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禁不住冲上大街,揪住士兵就问:“大帅呢?你们有没有看见许大帅?”“你们的大帅呢?你们有谁看见过他?!”
他得到的回答,不是沉默、就是摇头。似乎每一个兵士的脸上,都没有胜利凯旋的喜悦;有的,只是凝重,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虽是如此,但这样的表情在此情此景之下,却并无违和感,因为这正是从修罗战场上历尽九死一生之人、该有的表情……这表情,与他们身上的伤、脸上的血,相为里表。
“小子,我在姓许的那个混账的婚礼上,见过你。”忽然,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模样的中年男人,主动搭话。
楚云舒转身,抬头望去,这个男人除了身上的军服样式,与其他的兵士没有任何不同,之所以说他没有任何不同,是因为他的脸上、身上,也同样是狰狞惊险的伤痕。
“你……见到昌之了么?”楚云舒问得很小心,因为在看到这个军官之后,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的脑中越来越清晰地浮现上来!他仿佛都能看到……那人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面前的场景,那场景真实得过分,让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那军官回答道:“我见到他了,在战场上,他是我们这六个军阀的主心骨、他是冲在最前面的英雄……”
可是、楚云舒要听的却并不是这些。
“请您告诉我、昌之他现在在哪儿?我在帅府等他、他却一直没有回去……”
“也许,你跑了出来,所以跟他错过了吧……”那军官对他言道:“他应该,回去了。”
回去了……帅府么?他是怎样回去的、他还好么、他还活着吗?
担心的事情越来越多,楚云舒回过神来,还想再问,那名骑着马的军官却已经走远了。
既然说是回去了,楚云舒便立刻调转脚步,向回跑去。一路上,他的脑海中总是重复着骑马军官对他说的那两句话:“他是我们这六个军阀的主心骨、他是冲在最前面的英雄……”昌之、为什么要那么拼命,你不知道枪炮会打死人的吗?!我宁可不要你做英雄、也只求你可以、活下来啊!
因为没有你、我的生命可是会停止的啊!
终于回到帅府,楚云舒跑进院中,发现停放在院子中央的蔡副官的尸体已经不见了。两名军阀的卫兵守在帅府公馆的门口。
楚云舒飞奔上去,揪住其中一个的领口便问:“昌之呢?你们的许大帅呢?!”
那名同样一身是伤的卫兵被突然出现的这个近似疯子的人吓了一跳,老老实实地答道:“在、在书房。”
书房!楚云舒松开那个卫兵,转身冲进屋子,可跑到书房门口,他却骤然停下脚步。
书房内,许大帅赤膊正坐在书桌后,他的额头、胸口、两肩、腹上皆缠满了白色纱布,简单包扎的白色纱布下,隐隐渗出鲜红的血迹。只是,这个男人、刀一般的双眼中,仍然凝聚着令人骨寒胆彻的目光。
楚云舒缓步走进书房,走到那个男人的身边,蹲下来、趴在他的大腿上,瘦削的肩膀一颤一颤、呜咽地哭了出来。
幸好、虽然我什么都没有了……但幸好、你还活着!——楚云舒的眼泪是感动、悲伤或是恐惧,这些已经无所谓,因为让他得以心安的那个人,还可以借他一个依靠……
许大帅的书桌上放着三把枪:两把一模一样的M1911手枪,一把是他自己的柯尔特、另一把是蔡副官早已将子弹打空的勃朗宁,其实这两把枪一模一样,只是叫法不同,许大帅习惯叫它柯尔特、而蔡副官则习惯叫它勃朗宁;第三把枪,是从鬼子兵手里缴获的三八式步兵枪,俗称三八大盖,这样的枪,六城联军共缴获了一百多条,城里城郊的鬼子也被他们杀了大半,大概……够本了!
云舒趴在许大帅腿上哭的时候,许大帅依次轻轻地拿起这三把枪,一把一把地认真地擦着。这三支枪中,现在都装满了子弹。
“云舒,不要哭。”擦完枪,许大帅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低沉——战场上的嘶吼呐喊,让他的嗓子也疲惫不堪——“站起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活着、我也活着,现在,应该是值得高兴的时候。”
越是听了这样的话,楚云舒越是哭得厉害!
许大帅紧紧地咬着牙、那双狭长的刀眼中、血丝满布!
