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为什么?”
“你管不到。”
荣参不耐地伸出手,“龙珠?”
晴胧笑了笑,吐出还剩六成的龙珠一分为二,荣参接过一半龙珠之时,青光闪过,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公子哥晴胧,而是一条名为敖晴的青龙。
荣参怔了怔:“你……”
青龙摇了摇头,他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对着木屋的方向点了点头,而后转过身,潜入了海中,激起巨大的浪。
浪静后,海面一切如常,仿佛不曾出现过青龙,也不曾出现过那个俊美的公子哥。荣参望着海也望着天,手中握着的那三成的龙珠熠熠生辉。
19、寻壑经丘(一)
化为原形的晴胧仙力大损,如今的他即使游到了东海龙宫的门口也不见得会有人认出他来。时隔五百年再潜入海中,晴胧的心情却不如当初想象的那般欣喜,只因时过境迁,如今他的一颗心不复昔年潇洒,胸腔里不再是山水茗茶,秋菊冬梅,里面只有一个韩凤,只这一个就把他的心填得满满的,再容不下其他。
他这么一条大青龙盘踞在小岛附近,周边的鱼虾来的都少了,荣参每日来钓鱼,几乎都是无功而返。他时常冲着晴胧所在的方向扔石子儿,期盼这尊大神能离他远点,让他能钓上一两条鱼给他的医仙补补身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一个月里,韩凤始终昏睡着,没有苏醒的迹象。荣参隔三差五会被杨不归差遣到海边来向晴胧汇报情况,晴胧只是探出个大脑袋静静地听着,听完了就又缩回海里,没了动静。
南海龙王的三女儿,晴胧的堂姐玉贺不知从哪儿听说自家堂弟在安参岛,于是这天趁夜里跑了过来。玉贺是一条赤龙,满头的红发浮在水里就像是水中开了红花,一摇一曳像极了杨不归竹篱下成群的虞美人。
“你怎么弄成了这幅熊样?”玉贺绕着青龙巨大的脑袋游着,嘻嘻哈哈地笑话他。
晴胧的大眼珠翻了她一眼,吐了个气泡把她从自己的嘴边赶开。
“哎呀~你不说话的时候还确实有那么些龙的威风!以前我就烦你这张嘴,现在好了,我来捉弄你你也说不出半个字来,真叫人心宽啊!”玉贺又在他眼前晃了一会儿,见他不搭理自己便悻悻道:“好了好了,姐不戏弄你了,乖啊。”说罢,玉贺化作一条赤龙,挨着青龙盘了下来。
“你没事儿跑这儿来干什么?”晴胧用只有龙神才能听懂的古老语言问道。
“还能干什么?看看你呗。”玉贺答得漫不经心,“哎,我听说你是为了个凡人才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我特别好奇,那个凡间的姑娘得有多漂亮啊,才能把你栓的这么牢,都肯为她去死了。”
“不是姑娘。”
“啊?”玉贺怔住了,她停顿了半晌,才又说道:“男人?”
见晴胧用沉默表示肯定,她感觉有一道天雷在自己头顶炸开了:“敖晴啊你个败家玩意儿!在凡间学什么不好学人家断袖!你不觉得龙神的脸都让你丢光了?!……”玉贺絮絮叨叨神情激昂地批评了他大半天,无非是说他断袖丢了龙神的脸面,大伯那么正直的龙神怎么养育出这么个不正经的家伙云云,晴胧一个字儿也不回。末了她自己都觉得累,喘了口气才又问:“那什么,你俩谁在上谁在下啊?”
“我在上。”
听了这个回答玉贺才觉得受伤的心情平复了一些,怎么说也是龙神啊,让一个凡人压着像什么话!
