面孔没有血色,嘴唇却是鲜红。小腿上的血迹越渗越大了,在肮脏的绷带上呈现出了碗口大的一片红。他不在乎,来回地跳跃奔跑。没人敢骑马,因为目标太高,容易招流弹。他就凭着两条腿在防线之间来回地跑。

露生在喝过水又吃了两个大馒头之后,开始觉出了耳朵上的疼痛。那疼痛不剧烈,然而像是火炭烧灼着一点皮肉,也让人不能把它忽略掉。

他在战壕内找了个土坑似的地方,静静地坐着,一直坐到了下午。这期间他一句闲话不说,单是养精蓄锐,预谋着晚上把龙相从这地方扛走。

然而时间刚刚进入下午,这一带的空气就变了。

先是枪声响得激烈了,子弹也开始啪啪地打在战壕上方的土地上。片刻之后,闷雷一样的炮声响了起来,立刻就把枪声彻底地盖了住。露生坐不住了,可是也不敢由着性子起立,眼看战壕里的士兵们都是猫着腰低头来回地跑,他学会了,也扶着土壁站起了身。可是俯身向前刚迈了一步,一声巨响忽然爆发。他不知道那声音的来源,只在一瞬间被灼热的气浪卷起来,连叫都没有叫出一声,直接在天昏地暗的尘土硝烟中向后摔了个四脚朝天。脊背结结实实地拍在土地上,他紧闭了眼睛,感觉有个沉重的东西随着飞沙走石一起冲击到了自己胸前。可飞沙走石不停留,那东西却是沉甸甸地压住了他,几乎要压折他的骨头、压断他的气!

在恢复神志之前,出于本能的,他先挣扎着翻身蜷缩起来——蜷缩了,再用手撑地一点一点地坐起身。在满目黄烟之中,他看清了那团分量的真面目,不是别人,正是龙相!

龙相也是个蜷缩的姿态,身体侧卧在地上,腿却压着露生的腿。露生慌忙把他拉扯到怀里搂住了,用脏手使劲拍打他的脸。他神情木然地转动眼珠望向露生,望了约有两三秒钟,他忽然大声喊道:「我听不见了!」

露生立刻用手指去掏他的耳朵。掏出了土,没掏出血。从后背慌乱地再往下摸到大腿,依然是只有尘土,没有鲜血。仰起头向上看了看天,露生想:这不是第二道防线吗?怎么第二道防线也会遭炸弹?难道第一道防线已经被敌人突破了?那个什么大傻子的队伍马上就要开过来了?

要是那样的话,自己不能坐以待毙,这就应该逃命去了啊!

可是话说回来,怎么逃?战壕上方就是枪林弹雨,他们现在连头都不敢露。真要是天黑了还好一点,毕竟来路上有那么一大片荒草可以钻。荒草虽然不能挡子弹,但多多少少总能让他们隐身。

想到这里,露生摸索着又去抓龙相的手,怕他精神脆弱,受不得这样巨响的刺激。然而握了片刻之后,他渐渐感觉不大对劲。因为龙相再怎么野,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一双手不至于在几天之内粗糙成砂纸。

于是慢慢地低下头抬起手,露生骤然哆嗦着吼了一声!

他的确是握了一只手,除了一只手,什么都没有。齐腕子断的,连血都没有!

叫过一声之后,露生疯了似的将那只手向上一扬。那手顺势直飞而起,紧接着又端端正正地砸到了露生头上。露生一缩脖子,再次怪叫一声,然后把滑到自己后脖颈的断手抓起来,这回狠命地向前一掷,直接将其掷出了战壕。龙相枕着他的臂弯看清楚了,也不安慰他,反倒是仰面朝天地翻了个身,伸手蹬腿地哈哈大笑起来。

露生怒不可遏地低下头,对着怀里这张笑脸抽了一个嘴巴,「再笑我掐死你!」

发疟疾似的又打了几个大冷战,露生强迫自己忘掉了那只手。

枪炮一直在响,没有片刻的消停。龙相的听力渐渐恢复了,跃跃欲试地还想起身往远了跑。然而露生用一条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不许他乱动。他的力气是比龙相大的,自从受了那只断手的惊吓之后,露生不知怎么搞的,忽然愤怒起来。一愤怒,越发力大无穷。手臂弯成了钢钩,龙相敢挣扎,他就勒死他!

