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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世界里纷纷攘攘一片,山上的拍摄进度也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还没上场的穆远修拿着剧本,抓紧分分秒秒和里欧一边对台词,一边揣摩角色。
里欧握着剧本的另一半,凑在穆远修的耳边比划地说着,穆远修时不时地点头。
除了崔景梵,剧组的多数人都没有认出这个在欧美已经算是小有名气的新锐导演。
不过在他们进组没多久,某天晚上“鬼才”徐晋导演就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热气腾腾的羊肉串儿敲了他们屋子的门,表示要和这个“维吾尔族”同胞探讨探讨有关电影的问题。
不用说,经常出入各大电影节的徐导早就认出了他这个助理的真实身份。
换了别人会有什么反应,穆远修不知道。不过这个怪才老头子是半点没声张。
不但如此,他下了戏还经常有事没事地拎着点下酒小菜,或者PAD过来,一边放着片子,一边和里欧谈谈电影,谈谈各种表现手段和手法。
两人交流的时候用的是英文,穆远修礼节性地听了一会儿,就退到外间去打坐了。
直到有一次徐导在给自己说戏的时候,对着他颇有深意地提了一句:守着金山银山都不知道好好利用么?
就这么一下,让他顿时有受了点播之感。
说实在的,把这个外国人放在自己的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穆远修自己也有一些说不清楚。
一开始当然是因为他能为自己想要参演的电影注资,他就顺水推舟地接受了他的追求,接受了这个人进入了自己狭小到容不得多加一个人的生活圈子。
后来呢……
是因为他和那个人长相和气质的相似,所以几乎没有排斥地,就习惯了他在身边。
而现在,把这个人留在他身边的理由似乎又多了一个——因为他非比寻常的才华!
穆远修其实并不懂得演戏。
或者说,他并不懂“表演”这么艺术。
这和他是不是科班出身没有关系。
而是作为一个古人,一个身份特殊的古人,他从不认为“戏子”行当能够发展成一个高尚的职业。
自从进入演艺圈来,他拍的那几部戏,与其说是在进行“表演”,不如说是转换身份后的照本宣科。
好在现在的电视剧大部分也不需要什么演技,他的“照本宣科”比起那些戴着美瞳演感情戏,连台词都说不利索的小明星而言,已经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但是电影是不一样的。
电影不只是一群人对着镜头说台词而已,它是一种艺术的集大成者。
电影是对布景,灯光,音乐,科技,尤其是演技的高度集成和提高。
这也是这世界上只有“电影工业”,而不存在“电视工业”说法的原因。
这也是为什么电影演员的地位超然的缘故。
每一帧镜头,都是这个时代美学、科技和观念的集成。
拍电影,是一种艺术的创造。
而这种创造力,是穆远修所不能理解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在刚进组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被骂的狗血淋头的原因。
在电视剧里磨练出来的所谓“演技”,在电影镜头前,在徐导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好在就像是K和崔景梵之前提到的一样——徐导骂谁,就说明这个人有红的希望。
这段日子以来,自己的演技确实是在和众多老戏骨的对戏中,在徐导的骂声中一点点的成长。
尤其是在得到了徐导的提示后,里欧不再只是一个和他对台词的人了。
他会尝试和里欧讨论人物,讨论表情,讨论走位。
而这个老外果真是电影世家出身,从一个导演角度提出的建议和见解让他常常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就像是早年被师傅打通了任督二脉,那种融会贯通的舒朗之感让他短时间内进步长远。
这种相互交流,相互切磋的互动,让两人也变得愈发亲密起来。
而正因为如此,穆远修身上那种总是挥之不去的淡淡的与人的疏离感,最近也在一点点地消失。
剧组中有人笑称,拍个“鬼片”,把穆老师身上的“仙气”拍没了。
想到这里,穆远修愣住了。
“怎么了?”
里欧见他抛出的问题迟迟没有被穆远修回答,下意识地搭住了他的肩膀,“没事吧?”
穆远修侧过身子,看着他一脸的关切,看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大手,只觉得浑身犹如过了电一般。
什么时候开始,从来不让别人靠近的他,居然已经对这个番邦鞑子彻底失去了警戒心?
他端木惊鸿何曾与人靠的如此贴近过?
哪怕是郝裴风都没有过!
