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锦一行人行到离白芷山不远的客栈住下，日落之后，穆锦借口要去附近散步，实则带着一名侍卫去了白芷上脚下。

白天来白芷山祭拜白芷神医的人多，到了晚上，上山的路边空无一人。

穆锦负手站在山脚下，身旁一个侍卫提着灯笼，将方圆一丈之内的地方照得昏黄。

今日已经打听了清楚，从山脚到山顶，共有九百九十九阶梯。只要怀有诚心，上一层阶梯一个叩首，到最顶的神医像面前上一柱香，就能让神医显灵。

穆锦看着前方黑压压的上山路，眸色深沉，为了心中所爱，做一回傻事也无妨。他撩起前摆，双膝一曲，便跪了下去。

身边的侍卫是在不忍心，便道：“太子殿下，还是卑职替你。”

“不必。”穆锦眼神坚毅，说罢，双掌着地，俯身叩首。再起身，上一个阶梯，再跪下，叩首。

跪下，叩首，跪下，叩首……

一直循环往复着这一动作，身后的侍卫提着灯笼一步一步跟着他走。

一轮弯月当空照，白芷山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月光之中，偶有一两声虫鸣，静谧如斯。

到一百多阶梯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个好听的声音。

“殿下。”

穆锦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一怔，回头，看到那名穿白衣的男子站在离他不远的石阶上，灯笼的烛火只能模糊地照到他。

穆锦的双膝还跪在石阶上，扭着身子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陌霜走了过来，将他扶起，“跟我回去。”

“你先回去，我过一会就回。”

“所谓的神医显灵只是一时巧合，命由天定，既是早早注定，无论是人还是神，皆无法更改。”

“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一试。”他也只是抱着一丝渺茫的机会，但如果不试试，他不甘心。“就算到最后无济于事，我亦不会后悔。”

陌霜怔怔地看着他，“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傻。”

“我也不晓得从何时起的，只知道发现时，已然无可救药。”

陌霜不语，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穆锦这个人，让他觉着温暖，同样也让他觉得心疼。

“你先回去歇着，我晚些就回去。”穆锦道：“你放心，我身强体壮，不会如何。”

说完，穆锦又上了一层阶梯，双膝跪下，叩首。陌霜看着他跪下去的背影，莫名心疼。

提着灯笼的侍卫道：“太子妃，你先回去罢，卑职会将殿下平安带回去。”

明知他在做傻事，他却无法阻止。陌霜看着穆锦不停下跪叩首，道：“他若不走，我便不走。”

既然他执意要做傻事，陪着他也无妨。

抵达山顶的石像前，已经是三更天。穆锦握着三炷香，在白芷神医面前三叩首，在心中诚心许愿。

此时，半空中现出一个青色的身影，正是澜舟仙君。他看着脸色苍白的陌霜，刚要捏法印施法，突然现出冥王的身影。

“你救不了他。”

澜舟仙君蓦地看向身旁的人，道：“你还好说，当初你奉天命为梓玥仙君驱除戾气，但梓玥仙君凡体内还存有戾气，你如何解释？”

冥王道：“当初他闯入妖王体内，戾气侵体，已深入五脏六腑，本王能耐再大，也无法全部驱除。”

“那他不就……”澜舟仙君蹙起眉。

“他这世有一次劫难，若是能熬过去，便能长命百岁。”

“若是熬不过去那会如何？”

冥王轻飘飘看了澜舟一眼，“澜舟仙君何必明知故问。”

说罢，一挥袖子，一身黑衣的冥王便消失在半空中。澜舟仙君还想说什么，也只能欲言又止。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陌霜，轻叹一息，转身也消失在空中。

穆锦与陌霜回到客栈，将近四更天。

陌霜拿出了这些天随身携带的药箱，对穆锦道：“过来坐下。”

穆锦走过去坐下，看着陌霜有些不解，“怎了？”

陌霜打开药箱，道：“上药。”

说着，陌霜蹲在穆锦面前，抬起他的脚为他脱下靴子。穆锦忙收回脚，“我自己来。”

