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的语气。

夏夷则在进入“流月城”之前没有见过沈夜，也没有见过他的照片。但是在看到沈夜的第一眼，夏夷则立刻确定了这个男人的身份。

青春尚未褪尽的面容已经被军部的暴风骤雨打磨许久，从而显出一种成熟得发亮的质感；青年军官尽管像抱病的诗人一样躺在温暖舒适的大床里，眉眼之间却没有半丝浑浊和迷茫。这一定是军部名声在外的沈夜，曾被清和称为“刀锋上行走的现代诗人。”

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岁的男人，如果不是站在这个角度，一直是同辈人崇敬的对象。

但是他现在死了，而且还紧紧抓着活人不放手。

哪怕是共和国最优异的亡魂，也不能如此。

夏夷则手中光芒一凝，竟然出现一柄古风长剑。这是乐无异在带着小伙伴们第一次参观刚刚建成的“流月城”之时，随手敲了一串代码搞出来的，美其名曰“纪念”。

现在真的成了纪念。没有能力和权限自己编辑代码，夏夷则和阿阮几乎手无寸铁闯入瞳的平台，手中只有这一柄简陋得有些可笑的剑。

剑光一闪，病床窗外缓缓铺开的晨辉映在剑身上，再反射到沈夜的眼里。沈夜没有闭眼，甚至睫毛都没有动一下。他只是嘲讽地勾起一个嘴角：“谢衣之徒的朋友，就是这种水准？难怪如此——”

“小叶子怎么了？你说啊！还有谢衣哥哥呢？他还活着吗？”

猛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冲击波，夏夷则连忙横剑当胸，试图减缓去势。但是没有用，甚至来不及看清沈夜边上那个白发男人是不屑还是冷酷的表情，就已经被推送出去，落入平台外边狂奔不歇的数据洪流之中。

“李将军！您不能就这样封掉‘流月城’，无异还有谢前辈还在里面，这也是他们一辈子的心血——”闻人羽奋力从议政会大厅门口的保卫员中挣脱，抢到坐在大厅一侧古典的大理石方桌边喝茶的李圣元眼睛。

“我知道。”李圣元打断了他，“夷则也在里面，看在红珊面子上，我也不可能不顾念着些。”

“你说什么？”闻人羽几乎冲上去抓住李圣元的领子，被随后赶来的安保人员按在地上。

“放开她。”李圣元面作大度地一挥手让安保人员退去，“姑娘，你是犬子的朋友吧？那你应该立刻劝他出来。我一开始就不同意他参与‘流月城’这个风险极高的计划，他还是太年轻，听不进老人的话。看你服装，是百草谷出身吧？那你应该比一般年轻人更为懂事，该帮我好好开导他才对。”

“不，李将军！夷则他现在真的在里面？那他一定是为了无异和谢前辈去的，早知道的话，我也应该跟着……”

李圣元猛地站了起来，手掌狠狠砸在大理石平滑的桌面上：“姑娘，你最好能明白事理。如果不是谢衣的话，军方怎么会死那么多人？继续开启‘流月城’，你是想让更多性命搭进去吗？”此时李圣元的眼神已经颇有一些充血，议政会会员柔软古雅的长袍也卷不住他猎豹一样的身形。兼任军方高级军官和议政会常任会员，李圣元却始终保持一种军人的硬质。

大厅里陡然静了下来。

闻人羽也这样盯着他，一步也没有后退。

整整一刻钟，所有人都盯着这个方向，但是没有人走过来，也没有人说什么。

然后一个清瘦的男人走过来，宽松的大袍子荡荡飘着，愈加显得这个男人精瘦如骨。他却有一双大得惊人的黑眸，几乎可以爆出眼眶。他迫近，凌厉的气势让周遭都冷了半分。“我知道你，程廷均的徒弟是吧。告诉你，这件事情说是谢衣那家伙搞出来的，也未免太抬举他。只有沈夜，可以当得起这个殊荣。他那种人，行事一向心狠手辣，当年你师父怎么死的，现在谢衣和研究部那些人就怎么死的。只不过这一回，沈夜他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闻人羽感到手脚冰冷。他……他说什么……师父他！