不过晴胧顿了顿又补充道:“他每个月在上两次。不过主要还是我在上。”
这一句话险些让玉贺吐出血来。
“你小子还有脸说?!身为龙神你竟然被一个凡人压?!就算是你在上的次数多这也有损我龙神的威严!……”玉贺又说了有一炷香的时间,足足把晴胧听得耳朵快长茧子了才罢休。
“说到底,那个凡人到底有哪里好?”玉贺终于拐到正题上来了。
“哪儿都好。”
“别用这种糊弄人的说法,骗别人可以但骗不了我。老实交代。”
这一回晴胧没有立刻接话,他思忖着,片刻后给了答复:“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哪里好……他的存在本身对于我来说就是好的。”
玉贺怔愣着,一半是她没想到才五百年不见她的堂弟就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来,一半是她没有料到敖晴竟然真的对那个凡人动了情。她最初只以为他们是出于对肉体的欲望才走到一起的,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她顿了顿,继又说道:“但是他终究是个凡人。凡人一生不过百年,于我们只是昙花一现般短暂,百年后他死了,沧海桑田,你还会记得他?”
晴胧似乎笑了,但是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表情,他说:“没有他,沧海桑田与我何干?我不过是等死罢了,等沧海桑田都到了尽头,与他一起投胎,下辈子再相遇,做个普通的凡人厮守百年……”
这是他心中所想,也是他今世所愿。
听了这话,玉贺良久没再出声。晴胧也不再多说什么,一赤一青两条龙就这么静静地盘在海中,不发一言。
“要待多久?不回去没关系?”最后还是晴胧打破了沉默,他对这个堂姐一向没什么忌惮,说话也随随便便不拘礼数更不绕弯。
玉贺长叹:“待多久?我不过是来你这边静一静的……”火红的龙舒展开身子,像对晴胧也像对自己说:“有些东西,不舍弃别的是永远也得不到的啊……”
她扭过龙头看着晴胧,龙须在海水中浮动,赤金色的瞳孔中似乎还带着笑意。
晴胧很快意识到不对,他震惊的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玉贺。
“别拒绝,我也是想帮你。看着有情人殊途难同归我心里难受。”玉贺化作人形,来到被定了身无法动弹的青龙巨大的龙嘴前,“两成龙珠而已,对于我来说没什么,对于你来说,意义就大了吧?”
两成龙珠,弥补他上百年的修为,也足够让他化作人形了。
“你的修为损毁太严重,我渡给你两成龙珠也只能帮你化成人形,但无法恢复到以前那样可以随意施法的状态。”她顿了顿,继而道,“不过我想你也没那么贪心。”
玉贺把自己的两成龙珠渡给了晴胧,而后带着她一头惹眼的红发离开了。
“四年后再见了!”玉贺笑着跟晴胧告别。
艳红色的头发在水中浮荡,如同娇嫩的虞美人随风摇曳。
几颗石子被扔下来,打中了晴胧的龙尾,从海面的上方传来了荣参的声音:“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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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参几乎都没看清晴胧是怎么从海底窜上来的,他只感觉到一阵强风从身旁刮过,一个墨绿色的身影就出现在身后,飞快地向木屋的方向奔去。他不得不追上去,心里却奇怪这个龙神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恢复的这么快的。
晴胧一路横冲直撞地奔到了木屋,但是却没有进去,而是停在了门外,盯着竹篱下的虞美人发愣,直到荣参过来。
“不进去吗?”
“……他醒来……说了什么了吗?”
荣参摇头:“我不知道。他一醒来,我就去找你了。现在不归应该在照顾他吧。”
不归……想起那个看起来有些笨但是却医术惊人的少年,晴胧不知为何觉得颇为心安。他摇着头转身,拍了拍荣参的肩膀:“托我谢谢医仙,让他好好照顾他。”说完抬步便要离开。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他?你已经为他做了这么多,难道不该去看看他么?”
晴胧回头看了看他,苦笑,却并没有给出答案,只是摆了摆手,说着拜托了,沿着来时后的原路返回。只是返回时,双脚却像是灌了铜水,每走一步都让他想要大喊着停下。
“你……难道是在害怕?”