天渐渐黑了,天一黑,夜空中就显出了往来穿梭的火流星。那流星是子弹和炮弹,看着非常美,然而所过之处,人命无存。露生紧张地伸长了脖子向外看,想要找条路线逃命。可未等他看出眉目,怀里忽然一松,却是龙相趁他不备,一缩脖子从下方钻出了他的手臂。

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几大步,他回头对着露生伸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直接扒着地面一踮脚,把脑袋探出了战壕。

露生见状,当场怒吼着骂了一句,起身要把他活着抓回来。可这一次无需他动手,龙相在看清外界情形之后,竟是自动地一边招手一边发号施令。那号令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个字:「撤!」

不撤不行了,脑袋伸出战壕,凭着肉眼都能看清敌人的身影了!

一队士兵将重炮一字排开,开始掩护主力部队撤退。炮声在一刹那间响成了山崩地裂。而露生托着龙相的屁股先把他举出了战壕,然后自己纵身一跃也翻上了地面。成排的火炮暂时勉强阻挡了敌人的冲锋,露生拉扯着龙相往前方黑暗里跑。跑出没几步,龙相哎哟一声摔了个大马趴。他拎起龙相继续跑,跑出没几步,龙相又是一声哎哟,又摔了个大马趴。

露生真要活活地被他急死气死了,揪着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你是怎么回事?故意的是不是?」

龙相大声答道:「不是!我这腿不听使唤,好像是麻了!」

露生听了这话,登时怒从心头起,简直想要掐死他、砸死他,一鼓作气把他捶成肉泥,「你方才连跑带颠地闹了半天,怎么会麻?!」

龙相俯身捶了捶那条伤腿,像受了委屈似的,也急了,梗着脖子吼道:「真麻!没骗你!」

露生脑筋一转,瞬时反应了过来——龙相那条腿也不知道是伤了多久、伤得多重。兴许是走几步没事,跳一跳也没事,可真要是迈开大步跑长路,就要有事了!龙相自己疯疯傻傻的不知道疼,换了旁人,恐怕早已经瘫在了地上。

把这个道理一想明白,露生的怒火当即熄了八九成。背对着龙相一弯腰,他没言语,只把双手向后一伸。而龙相心领神会地向他后背上一扑,搂着他的脖子喊道:「驾!」

露生双手托起他的大腿,这一刻也不管空中是否飞着流弹了,野马似的迈开了长腿。他虽然没有经过任何军事训练,然而像一名运动家似的,头也不回地跑了个一马当先,直直地冲向了前方的荒草原。

可就在露生马上要带着龙相隐身于野草中时,忽有一队骑兵斜刺里冲了出来。这队骑兵全是刚上战场的精神模样,背后刺刀闪着寒光,手中短枪吐着火舌,他们是一路杀过来的!

露生望着这一对近在咫尺的凶神恶煞,心中立时一冷,告诉自己:完了。

他下意识地还想找地方躲,并且转身正面了骑兵,想把龙相藏到身后。可那队骑兵冲归冲,方向却并不是朝着他,也不是朝着那片荒草原。而待到骑兵冲到一半时,队伍中开始有人嘶声喊:「少爷!少爷在这儿吗?我是李尚武啊!参谋长带兵来啦!」

这声音盲目地随着队伍向前冲,显然是根本没看见暗处的露生。露生站着没有动,想要分析那是否真是李尚武的声音,可未等他分析出结果,龙相已经从他后背上跳了下来。

像是条件反射一样,他想都没想,直接转身一把抓住了龙相,「干什么去?援兵来了,更用不着你了!你不老实地待在这里,还往那边跑什么?」

龙相一抡胳膊甩开了他,「你懂个屁!幸好现在天黑,未必有人看到我跑得这么快。趁着没人知道,我得赶紧回去。要不然,我这一仗就白忙活了!」

露生怒吼道:「危险!」

他生气,龙相不生气。龙相轻描淡写,同时又有一点狡黠得意地告诉他:「这一仗要是打胜了,外界就都知道是我龙相打垮了赵大傻子。功劳算我的,名声也算我的,你说我现在能走吗?你怕,你在这儿待着,我待不住,我得回去!」