“别动。”陌霜帮他脱下另一只靴子，将他的裤脚推到膝盖以上，膝盖处一大片的红肿。陌霜抬眼对上穆锦的目光，“这可是第五次了。”

“有你上药，对少次都不怕。”

陌霜无声叹息，“你呀……”倒了药酒在手上，轻轻地擦在他膝盖上，抹匀。

穆锦看着他，“你，可觉着好些了？”

陌霜轻抿着唇道：“好多了。”

穆锦喜上眉梢，“真的？”

“嗯。”陌霜往手心倒了些药酒，抹在他另外一只脚上。

穆锦目不斜视地看着陌霜，脸上刚浮起的喜色一点一点消失，嘴上说好多了，不过是安慰罢了。陌霜的脸色一点也没变，还是有些病色白，那一双好看的手瘦得连骨头都看得清清楚楚。

往东北方向行了两日，便到了江南一带，这里离灵州并不远，只需三日行程便能到。

初到江南，便连续下了两天的雨，这是春末夏初的第一场雨。因为大雨，穆锦不得不决定在江南停留。

看着窗外的雨，听着雨打树叶的声音，陌霜偏头看着穆锦说，想抚琴。

穆锦便冒着雨去了附近的琴行，为他买来了一把江南最好的蚕丝琴。

陌霜端坐在琴台后，日益消瘦的食指在琴弦上弹拨，轻缓舒适的琴音袅袅而出，醉人心魂。穆锦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微微阖上眼，窗外落雨的滴答声早已听不见，能入耳的则是这如清泉般的琴音。

细听，仿若置身幽谷山林。

渐渐地，雨停了。天上乌云散开，阳光直射下来，视线一片清明。繁茂的树上，被雨水洗刷过的绿叶反射着光，一滴晶莹的水珠低落，打在翠绿的叶片上。

琴音止，接着响起轻微的推门声，冬灵端着一碗药汁进来，“公子，该喝药了。”

这药是刘半仙开给陌霜调理所用，每日都要喝。

“给我罢。”穆锦接过那碗冒着热气的药，用汤勺搅了搅，放在唇边再吹了吹，再送到陌霜的面前。

陌霜端着那一碗药汁，一口饮尽。喝药于他而言就如吃饭，小时候体弱多病，几乎天天离不开一碗药。

穆锦看他喝完，再接过碗，让冬灵端下去。

看了看窗外的天，他道：“天气放晴，今日下午便能启程，至多三日便能到灵州。”

陌霜看出窗外，天边蓝天白云相互映衬，蓝白之间再无杂色。

连续两日晴朗，穆锦一行人沿着河道北上。

马车在官道上奔驰，眼看就要接近灵州边境。车厢里，陌霜倚在穆锦的身上，微微阖眼歇息。

陌霜蓦然睁开眼睛，道：“有妖气！”

穆锦心里一惊，还未来得及说话，车厢外已经响起一阵骚动。

一名侍卫道：“保护殿下！”

陌霜取下挂在车壁上的剑，穆锦赶忙阻止，“你留在这，哪也别去，我出去看看。”

穆锦握着剑，挑开帘子出了去。外面漫天都是黑色的蝙蝠，吱吱的叫声比那繁华的集市还要喧闹。随行的侍卫对着蝙蝠群挥剑，为剑所伤的蝙蝠立即化作一缕黑烟消失，但却源源不断有蝙蝠飞来。

穆锦看向一名侍卫，“怎么回事？”

“卑职也不知，突然之间就飞来了一大批蝙蝠。”

另外一名侍卫道：“殿下，你与太子妃快走，卑职来对付这些蝙蝠。”

保护好陌霜才是最重，穆锦当机立断，道：“你等多加小心！”