害怕?是,荣参没说错,他确实害怕。他怕韩凤醒来时再看到他,还是会说“天涯海角再不相见”。
如果真的这样,到那时他该怎么办?
他可以为他抛弃自己的仙籍,他可以为他再也不回东海,他也可以从此化作一条普通的青龙不再潇洒……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不再见他。他可以就此默默地离开,以后他还可以在很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至少他心里是满足的,至少他在悄悄看他的时候不会有人再对他说“天涯海角再不相见”。
如果这是爱,晴胧想,那么他甘愿卑微。
曾经的他自傲为神,他骄傲而且天真地觉得一介凡人怎么可能拒绝神的垂怜,他一直用高高在上的姿态看待韩凤,把他对韩凤的爱错当做施舍,把韩凤对他的真心看做是理所应当,他从未将韩凤看做平等,所以当韩凤对他略显淡漠时他恼羞成怒,他要惩罚他。但是那晚他推开他的怀抱时,眼中的拒绝坚定的如同高耸的城墙,将他毫不留情的阻挡在外,他才意识到自己错的有多么的彻底。在那一瞬他的心仿佛被割开,他给韩凤的所谓惩罚全部加诸己身,让他的心从此不再只属于他,也属于韩凤。
晴胧如同一只丧家犬,夹着尾巴从杨不归的木屋灰溜溜地回到海边。他在海边站定,回过头遥望着木屋的方向。
既然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我还是别再碍你的眼了吧……
远望,天水分隔不过一线,墨绿的身影立在海边,似乎融在了水色中。天涯海角再不相见,对的,不相见,只我见你便够了。
“忘了我吧,凤儿。”
他终还是从安参岛上消失了。
20、寻壑经丘(二)
芬芳的桃李花匆匆谢幕,枝头褪去浓妆换上了青绿的果;青绿的果染红双颊化作娇羞的姑娘,青翠的叶已然是橙红。转眼又是冬雪纷飞,白皑皑一片茫茫雪原上,年轻的男子穿着裘皮骑在黑色的马上前行。
高高竖起的衣领挡住男人大半的脸,充满异域风情的羊皮帽子裹住他的黑发,他拉下挡风的高领子,温热的气息从口中吐出在面前结成白雾团,模糊了眼前。取下挂在腰间的牛角壶揭开塞子,猛地灌下一口几乎结了冰碴子出来的烈酒,着火般的温暖从喉咙蔓延至胸腹,使他即使不冷也感觉到了舒心。
他将酒壶挂回原处,再度竖起领子策马前行。他从极寒的辽国最北一路南行走到这里,再向前就是大宋的边城了。他几乎都能闻到边城里面烤包子的味道。
他边想着那美妙的吃食,边加快了速度。很快他就在苍茫之中看到了一排高耸的城墙,城墙上端几个模糊的黑点来回移动,想必是守城的哨兵。他顿了顿,而后突然策马狂奔,在马快撞到城墙时他猛地一提缰绳,竟然直接踏着墙翻进了城。
进了城内他便下了马,随意找了间顺眼的客栈将马安排进去,自己则在城中东逛逛西瞧瞧,好不自在。今儿个巧是冬至,街上热闹得很,小孩儿们都跑出来撒欢,捏了把雪就互相扔过去,你来我往,欢笑声不绝于耳。他看着这些亦是满心愉悦,笑意盈盈。
信步而行间,一个坐卧墙边的人让他驻足凝视。那人着一身春服,本该是墨绿的颜色因为污浊而变得灰扑扑的,一头泼墨长发也杂乱不堪,纠结在一起的刘海下面是一张消瘦的被污脏了的脸。他闭着双眼,神情看起来就像是睡了一般。
男子远远看了那人一会儿,突然迈步走去,站定在他身前,不知是同情还是揶揄地说道:“堂堂龙神竟落于如此境地,此事若是传出去,恐为众神耻笑啊。”
晴胧抬起眼看了一下男子,冰冷的眼神竟比这雪还要令人发寒。他复又闭上眼,淡淡开口:“不想死就滚开。”
“哎呦哎呦,怎么这么不禁逗啊,大人息怒息怒,小人可是全无冒犯之意啊。”男子蹲下身子,话里告饶但是却全无诚意,“小人只想知道有哪里能帮得到大人的?”