擦了擦眼泪,楚云舒稍稍地止住自己的哭声,凑上来,捧住许大帅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因为刚刚的眼泪打湿了还停留在唇上的血迹,蔡副官临终前印在楚云舒嘴上的血,理所当然地便印在了许大帅的唇上。
“这是蔡副官给你的,收下吧。”两唇分开,楚云舒哽咽地对许大帅道。
许大帅垂在身侧的两手渐渐紧握成拳,缩成拳头的手、指尖扣在掌心中,掌心中鲜红色的血液顺着指缝无声滴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离别(二)
“你大哥临终的时候,怀中留了两张出入证。”许大帅忽略自己手上的红色,从裤子兜里摸出那两张染着血红色的出入证。
楚云舒接过出入证,将它们捧在胸口,是大哥留给他唯一的遗物。大哥的最后一面,他没有见到;而最后见大哥的那次,他是在和大哥因为曹乐泰的原因吵架。
“你大哥是笑着走的,想来他应该没受什么罪……”许大帅的头埋得很低,他第一次把头埋这么低,他不想让云舒看清自己的表情、也同样不想看清云舒的表情,“曹乐泰托我向你说声‘抱歉’,他没能够用最后的生命保护好你大哥,便随你大哥一同去了。我命人将他们葬在了一起,好教他们到了那边、彼此不那么孤单……”
楚云舒已经哭到说不出话、甚至是站不住自己的身体!他只能扑到许大帅的怀中,这是唯一可以慰藉他的怀抱,尽管昌之说过,不要他哭,但如今看来,他实在是忍不回自己的泪水。
也是啊,谁能够接受、一天之内,自己的亲人、朋友接连而去?一城的人、逃的逃、死的死;昔日安宁平和的同阳城,就这样败落了……
没有半句安慰的话,既是楚云舒哭得再凶,许大帅也没有说出半句安慰的话——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任何所谓的“安慰”都显得太假、太假……
“整个同阳城都已经被我们的六城联军封锁,只有凌晨三点会有最后一班轮船,你就坐上那趟轮船去南洋吧。不久之后,鬼子的大军就要攻上来,同阳城、可能就要沦陷了……”这是许大帅对楚云舒唯一可以说出来的话。
“昌之呢、你不走么?”楚云舒抬起泪眼,盯着抱住自己的那个人。
许大帅笑了笑,这是他在见到楚云舒之后露出的第一丝笑容,“云舒啊,你见过有哪个将领抛下自己的城、独自逃走的么?”
“那我也不走,我要留在这里、和你一起!便是最后真的死了,我也不要、再和你分开!”楚云舒的两臂环住许大帅的腰,死死地抱着他。
许大帅无奈地摇摇头,“不要任性,云舒。我是大帅,守城,是我的责任。而你不同,你是我的心,你不可以有事,否则,我也将不复存活。”
楚云舒心头一恨,将身前的人一把推开,“许昌之你这个混蛋!只会自顾自地说话,难道你没有想到、我同样也不能失去你吗?!我们两个,是彼此依存无论少了谁、另一个都活不下去,而你又怎么能叫我独自一人离开?你真是……这个世上最自私、最差劲的人了!”
许大帅睁大眼睛,意外地望着云舒,良久,他才走近那个背过身去、轻声啜泣的人。用手搂过他瘦弱的肩,许大帅轻声道:“我们虽然剿杀了野神带来的先头部队,可是,鬼子的大军马上就要杀到了。我现在的心情不太好,你能为我唱段戏么?”
楚云舒回过头来望着许大帅、许大帅也望着他。
“你要听哪一段?”楚云舒问。
“霸王别姬。”许大帅答。
“还是别唱《霸王别姬》了,太悲……”
“不必,《霸王别姬》挺好,应景。”
点点头,楚云舒道:“好,那我去上妆、换衣服。”
许大帅攥住他的手腕,“不必了,就这样唱就行。”
楚云舒执意道:“不,我要去上戏装,我要好好地给你唱一段。”
许大帅又笑了笑,便松开了拉住他的手。
然后,就是等待。
许大帅坐在书房内,耐心地等着……二十分钟、四十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随后,云舒终于回来了:青黛双眉粉黛腮,霓裳彩裙鱼鳞甲,珠光宝石如意冠,龙纹雕刻鸳鸯剑。朱唇一点、水目含情,楚云舒脉脉地望着眼前心爱之人的样子,令许大帅再一次,看呆了……
静、很安静、书房里很安静。
没有铜锣鼓点,楚云舒便以口打板,叨念着“哒哒台台”的节奏;没有京胡过门,楚云舒便轻轻地哼起西皮二六的旋律。登台的脚步从不曾紊乱,楚云舒拉开亮相的身段,书桌后的许大帅拍手喊好!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第一句,请你安心地听我唱,如果我的声音,可以令你忘记世间的悲苦。
“解君忧闷舞婆娑。”第二句,请你随着我的表演入戏,如果我可以在戏中的世界,为你营造一个完美的梦。
“嬴秦王无道把江山破。”第三句,战争让我们充满了悲伤与恐惧,但若可以与你一同厮守至死,我会告诉你我从未怕过。
“英雄四路起干戈。”第四句,你是我的英雄,你上阵杀敌的时候,我永远站在后方为你摇旗呐喊。
“自古常言不欺我。”第五句,我相信以前人们说过的话: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成败兴亡一刹那。”第六句,山河破碎之时,你若舍身捐躯殉国,我便殉情随你而去。
“宽心饮酒宝帐坐。”第七句,请让我的魅力,再一次将你迷乱,即使最后我们一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且听军情报如何。”第八句,我知道你即使知道那么做是危险的,但若是为了你的百姓、你的城,你宁可贡献出自己的生命,也要维护我们生而为人、最自由亦是最高尚的尊严,对么?我的霸王?