穆锦正要自己驾马车带陌霜离开，刚要挥马鞭，空中便有一个黑色的物体飞下来，它锋利的爪子向着穆锦袭去。

待看清了这黑色物体的模样，才发现这是一只巨型蝙蝠，正是当初在灵州遇到的！

穆锦用剑来挡，不料剑被巨型蝙蝠的爪子勾住，顺势一提，穆锦就要被提起来，松开手上的剑，穆锦安然落地。

一大群小蝙蝠向着他袭来，穆锦手无寸铁，赤手空拳打下了很多蝙蝠。巨型蝙蝠再次袭来时，小蝙蝠又作禽鸟散。

一个侍卫跳到穆锦面前，挥剑欲挡住巨型蝙蝠的攻击。奈何普通刀剑对巨型蝙蝠根本毫无作用，一剑下去它竟毫发无伤。侍卫被蝙蝠的翅膀生生拍开，飞出去两丈远。

穆锦飞身而起，一个悬空踢，巨型蝙蝠迎面而来，穆锦被他的翅膀拍开。穆锦被打落在地，巨型蝙蝠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对着穆锦袭去，速度极快。

眼看就要来到眼前，突然巨型蝙蝠不在前进，嘶吼着挣扎。穆锦向着马车的方向看过去。陌霜手上捏着法印，巨型蝙蝠被一根法绳捆住。

第62章：天下无双

巨型蝙蝠不断挣扎，大张的口发出吼叫，一大群小蝙蝠应声而来，向着陌霜袭去。此时，陌霜要是对付小蝙蝠，必定要松开法印，无法捆住巨型蝙蝠。

穆锦飞身而起，落在车辕上，将陌霜护在怀里。陌霜赶忙再捏出一个法印，召出几簇火，小蝙蝠不敢靠近，纷纷逃窜。

陌霜胸口一疼，嘴角溢出一丝血来，他此时动用法力，就等于在自损五脏六腑。穆锦看到他唇角的血，心疼道：“你快进去，我来对付他。”

陌霜摇头，“你没有法力，不是他的对手。”

巨型蝙蝠脱开了束缚，扑腾着翅膀过来，眼睛发着嗜血的红光，尖利的牙齿一览无余。

陌霜推开穆锦，抽出剑，应付巨型蝙蝠。巨型蝙蝠还想用爪子来勾住陌霜的剑，突然一阵嘶吼，巨型蝙蝠的爪子受了伤。

陌霜的剑上结了法印，妖物碰到便会被灼伤。

被灼伤的巨型蝙蝠怒火中烧，煽动翅膀，陌霜体虚，根本没办法再避开，被巨型蝙蝠的翅膀打下了车辕。

穆锦赶忙接住他，陌霜再吐出一口血，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裳。穆锦紧紧将他抱住，“你就站在这，让我来保护你。”

陌霜自知自己无力与巨型蝙蝠对抗，将手上的剑给他，“用我的剑。”

穆锦接过陌霜手上的剑，向着巨型蝙蝠正面攻击。巨型蝙蝠浮在半空，穆锦在地上，位置上处于劣势，即便飞起来，也不能一直维持。

最后，穆锦飞身而起，作势要刺巨型蝙蝠的翅膀，巨型蝙蝠动作极快，将他打了出去，穆锦被甩开一丈远。他躺在地上，试图起来，却发觉已经爬不起来。

巨型蝙蝠嗖的一声移到了穆锦的上方，张开口向着穆锦而去，看到这一幕，陌霜大惊，“殿下！”他这一喊出口，立即咳嗽了几声，唇角不断有血流出。

突然，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声惊天动地。过后，四周恢复安静，成千上万的小蝙蝠一个一个地化作黑色的烟尘消失在半空中。

巨型蝙蝠的身子伏在穆锦身上，将穆锦遮掩住。冬灵和刘半仙从马车上下来，看到这一幕以为穆锦死了，大喊道：“殿下！”

一阵风拂过，巨型蝙蝠的身子也一点一点地化作黑色的烟尘，慢慢消散。

直到消失不见，才现出穆锦的身子。方才他是故意被打出去，让巨型蝙蝠以为有机可乘，引它过来，趁其不备用剑刺中他的心脏部位。

穆锦双腿用力挺身而起，看向那边的陌霜，陌霜对他抿唇一笑，双眼缓缓闭上，穆锦双瞳放大，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揽住。

轻轻摇着他，“陌霜，陌霜……”

夜幕降临，世间万物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陌霜再次醒来，是在一间客栈，穆锦就坐在他的身旁，看得出，他一夜没睡。