“帮我?恐怕是乘火打劫吧!”晴胧抬起右手五指空握,手中幻化出一把冰剑,剑尖对着男子的脖颈,“滚。”
被如此赤裸裸的威胁了,男子不但没有害怕的离开,反而还笑道:“大人这又是何必呢?小人真的绝无恶意。”他抬手握住冰剑的剑身,融化的冰水混着被割破的皮肤流淌出的血落到地上,融出一片污脏的印记。“凭大人现在的力量,让小人帮一把又何尝不是件好事?”
呵……他现在的力量……凭他现在的力量,他连一个凡人都打不过,又何尝是眼前这只小妖的对手?对,他的力量早就枯竭到只能勉强维持人形了,方才施法化剑使他的法力透支,在衣服遮掩的地方他的皮肤已经覆满了鳞片。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逍遥自在的晴胧了。
“你想要什么?”就算晴胧没了法力,他也不笨,无事献殷勤的家伙,必然都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些好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必那些小妖也都知道这个道理。
男子听了这话,反倒做出为难的模样。他皱着眉头撅着嘴,几乎将五官都聚集到一处。片刻后,他才舒展了表情,道:“若说我不想要什么确实是假,但是……我现在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什么。所以我就要你的一个承诺吧,等我哪天想好了我再去找你兑现。”
晴胧不置可否,男子也不多问就当是他答应了,伸手将虚弱的龙神扶起来送到自己住的那家客栈。路上的时候晴胧一直醒着,睁着眼睛不动声色地记着路,男子察觉到了也不言声,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等到了客栈上了房间躺到了床上,晴胧才放松下来。
“你,叫什么。”他闭着眼问正在给他盖被子的男子。
男子咧着嘴笑了笑,说:“我叫石攻玉,是注定要成为九州第一受的男人。”
晴胧又睁开眼看了看这个男子,但很快就又阖上了眼睡去。在睡着之前,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这男人有病。
此时,在这座边陲小城的一隅,韩凤裹着一身棉袄呆呆地看着掌心里圆润的青色宝珠。宝珠方才还微弱地闪着光,现下却黯淡下来,隔很久才会闪现出淡淡的幽蓝色光。他捏了捏珠身,似乎也要比之前凉了许多。
心忽然就慌了起来。他生涩地调动自己稀薄的仙力注入宝珠,但是却杯水车薪,做不了什么。宝珠闪动的光还是那么的微弱,如同一个垂死的病人虚弱的呼吸,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肺。
怎么会……怎么会……之前明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他将宝珠小心翼翼地收在心口的位置,双手隔着衣服按在上面,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捂热宝珠。但是这也只是徒劳。
这青色的宝珠里封存着的是晴胧当日送给荣参的一成龙珠的一部分。龙珠虽然已经分离出去,但是却仍能感知到晴胧的法力强弱甚至生命状态。晴胧离开安参岛那天,荣参就做了这么个宝珠送给韩凤,告诉他如果有一天这珠子不亮了,那么他就可以改嫁了,为这话韩凤差点掀了杨不归的药箱子,不断地强调是另娶不是改嫁。
如今这颗珠子变得这么黯淡,让他不住地开始担心起晴胧。自从离开了安参岛,他就一直在找晴胧,但是这个讨厌的龙神却怎么也不肯见他,一直都在躲着。他不明白为什么晴胧不愿意见他,他很想揪住晴胧,大声地问他为什么要躲,大声地说我真的很想你,真的很想很想……但是他却没有机会,他明明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晴胧就在自己身边,可他就是怎么也看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