说完这话,他头也不回地就追着骑兵队伍跑了。跑几步一踉跄,跑几步一踉跄,然而踉踉跄跄地始终不停,他跑得意气风发。

露生看着他的背影,手脚冰凉,呼吸都是冷的。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他不是怒,也不想哭,单是寒心。

他为龙相奉献到这般地步了,命都不要了,可龙相方才说什么?龙相方才说:「你怕,你在这儿待着!」

他单枪匹马跑过来时没怕,他背着龙相狂奔逃命时没怕,现在援兵来了,他反倒「怕了」。方才趴到他背上装死狗的,现在反倒英武了!

露生和龙相朝夕相处了这许多年,本以为自己早看透了他的本质,自己对他不抱任何好的希望,他再怎样狼心狗肺自己都不会伤心。可是此时此刻,他还是感觉自己一腔热血泼给了狗。那狗不领情,反而还嫌自己的血太腥。

于是他自己坐了片刻,直到感觉两条腿又有力量了,这才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独自走进了荒草丛中,向前去了。

这一回走,他就走不快了。

精气神在这几天全耗尽了,耗的时候他自己不知道,事到如今了才有所察觉。一口气呼出去,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力量往回吸。两条腿各自为政,一条向前迈,另一条要愣一愣,然后才能甩着跟上去。天气这么冷了,草丛中居然还有蚊子。来的时候光顾着打冲锋,他全然没在意;如今走得慢了,才发现自己是在往蚊子阵里钻。可两条胳膊像两条软皮绳似的,也懒得抬起来挥一挥赶一赶了。

露生浑浑噩噩地一直走,走到半路的时候,还被一双锃亮的绿眼睛盯了许久。那是什么东西的眼睛,他不确定,自己猜测不是狼就是狐狸。可是很奇异的,他没有怕,像是累到了极致,连怕的力气都没有了。

午夜时分,露生依然没有走出这片小草原,于是他确定自己是迷路了。

在这个地方迷路是不必怕的,因为横竖地方就那么大。一屁股又坐了下去,他抱着膝盖垂下头,想等天亮再走。他之所以不怕,不只是因为这片地方面积小,也因为远方天空一直在隐隐地闪烁着红光。红光亮一亮,便有轻雷一样的爆炸声响一响,可见在几十里地外,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场炮战。那战场上大概也有龙相一个——没想到他疯而不傻,仗打得不怎么样,可是很会抢功劳出风头,是条女干龙。

想到这里,露生心中便生出了一阵嫌恶,觉得龙相品质不好,是无可救药的人。

天光微明的时候,露生站起身,又上了路。

这一夜的野营冻透了他,他是扶着膝盖一点一点直起身的。周身关节仿佛是一起冻住了,他每做一次微小的动作,关节都要又酸又疼地刺激他一下,让他打着寒战龇牙咧嘴。于是他心里又纳罕,不明白自己都要冻死了,怎么蚊子还能活着。

稀薄的一点晨光让他找到了方向,他昂起头举目远眺,能够依稀看到一座高塔的淡影。那塔是坐落在县城里的,而他来时曾经骑马走过城外的道路。像七老八十了似的,他一步一步地向前挪,挪了许久才活动开了一身的筋骨。脑袋上见了一点热汗,他在温暖的同时,也感觉到了脸上、脖子上的痒痛。抬起双手满头满脸地乱搓了一气,他加快脚步往前走。

理智和太阳一起升起来了,他想:自己犯不上为了那么个东西憋气窝火。那个东西现在大概正在威风得意。他威风得意,自己受冻喂蚊子,未免太蠢了一点。

他越想越对,越走越快,结果在踏出荒草原之时,迎面遇上了一位老相识。此老相识膘肥体壮脸长,不是旁人,正是驮了他一路的战马。他这一趟走得悲愤交加,这马似乎是遭了盗贼,此刻周身光溜溜的,也失去了整套的鞍辔。他本以为这马昨天在逃窜之时中了流弹,已经是没命了的,可如今围着它走了一圈,他发现此马安然无恙。而且因为尽情地啃了许久干草,肚子里有了食,看着比昨天还精神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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