“醒了。”穆锦温声道，随即在他的眉心落下轻盈的一吻。

陌霜眉眼含着淡淡的笑意，动了动手，发觉自己的手正被穆锦握在手心。

穆锦空出来的手抚着他的侧脸，“我们已经到了灵州，从这去凌云山，半天就能到。”

“嗯。”

穆锦抚着他瘦骨如柴的手，“你饿不饿，我让冬灵给你煮一碗粥。”

陌霜摇了摇头，“不饿。”

“可有哪疼？”

“不疼。”

穆锦心疼地看着他苍白的脸，昨日他晕过去时，他差点魂都吓没了。

陌霜偏头，从木格窗看出去，看到窗外那一方纤尘不染的天空，“今日天气真不错。”

穆锦道：“前些日连续大雨，怕是这几天的天气都会晴朗。”

随即，陌霜从窗外收回视线，看着穆锦，“殿下可知灵州何处风光最好？”

“不知。”

“江南有两湖最美，杭州西湖，灵州听雨湖，听雨湖虽不及西湖闻名，风光却不亚于西湖。”

“你去过？”

“多年前去过一次。”

穆锦握住陌霜的手贴在侧脸，柔声道：“等你好了，我陪你再去。”

“若我今日就想去，殿下可会陪我？”

“陪，你想去哪我都陪。”

“那今日就去如何？”

穆锦看着他，轻声应答：“好。”

穆锦立马让人备了马车，前去听雨湖。

听雨湖离住的客栈并不远，半个时辰便到。穆锦抱起陌霜下了马车，站在听雨湖畔。

春末夏初，天空一碧如洗，偶尔一两朵白云点缀。

沿着听雨湖，一排垂柳宛如一道绿色屏障，倒影在绿水中，已然分不清是绿水染树还是绿树染了水。

穆锦抱着陌霜上了湖畔的一叶扁舟。是陌霜说的，游听雨湖赏荷花不宜乘坐画舫，这样的扁舟最为适宜。

小船上两个划桨的船夫都没有，只有他们两。穆锦单手摇船桨，另一只手护着怀里的人。小船行驶地缓慢，一点一点地向着湖中那一片荷花圣地靠近。

一紫一白的身影渐渐远去，当小船驶入荷花圣地时，便被那碧绿的荷叶完全遮住。

听雨湖的荷花呈田字分布，中间就如陆上的街道一般，四通八达，便于赏花者近处观赏。

湖中碧绿的荷叶油纸伞一般伸出湖面半人高，也有些低矮的夹杂在期间。入眼则是一片碧绿，再无其他的颜色，更别说娇艳的荷花。

倒是在绿叶之间发现了些纺锤一样的花骨朵，这都是最早长出来的花骨朵，但看样子恐怕还要等上五六天才会开放。

“原来，这听雨湖的荷花还未开。”怀里的人道，带了些叹息的语气。

穆锦道：“这外面的还没开，再往里走，或许就会看到。”

“荷花在仲夏开得最好，如今刚入夏，恐怕是看不到了。”

“怎会，再往里走就有。”

沉默半响，陌霜无意问：“殿下看过最美的景致在何处？”

穆锦想了想，“荔城，与你同看花海。”

是前不久的一次，从钟离劭的魔掌中逃脱后所见的花海。

陌霜回想起当时的情境，“风光确实难得一见。”

“不过，我还是喜欢荷花。”

“为何？”

穆锦兀自道：“陌霜如莲，出自淤泥而无染，清透无暇，水中谪仙，天下无双。”

陌霜微微阖眼，淡雅的脸上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此时，听雨湖上空现出一个青色的身影，他站在离湖面不高的地方，看着那名穿白衣的男子。手上结出一个仙印，口中轻声念了几句，一阵清风拂过，绿叶摩擦时发出唰唰的轻响，绿叶间争相冒出花骨朵。

纺锤似的花骨朵在微风之中摇曳，渐渐长大，终于，在骨朵尖上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红色。花瓣一点一点地冲开束缚，一片一片地缓缓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