他猛地起身,在里欧和一边吴开颜惊诧的眼神中,倒退了好几步。
不……不……
这种感情,他不需要……
第50章
一道霹雳划裂了紫黑色的天空,淡淡的雨气在空气中渐渐地蔓延开来,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时长安,时长乐和沈黛云三人站在宅子的回廊下,面色严肃地看着这逼厌的天空。
四次。
加上时长安之前尝试逃亡的次数,他们第四次失败了。
原来时长安早就在他们之前就觉得这宅子有些诡异。
在第一个丫头死掉的第二天早晨,他就派了自己的贴身小厮阿金到镇上去找警长和保安队队长,想请他们上来侦查侦查。
从早晨等到中午,他终于等到了满身大汗、一脸惊恐回来的阿金。
一个上午,阿金赶着马车在山腰的小树林子里兜兜转转了两三个时辰。山下的镇子就在眼皮底下,触目可及,却怎么也出不去。
急得他浑身冷汗直流,口中反反复复地念着:“鬼打墙,这是鬼打墙啊……”
要不是日正当中,他差点就迷失在小树林子里,连回宅子的路都找不到了。
阿金连滚带爬地回到了时长安的身边,将今天的“奇遇”抖抖索索、断断续续地告知了时长安。
时长安听了,一言不发。
第二天的晚上,宅子里又死了一个丫头……
和之前发生的情况一样,从上到下,除了时长安、时长乐、沈黛云三人和他们的小厮阿金和小六,这个宅子里的所有人,对这件事情表现出的是全然的冷漠。
仿佛死的不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只小猫小狗似得,轻描淡写了极点。
第二个丫鬟死后,时长安亲自一早就赶着马车,前往山下的凤鸣镇。
和阿金说的一样,那条明明笔直向下,曾经无数次踏足过的青砖山路仿佛就像是被鬼打墙了一样。
无论怎么兜兜转转,他走的直线最后都会回到最初的起点。
非但如此,时长安察觉到,道路两边本来并不算的上十分繁茂的树枝居然变得无比的遮天蔽日起来。两边的枝枝蔓蔓交互着,纠缠着,将青砖路上方的日光完全屏蔽起来。
要不是等到中午,太阳光强烈地穿过树枝投射到他的身上,他差点都要迷失在这条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回家之路上。
真的见鬼了。
这是时长乐对此唯一能够给出的解释。
第三次的出逃,就是在时长乐,他的弟弟带着他那个未婚妻想要逃离时宅的一次。
在接到阿金探到的情报后,他就赶着马车,“踢踏踢踏”地走到了半山腰上,守株待兔地等着。
与其说他要把他们抓回去,不如说是他想试试看,如果自己和阿金走不出,换了别人,会不会出现不一样的结果。
事实的证明是,这个迷魂阵一样的存在不仅仅只针对他一个人。
三主一仆,穷尽各种方法想要突出这看不见,但是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围墙,最终狼狈地败下阵来。
被这诡异的情状彻底击垮了,沈黛云的精神几乎奔溃,趴在马车上难以抑制地哭了出来。
“那么,我受过洋学堂教育的弟弟。用你从上海的大学里学到都额知识,向我这个古老的,陈旧的老派势力的继承人解释一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在中午将马车赶回了时家老宅子的马厩里,时长乐走到草垛边坐下,抬头看了看他那张脸已经比纸还要白的弟弟,戏谑地说道。
时长乐脸色青白,慢慢地踱到了草垛边,“刷”地一下坐下。
“大哥……对不起……”
将脑袋埋在蜷曲的膝盖中,时长乐的声音中是溢出的歉意和愧疚。
他一直是忌妒这个大哥的。
他忌妒他的出身,他忌妒他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他忌妒他的优秀,他忌妒他可以称为堂堂正正的时家传人,担起整个家族的兴衰。
为了掩饰这种丑恶的忌妒,为了掩饰自己在他面前的藐小和无力,他选择用自傲来武装自己。
他是新派的,他是有知识的,他是进步的。
那个封建的家族,那个腐朽的阶级,是注定要被消灭的。
所以,他还是比他高一阶的,这是时代决定的,是历史决定的!
在回到家的这几天,他从来没有给过时长乐一个好脸色。
仗着生母得宠,仗着父亲对自己带回这样一个有权有势家的千金小姐满意不已。在这几天里,他是想着办法处处和时长乐做对。
面对自己的针锋相对,大哥无可奈何的表情,是这几天为数不多能让时长乐高兴一点的东西。
本来以为在小树林子里被时长乐抓到之后,他会折磨他们,他会将自己出卖。没想到这个大哥非但没有这么做,还用他的马车,带着他一起尝试出逃。
第一次不成功之后,由信不过时长安的他,亲自架着马车又试了一次。
最终证明,是他的小人之心,度了大哥的君子之腹。
对于这个宽宏大量,一直对他的无理容忍有加的大哥,时长乐第一次好好地反省了自己,也终于感觉到了大哥却是是个有风度,有深度,让人敬佩不已的男子。
时长乐长叹一声,用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明天晚上就是月圆之夜……我想,这是我们唯一可以逃出的机会了。你察觉了没有,这个宅子除了我们几个——根本没有半点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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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又是一道闪电从云霄之上直直插入大地,沈黛云害怕地抱住时长乐的胳膊,将自己尽可能地贴在他的怀里。
此刻只有未婚夫温暖的提问,才能给她以些许安慰。
“长乐,长乐……你看到了么,你看到了么?”
