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人很快都撤离了,吴领主是最后一个,满目担忧的望了望站在原地的秦又白与夏渊,最后也跳入了水中。
“你还好么,”秦又白注意到夏渊的脸色极差,被重伤后又多次中毒,现在的脸色灰白的宛若死人。夏渊吞下几枚护心丹,摇摇头,拉着秦又白往正龙庭里面赶。
最初射入九曲毒瘴的那一箭,秦又白没来的及注意,夏渊却实打实记在了心里。秦又白架着夏渊,按照夏渊所指来到久违的正龙庭,正龙庭经历过一场打斗后狼藉满室,桌椅倾倒的到处都是,连个下脚之处都没有。
“在那里……”夏渊指向正龙庭盟主宝座后的翡翠流烟屏风,只见屏风的右上角龟裂满满,半只箭矢的屁股露在外面,正是秦又白射出那一只。
秦又白匆忙中回头,却见正龙庭外的台阶上爬上了熟悉的紫影。九曲毒瘴已经逼近到了这里,而他们二人亦无升天之路!
“夏渊,快过来!”秦又白冲夏渊伸出手,又用刀气将门震上,可是无孔不入的毒瘴还是飞快的从缝隙涌进来。夏渊面对着大门,捂了捂胸口,没有回头道:“我还能再撑两下,你快去取定魂珠!”
秦又白狠狠咬牙,轻功运作攀上高高的屏风,可是那只箭矢却入石三分,深深的卡在紧里面,秦又白试了好几次都未能拔出。
危急关头,秦又白感到了一股强悍而熟悉的蓬勃内力。夏渊周身荡起无形的气霭,桌椅碎屑齐齐飞出,浩瀚如海的内力竟与疯狂涌入的九曲毒瘴剧烈碰撞、形成抗衡!夏渊大喝一声,十成功力蕴于双掌,打算故技重施,再用落星湖畔的那一招为秦又白争取片刻时间。
“夏渊!”秦又白凄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夏渊有此心意,秦又白又怎会看不出,只是如今夏渊累伤在身,这一击下去气空力竭根本就是玉石俱焚!
听到秦又白的叫喊,夏渊心神大震,手中功力顿时卸去三重。下一瞬,九曲毒瘴倾头盖来,夏渊的双掌亦推了出去。
武林盟内咆哮出巨响如雷鸣地滚,地面受不住的激烈颤动,土石纷纷崩塌,屹立在武林盟中象征威仪与权力的正龙庭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终于轰然倒塌。
烟尘毒雾里,一团模糊的人影如离弦的箭跳出倒塌的楼台,几个翻跃后狠狠摔在了地上,正是死里逃生的夏渊与秦又白。夏渊将秦又白死死揽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承接住落地的挫力,秦又白亦是灰头土脸,不过紧握的手心里正藏着那枚定魂珠。
劫后余生,秦又白只觉得自己从上到下好像死过了一次,他揉了揉眼睛,勉强从夏渊怀里支起身。
“夏渊,你还……”秦又白手一打滑,竟摁到一团厚厚的污血,夏渊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早已昏死过去。秦又白一愣,忙撕开夏渊的衣服,才发现他背后那道巨大的深可见骨的伤痕,这么长时间,他就是顶着这样的重伤与宁凛周旋,与九曲毒瘴相对拼,又在最后倒塌的关头抱着自己逃离险境。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武林盟主,一个真正的无药可救的傻子。
秦又白眼圈红了红,默默摁住夏渊的心口,拼命使自己冷静下来,真气断断续续输入进去。楼阁倒塌,烟尘退散,紫色的九曲毒瘴却没有再次凝结,而是一点点如潮水般退离了。
乌云渐渐淡薄,秦又白鼻尖微微一凉,茫然的抬起眼,雪白而清新的颗粒打着旋儿落上他的手背、夏渊的衣衫,还有武林盟喧嚣过后的断壁残垣。
下雪了。
阴霾消迷,经历了浩劫的武林盟终于重新迎来宁寂,纯净污垢的鲜雪亦纷纷扬扬降临大地。
秦又白脱力的趴在夏渊身上,皑皑白雪很快就会覆盖这里发生的一切,生与死,情与爱,只留给人们最单纯唯一的白,以及武林盟永不复回的传说。
60.夏家村的真相
秦又白醒来是在第二天,屠安正在他的屋子里煎药,药香缭绕,这里是临州城内的万景楼。
见他坐起,屠安神色渐喜:“醒了啊,来,先把这碗安神汤喝了。”
秦又白愣愣的接过汤,巡视了一周,突然急道:“夏渊呢!我爹呢!还有其他人都怎么样了!”