正是八年前，师父为了掩护她，死在毒贩手里。当年的她还太小，只知道为师父的离去而痛哭流涕，现在想起来，才发现有哪里不对——在当时那个情况下，师父明明是在休假，去的地方也不算什么危险高发区，怎么会莫名其妙有那么多毒贩？而且当时的师父手无寸铁，附近的行动队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保护平民？不然师父怎么会……

闻人羽嘶吼出来，声音已经严重走形。“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要是骗人的话，我就……”

那个男人嘲讽地一笑：“我有什么好骗你的？不过是因为你们恰好在伏击圈内，如果保护你们，势必打草惊蛇。沈夜当时说，行动已经布置了那么久，如果放走他们，就会伤害更多平民，所以他眼睛都没闭一下，就让我们看着你师父死了。”

什……什么！师父原来是这样……这样……

闻人羽渐渐跌坐下去，不停摇着头，泪水难以控制地跌落，滴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闻人羽低声地自言自语：师父，其实你看出来了吧？当自己是战士，所以心甘情愿战死么？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吧。可是！可是！就算你是心甘情愿，他们又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处理！无论是哪种情况，怎么能让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无辜牺牲……

“报告！”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快步入内，然后贴着耳朵在李圣元边上讲了些什么，李圣元脸色骤变，双手骤然握紧。他压低嗓门向那个军装人吼着：“谁让他这么做的？不是说只是去安全平台看看么？”“没办法，是沧氏同意的，就算是我们也……”

不知过了多久，闻人羽毅然擦干泪水，重新站了起来。不论如何，过去的事情已然成为碑铭，现在的使命却不能在自己手中失败！她冲了出去，摩托车一骑绝尘，奔向喷薄而出的朝阳。

时针走向六点，第三虚空中完美得令人感动的太阳终于在等待了仿佛有千万年那么久之后，在油画一样虚幻而美丽的东方穹宇中升起。

谢衣和乐无异刚刚一直没有说话。他们就这么坐在城外荒芜的衰草之中，看着西方绚烂而奇异的彩云渐渐褪去色彩，然后，是取而代之的东方朝阳。

“旧的时代过去了，不论是现实还是第三虚空，都是年轻人的时代。这是永恒的定律，任何人都没法阻挡。”

谢衣抱膝长坐。那么一瞬间，乐无异觉得自己的师父颇有一些古时竹林七贤的气质，风华绝代，而又不容于世。那么，在这里他们俩联手创造的世界里，又能否突破那些看不清的束缚？

乐无异一直知道。知道师父在争取项目之后背后有多少艰辛，知道项目启动之后面对多少质疑。为了保证不出问题，他们日以继夜地计算、测试，为的就是打破世人的守旧眼光，为虚拟世界这一个理当走向未来的了不起的创造正名。

然而，他们就这样遇到了爆流事故。起初是不相信，后来是巨大的愤怒。

作为开发者，怎么看不出这是人为的破坏！有着数重防护的隔离系统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挡不住的数据流冲入防护墙内脆弱而美丽的世界，几乎将那里的建构一卷而空。那一道口子这样简单而直接，只消稍稍懂一点行，就知道这是一个极其恶劣粗暴的人工破口。

但是似乎所有人都无视了这一点。乐无异奔走、澄清、呼喊甚至求告，没有任何人理睬他。他们只是用一种惧怕的、厌恶的表情看着他，似乎在看一头发狂的野兽。他们的眼睛里分明写着：早就知道会出事。

乐无异几乎崩溃。然后他只能自己冲进第三虚空，去在茫茫大海中寻找他的师父。

不仅仅要把他救出来，更要救更多的人，要为他们一生的梦想正名。

“师父，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好。”