时长乐搂住未婚妻娇颤的身躯,同样颤抖地点了点头,僵硬地转过头去,看着他此刻居然还能保持着冷静的大哥。
时长安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看着团团青烟背后,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川流不息的家仆和丫鬟们。
今天是时老爷的寿诞,从一早起,全宅子的丫鬟、妈妈和仆人们就忙活开来,张灯结彩地要为老宅子添上一份喜气。
满院子的门上都挂上了灯笼,窗户上贴着剪纸,大厅里挂上了绸缎,从贴着金箔纸的大梁上垂到地上,各人还领到了新裁好的衣服,排着队流水似得给时老爷磕头,然后退到一边领赏钱。
这一切都是如此地和和美美,带着老一辈的荣耀和规矩。
如果不是那灯笼、剪纸、绸缎的颜色不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而是全然的白色,如果下人们新穿的衣服不是清一色的黑色的话,那么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
“奴婢给两位少爷请安,给沈小姐请安。席面已经安排好了,太太让奴婢请少爷和小姐入席呢!”
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穿过月亮门,走到他们所站的抄手游廊边,对着三个人乖巧地福了一福。
一直保持着冷静姿态的时长安此刻却身形微微一摇,手中的香烟也落了地。
“你是……馨儿?”
“大少爷还记得奴婢么?”
被称作“馨儿”的丫头低下头羞涩地一笑,“大少爷走的时候奴婢还小,没想到大少爷还能认出我呢。前边还有事情要忙,少爷和小姐们快来大厅吧,老爷等不急了。”
说着,丫头又福了一下,转身离开。
“大哥……”
时长乐只觉得浑身的肌肉都在不自觉的抽搐,眼神愣愣地望着弯腰捡起烟头的时长安。
“‘馨儿’……馨儿不是已经死了么?我住在绣楼上的那天,他们就说馨儿已经死了……怎么会这样?”
沈黛云捂住嘴,眼眶不自觉地渗出大滴大滴的泪珠。
天啊,这个家究竟怎么了?
谁来告诉他,这疯狂的一切只是一个梦而已!
镜头转向另一边,偌大的时家正厅除了当中的主桌,两边一溜儿地排开十多桌的酒席,丫头和妈妈们穿梭在桌子和桌子之间,殷勤地布着菜点。
时长安、时长乐和沈黛云坐在主桌上,看着来来回回奔走的丫头们。
翠儿,珍珠,玲珑……
当然,还有馨儿。
那四个已经死掉的丫头,随着大伙儿也站在一旁伺候着。而他们身边的那些妈妈和丫头们也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接受了他们的存在。
就好像他们从来都没有死过一样。
桌子下,时长乐紧紧地握住沈黛云冰冷的手,低下头去。
除了最早的馨儿,翠儿他们的尸体他都是亲眼见过的。
有淹死的,有不小心被砸死的,有烧火的时候烧死的……那一幕幕凄惨的死相此刻依然历历在目,但是这些本来应该已经不再的人,此刻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如果他们这样也算是“活着”的话,那么这个宅子里的其他人呢?
一个冲击性的想法一下子涌入了时长乐的脑子,他惊诧地抬头,望着正对面含笑而坐的三位时家长辈——父亲大人,嫡母大人,眉姨娘……
然后又颤巍巍地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左右两边的两人——未婚妻沈黛云和大哥时长乐。
他们这些人,此刻,真的还“活着”么?
“噼里啪啦”
一串刺耳的爆竹声从厅门前传来,穿着一身黑衣的小厮点燃起了鞭炮。
时长乐等人转过头去,看到了一阵阵的烟火带着硫磺的味道蔓延开来,以及在地上的那一地的黑色纸屑。
“早就下了帖子给镇上的人,怎么都这个时候了,一个都不来呢?”
环顾四周,一个客人都没有,就算鞭炮声再响都无法遮掩着满场的冷清,眉姨娘不满地说道。
“眼看这要下暴雨了,恐怕要等一会儿才会来人吧。”
坐在老爷的右手边,大太太停下了拨动佛珠的动作,抬头望着外头阴沉沉的天空说道。
“没事,他们不来,我们自己吃!开席!”
时老爷心中虽有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大手一挥吩咐众人动筷子。
时长乐此刻哪里还有吃东西的心思,不停回头看着院子外的天空,只盼着这雨可千万不要下下来,万一遮了满月,自己和沈黛云就真的逃不出去了。
“长乐,吃个猪蹄,大补的……”
眉姨娘见儿子心不在焉,将菜夹进了他的碗里。
“谢谢眉姨娘……”
虽然没有半点胃口,基于对母亲的顺从和良好的教养,时长乐依然端起碗接过。
卡啦啦啦!!
就在此刻,一道闪电刚巧劈到了院子附近,那闪电将整个院子照射的恍如白昼一般地透亮。
时长乐回头看着院子中间地上被炸出的焦坑,惊魂未定地转过头来……
“啊啊啊!!!”
下一刻,他面孔扭曲,全然失措地将饭碗打饭在地上,整个人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客厅,摔到了厅外的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