“别着急别着急,”屠安忙安慰他,“武林盟的人都在这家店里养伤,秦律也在,只要逃出的人都活下来了。只有夏渊伤的比较重,人还在昏迷不醒,不过好在你及时让他服下避毒珠,剧毒没有侵蚀五脏六腑,这才算勉强捡回一条性命。”
秦又白胃里一阵痉挛,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那我去看看他。”
“不用不用,”屠安哭笑不得的摆摆手,“我就料到你会如此,所以才专门叫店家准备了这间最大的客房,也方便我同时照顾你们两人,你看——”只见屠安拉开身后的棉纱帘,帘后居然多藏着一个小间,小间的床上正躺着夏渊。
秦又白惊喜的扑过去,摸了摸夏渊昏睡中微微发热的脸,这才终于松下心。因为后背受伤,夏渊只能侧趴在榻上,弱点与弊陋皆暴露在人前,自他成为武林盟盟主,何曾显现过如此弱态。秦又白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忍不住离得夏渊又近了些。
“对了,屠先生可曾见到定魂珠?当时我应该握在手中的。”
“珠子在秦律那里,他现在正在与史巫奇面对面相谈。”
“爹他……!?我、我是说老盟主……”秦又白想起改口,“老盟主一个人去找的史巫奇吗?”
屠安笑了,“我晓得他收你为义子,所以在我面前不用这么客气。放心,他们是商谈,不是斗殴,当时在外围我就有所猜测,果不其然,那史巫奇就是医神失散多年的儿子。”
一切与猜测的一样,秦又白却反而更加焦心:“……那你们可有找到戚欢欢?”在他原本的设想中,定魂珠和戚欢欢是能牵制住史巫奇的关键两翼,缺一不可,而且比起定魂珠那样的死物,一个活生生的妹妹一定会更有说服力。
提到戚欢欢,屠安的眼神暗了下去。“毒瘴散去后,我曾亲自率人进入武林盟旧址搜寻存活的人,我们在树林里找到了宁凛的尸体,并没有戚欢欢。当时史巫奇的情绪有些激动,所以我们只能先撤离,不过之后我又派人去搜过,翻遍了整个武林盟仍旧没有找到她。”
秦又白忖思道:“没有尸体,那便是还活着了……当时我和夏渊逃入正龙庭,庭里并没有其他人,所以应该也不在废墟之下。戚欢欢一定还活着,屠叔叔你快去告诉他们!”
“放心,你能想到的秦律一定也想到了,他肯定要比我们能周旋。”
秦又白点点头,他从不怀疑父亲的实力,如今夏渊重伤,自己又没有说话的分量,所有事都只能推给父亲一个人处理。
“对了,老盟主有没有说……嗯,和夏盟主有关的事?”