一双手铰在一起，就像他们刚刚交换的血液一样，不能分开。

第24章

“无异，来，抓住我的手。”

谢衣左手向着朝阳一挥，荒地上的乱草忽然迎风剧烈颤动，两人脚下贫瘠的土地像是有了心脏一样一阵一阵跳动。逆着晨光，谢衣将一根手指竖到唇上，面上却全是那种快要溢出来的笑容。

“十。九。八。七。六……”大地继续一下一下敲击。

“五。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孕育，马上破茧而出。

“三。二——”震动更加剧烈，乐无异几乎站不稳，只得紧紧抓住谢衣的手臂。

“一。”

荒草连着白泥自朝阳之下一路裂开，延伸到两人脚下，翻滚出强烈的奇异气息。先是头，然后是身子、腿脚——当一双恍若天云的巨大翅膀展开的时候，乐无异终于喊了出来：“鲲鹏！这是鲲鹏吧！师父，原来你在这里藏了一只鲲鹏！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衣微微笑着，摇摇头：“还不止呢，再看。”

鲲鹏仿佛沉睡许久、腿脚酸麻了要活动一样，猛然剧烈抖动几下翅膀。边上的尘土卷着草叶向边上滚滚退去，竟然在这一片荒地中形成一个巨大的螺旋。然后，乐无异看到鲲鹏背上的东西——那是一座城堡，是一座吧城堡！不愧是师父的杰作，建筑的外墙全部涂上了最绚烂的金色，屋顶则是数个巨大的水蓝色星球仪。城堡的门窗全部是最敞亮的落地玻璃，而窗内窗外所有可以落脚的地方，竟然都拥满鲜花——红的黄的五彩的，各种各样，眼花缭乱，漂亮得简直不像属于这个世界。

“师父……”乐无异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真的搞出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那还不走？”谢衣张开双臂，像是期待什么。乐无异回头一笑，就像是之前一样，将师父连腰抄起，凌空猛然一跳，落在鲲鹏背上——

“天哪，师父！这里是零重力空间么？”

谢衣趴在乐无异肩头吃吃地笑了起来：“为师猜的一点没错，看你惊讶的这个样子，真是个小孩子。怎么样，这件东西我可是藏了许久，今天看到了可满意？至于零重力空间——要不是这样，岂不是要踩坏那些花？”乐无异也吃吃笑了起来，好像这半年的笑全部在此时爆发出来一样，简直停不下来。

为了那些花，他们都喜欢那些花，只因为它们光鲜、漂亮，是太阳底下生生不息的生命。哪怕是要克服零重力这样的技术难关，也要让它们活的自在、骄傲。

“走了，无异。你看，我说过，第三虚空远不止一个游戏那么简单。在这里，所有现实中做得到的、做不到的，都可以实现。一天可以有二十五个小时，人可以活第二次，桃花一年可以开两次，只要我愿意。”看到自己比东方的太阳还要光亮的徒儿，谢衣忍不住这样想，忍不住暂时忘记了那些纷繁的世事，还有永不餍足的人心。

“走了！”

被称为“招财进宝号”的鲲鹏载城堡一路低飞，在底下灰败脏乱的城市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很快，二十四架军用改装无人直升机围了上来，机头强烈的探照灯招财进宝号外围的金色墙壁照得格外晃眼。

“哼～拨云见雾！”乐无异喊出一声小时候玩的PC游戏《古剑奇谭》中的招式。鲲鹏的巨翅猛然一收一展，巨大的气浪裹挟着数十枚激光炮向四周激射出去，二十四架无人机在同一瞬间灰飞烟灭。

“太慢了。”谢衣凝神看着操控台，眼角却全然是笑意。手中忘川长刀一挥，鲲鹏猛然加速向着西天还未散尽的云霞撞去。第三虚空的无尽天穹就这样被硬生生撕出一道口子，招财进宝号挟着气浪长驱直入，很快，龙兵屿西边的天空上面，就只剩下一片妖冶的红色了。