屠安一挑眉,“夏渊的事?没有啊,只是把你俩丢到我这里来救治,其他的就没有多说了。”
秦又白不解的皱起眉,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当时父亲剑指夏渊,两人必然闹了极大的矛盾,怎么现在又一点后续都没有了。屠安与他闲聊了几句,又去给其他盟众换药,秦又白便一个人靠坐在夏渊的榻上,愣愣的想问题。
忽然,肩膀被搭上一件温暖的披风,秦又白回过头,床上的夏渊不知道何时睁开了眼,正支着胳膊想为他把披风套好。秦又白没有制止夏渊的动作,而是别扭的往后靠了靠,叫夏渊的动作更顺利些。
“都伤成这样子了,夏盟主居然还有力气做好人。”
夏渊默默将披风塞好,似花费了不少力气,只是默默喘几口气。
“又白,有一件事,我一直瞒了你和师父许多年。你刚才问屠先生,是想知道在武林盟内发生了何事是吗?师父恨极了我,那种情形下又不容辩驳,所以……”
秦又白缩了缩肩膀,让身子更暖和些,默默听夏渊说话。夏渊垂下眼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详尽的打开自己身上的隐秘。
“你可记得多年前有一次,我滞留在姚府地牢多日,为一个犯人频频失态。”
“记得。”那次夏渊罕见的醉酒不说,还对着牢里肮脏的人犯又又哭又笑,只瞧得秦又白一头雾水。
“那是……我的父亲,我的生身父亲。”
秦又白一僵,不禁脱口道:“你不是我爹的儿子吗?”
夏渊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他,“又白果然听到了什么传闻吗?”
“算、算是吧,当时急着给父亲治病,我就去听了屠叔叔的墙角,结果却意外听到陈管家和他的对话,说你与我真实的身份刚好调换,你才该是真正的盟主继承人……”
秦又白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消匿无音的时候,夏渊扣上了他冰凉的手背。
“如果可以的话,身世的事我并不想被任何人知道,因为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错误的,是谎言,我夏渊的的确确是来路不明的野种,而你又白,则是货真价实的天命少爷。”
秦又白皱起好看的细眉,“你弄糊涂我了。”
“抱歉……所有事情,还是要从我的出身说起。我的生身父亲,原是江州大户的一介奴隶,却杀主越位,常年被官府追杀。父亲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年轻时便以坑蒙拐骗度日,后来一次在青楼轻薄了母亲,便有了我。”
“你母亲……”
“她是青楼的老鸨,青楼被封后,她想借着肚中的孩子赖上父亲,结果却得知父亲只是个一穷二白的混混。从那时开始,他们之间的扭打辱骂就从来就没有断绝过。我是他们彼此都痛恨的存在,父亲时常数月不回家,母亲只想责骂我,我是靠着邻里的接济勉强长大的。”
秦又白喉头动了动,忍下了打断的冲动。
“我的成长一开始便与旁人不同,扭曲,阴暗,连我都知道自己无药可救。我急切的想摆脱这噩梦一样的生活,所以迫不及待的离开了家,到处流浪。后来一次巧合,我来到了夏家村。”
秦又白屏住呼吸,他知道夏渊终于要说到重点了。
“不过当时的夏家村,只剩一堆大火烧过的断壁残垣,原来这个可怜的村落遭到了马贼的洗劫,全村上下无一活口。我当时身无分文的到处乞讨,就在村落的废墟上住了几个月,偶尔运气好,还能从屋墙下面扒出不少可以吃的米粒。”
“后来没过,我听到一个消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武林盟盟主居然贵步临贱地,要到夏家村找寻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住在附近的人告诉师父,他要找的夏氏夫妇早已在马贼洗劫中下落不明,连带着孩子也一起消失了。师父很伤心,却始终不肯相信,久久都不愿离去。”
“那个时候的我……大约是疯了……彻底的疯了,我忽然想到,为何我不能冒名顶替这位早夭的少爷,成为武林盟主的儿子呢。于是我连夜用手掘开村子的废墟,因为住了不短的时间,我对那里万分熟悉,很快就按照师父的描述,从地道里找到了三具已经成为苍苍白骨的尸骸,正是夏氏夫妇和他们的孩子。”
秦又白面露不忍,“所以真正的‘秦又白’……早就已经死了吗。”