好黑、好冷……什么也看不见……这是——死了么？

阿阮用双手抱着头，在纷乱的数据流中沉沉浮浮。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觉得自己在被腐蚀。先是衣服，再是头发、皮肤……痛，好痛……

她再看到乐无异和谢衣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她终于哭出来——这样鲜花簇拥、金碧辉煌的地方，当真不属于人世。然后她感到有一只手轻轻按在她头顶上，温柔得好像初春的微风。“别哭了，我们都还活着。”

“谢……谢衣哥哥？”

“嗯，都活着！阿阮，看看我们，哪里都好呢。”回过头，是乐无异得意地抱手而笑。边上，是夏夷则，长剑西服，潇洒得像童话里的骑士。

“我说，下次可不能这么莽撞了。要不是我们来的快，你们怕是真的要湮没在这个数据流里了。那群家伙手法虽然简单粗暴，弄出来的东西可也不是随便闹着玩的。”

“小叶子，你知道吗？我们有多么担心你们——那个坏老头就这样关掉服务器，我以为你，以为……”

“哈，没事了。”谢衣依然保持君子一样的笑容。“快走吧，早点离开这里。毕竟就算是招财进宝号，也不算完全安全。”

夏夷则却拦住他，问道：“那么，你们是真的完全没事？在这里呆了这些日子，和身体没有联系，真的不要紧么？”

乐无异一拍胸脯：“当然没事！我们是第三虚空的创建者，就算精神体有所损伤，也能自我修复的！”

“那么还是会损伤？”

“对，和身体没有联系的话，精神体还是会自然地慢慢受损，就像石头会自然风化一样。”

“是么……”那样的话，那些人……沧溟在送他们进来的时候告诉他们，其实没有坏人，沈夜他们那样做，不过也就是为了活下去。可是，活下去？身体已经毁灭，甚至军部的秘密追悼会已经过去许久，他们的精神体就算依旧存在，想必也已经受损严重。在这个缺乏补给、随时面临坍塌的虚拟世界里，他们又能怎么样？

“谢衣哥哥，沈夜拿你怎么样了？他们这些坏人到底想干什么？”

“终究是问出来了。”谢衣背对着他们，在操作台上输入着什么指令，“可惜，终究还得要瞒你们一下呢。”

城堡内所有鲜花顿然同时绽放，喷出一阵阵强烈的香气。很快，除了谢衣以外的所有人都昏迷过去。谢衣漂浮着走到乐无异身边，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

“再见了。”

第25章

“再见了。”一吻之中，血丝和糖水交织着的特殊甜意，在金色飞船的异花丛中酿出蜂蜜一样的滋味。谢衣此人，从行事到说话，总是坚若松柏，冽如冰霜，但是他的唇舌却是异常的柔软，就像是坚硬蚌壳中细嫩的鲜肉一样，只有能打开他的心的人，方能品尝的到。

乐无异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得到这种馈赠的情形。正是盛夏时节，自己在庭院的大树底下乘凉，不知不觉就在凉榻上睡着了。他就那样靠近，先是呼吸，然后是触感，最后是铺天盖地的让人眩晕的热意。等自己这样被一吻惊醒，就发现自己不由自主沉入一个更深的梦。虽然，自己从见到谢衣开始，就没有醒过了。

糟了。不该贪图这一点点的眷恋不去的思绪。谢衣连忙退后数步，像是害怕什么人发现他的心思。

但是，明明藏不住的啊。

乐无异醒过来了。然后他那样地笑着说：“师父，别想丢下我！”他很快逼近，少年人强烈的青春气息像蒸腾的热泉，绕在身边钻入每一个毛孔，谢衣觉得无法抗拒。真想沉溺不醒，但是这里是第三虚空，即使想要被你拥抱，也没有一副拥有真实温度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