“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就连我开始也是这么认为,”夏渊勾起苍白的微笑,“结果啊,我从那些尸骸下面找到了一张几乎腐烂成末的草纸,上面有夏氏夫妇所写的字,并记载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原来当年师父为了躲避敌家追杀,花重金提出偷梁换柱更换了两家的孩子,可父母爱子之心何其深刻,就在师父临行的前一夜,夏氏夫妇又偷偷的将婴孩更换回来,且没有让师父知道。”
“师父走后,夏氏夫妇始终惴惴不安,毕竟他们收了师父的钱财却又偷偷变卦,说到底总是心里怀愧。后来村子遭逢贼匪之灾,临死前,这对夫妇更是懊悔不迭,倘若当时真的任自己的孩子由师父抱走,至少还能存活下去,也不至于今日一家三口皆命丧于此。得知这个秘密后我便留了心眼,将其深埋于心,转而拿了夏氏夫妇的遗物去投奔师父,顺理成章的进入了武林盟。”
“这样说的话……”
夏渊说了这么多话,终于耗尽力气。“所以一切都没有变,又白,你才是师父的亲生血肉。抬头三尺有神明,无论我们如何苦心孤诣的筹谋,都抵不过一句天道轮回,因果报应。我也好,师父也罢,还有那夏氏夫妇,到头来都从自己的所作所为中尝到了恶果,妄图以私遂改变命运,最后却反被命运翻手捉弄,实在是天大的讽刺。”
“我始终是对不起你的,又白……对不起。”
秦又白勉强吞下这么多因果,感觉有些消化不了,他是个不善弯弯绕绕的人,一向直来直往,所以永远做不到夏渊那般筹谋在握。整个故事里,似乎只有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有做,浑浑噩噩由生到死,被动的经历着种种爱恨。
外面世事天翻地覆,他却一直处在懵懂之中,为自己幼稚而简单的理想而努力。
“不行,我还是搞不懂……”秦又白揉乱自己的刘海,苦恼道:“但是有一点:现在的我不太在意出身与地位了,血脉什么的也不大要紧了。比起谁是谁的儿子,我觉得有时候顺其自然就好,一个人的出身或许有千万种,但是那并不能决定我们会成为谁,重要的还是阅历的积累以及自己的努力,我只想做到无愧于人,也无愧于情。”
夏渊眼中泛起温柔的波光,轻轻握住秦又白的手。
我就是爱慕这样的你,一辈子的憧憬,无法企及。
61.大结局
三天之后,武林盟里所发生的一切终于公之于众,不出意外引起了武林的轩然大波,群雄为此激愤,屡屡提出踏平白首山的倡议,最终都因无人牵头而不得实施。
那一晚,秦律与史巫奇闭门私谈,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商议了什么,只是那一晚之后,史巫奇等人毫发无伤的离开了临州,同时还带走了神秘的定魂珠,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秦又白有种强烈的预感,史巫奇的消失很可能与戚欢欢的下落有关。再后来,天水教的名字彻底从人间蒸发,武林上下似从未有这个教派存在过。
经此一役,武林盟亦是元气大伤,不过人员上损失的却不多,因为盟主颇有预见的驱散了不少盟人,而大部分盟众也滞留在外地未返,故而成为不幸中的万幸。正龙庭崩塌,武林盟百年象征不再,门派的声誉亦同时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因这之故,待武林盟众人陆陆续续从各地赶回,夏渊自言领导有失,提出退让盟主之位。
得到的结果当然是一致的挽留,可是夏渊去意已决,无论如何都不肯留任。那一日鏖战在武林盟的人事后都三缄其口,如若被问起缘由,都只是摇头叹息,期盼着夏渊能带领武林盟重振雄威。奇怪的是老盟主始终对此没有表态,既没有意思挽留夏渊,也没有提出另立新主,叫人猜不透心思。
经那一场恶战,倒是“秦蔡”名声大噪,被众多武林人士逐渐知晓,他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救助武林盟的事也令盟众们刮目相看,一时传为美谈,如今秦又白再在武林盟中出现,人们对他的态度都亲昵不少。
“秦公子既是武林盟人,今后便多在盟内走动走动吧,你本领能力样样出色,这回又立了大功,没准儿很快就能跟大师兄一样,有问鼎盟主宝座的那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