八句戏词,楚云舒边舞边唱,句句含情、字字有泪!一唱三叹、一叹三婉转,他清澈缓诉的戏腔赚人热泪,坐于书桌之后的许大帅听了,也已经是泪流成河。
“昌之,你也哭了么?”楚云舒强压下自己的呜咽,轻轻走到许大帅的面前,“要是你也舍不得,就别让我走了,好吗?”
许大帅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强强地扯着自己的嘴角,“云舒啊,我问你,你知道楚霸王为何所向披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而最终却失败了么?”
“大势已去,由不得他。”楚云舒答。
“对、也不对。”
“怎么讲?”
许大帅道:“对,是因为他的确大势已去,但他仍可过江东去重新来过。然而,他最终却依旧选择了单独赴死,你知道这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楚霸王顶天立地。”
许大帅摇摇头,“这便是不对的地方。楚霸王气盖山河,未夺天下之时,又怎会甘心轻易落败而独自赴死?他不肯过江东是因为他的虞姬已逝,爱已消亡,他又如何能有勇气、再苟活于世?”
“你好比霸王,我好比虞姬。”楚云舒低头,细声呢喃。
第一百一十九章:冬至
许大帅道:“我是要去拼杀的英雄,而你则是我满怀勇气的心!所以,你一定不可以有事。我说过,我会尽全力保你平安无事,因为只要有你在、我的勇气就在,只要我的勇气还在,我就一定不会输!听我的话,今夜,我会亲自送你去码头。凌晨三点,你一定要坐船离开这里!”
听完之后,楚云舒哭了,哭得很厉害——因为他实在再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眼前这个男人。
凌晨一点,楚云舒将自己的行李简单地收拾进一只棕色手提皮箱中。
凌晨两点,许大帅叫醒靠在自己怀中熟睡的云舒,亲自为他穿好长衫、戴上四檐礼帽,亲自驱车,将他送到码头。
凌晨两点五十分,再有十分钟,船就要开了。
楚云舒与许大帅站在船下,忘情地深吻着。这一吻,彼此的舌头纠缠到难舍难分,两对相互眷恋着的唇,似乎永远都分不开……
凌晨两点五十三分,距离开船时间还有七分钟,长吻结束。
许大帅从军装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心形的绒布盒子,交给楚云舒。
“这是什么?”楚云舒说着,将盒子打开。盒子内是一对镶着钻石的铂金戒指。
“这是我们的结婚戒指,”许大帅第四次露出微笑,从盒中拿出左边那枚尺寸较小的戒指,捧起云舒的左手,为他戴在无名指上,“你知道么,左手的无名指内是连同人心的血管,一旦将戒指戴在这上面,这两个人就从此心意互通,再也不会分开。”
“那、我也帮你戴上。”楚云舒说着,便要拿出那盒中的另一枚戒指。
许大帅拦住他,说:“不用,现在先别急着为我戴。半年、我答应你,我再抵抗半年,半年之后,也就是下一个冬至,我就去南洋找你,到那时,你再帮我戴上这枚戒指,好么?”
楚云舒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戒指,又抬头看了看许大帅,便应道:“好,我答应你,这枚戒指就留在我这儿,我等你。”
凌晨两点五十七分,轮船鸣响汽笛,似是在催促着依依惜别的人。
许大帅退离楚云舒一步,负手而立,道了一声“珍重。”
楚云舒同样也退离许大帅一步,他用戴上戒指的左手提着箱子,也对许大帅浅浅一笑,“珍重。”
话音落出,几乎是同时,两人各自转身,向不同的方向走去——楚云舒登上了轮船的甲板,许大帅则走向了那连天的烽火中。
“昌之!”楚云舒忽然大喊一声。
许大帅的脚步一顿。
楚云舒扶着轮船的围栏,压着声音痛哭;许大帅却始终背着身子朝他挥手,“珍——重——”
珍重啊,云舒……
此一别,泪水汇入大海,相思成灾……
五十四年后。
1991年,社会步入了新的发展阶段,人们的生活富足稳定。
现在的同阳市,街道两边也立起了高楼大厦。马路上,行人、车辆川流不息。店铺里的录音机里放着歌颂甜蜜爱情的流行歌曲,年轻的红男绿女们说说笑笑,追求着他们的美好。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一辆白色的桑塔纳轿车里,播放着嗓音甜美的女歌星唱的流行歌曲。后座上帅气的男青年轻蔑地撇撇嘴,“现在这些流行歌曲,哪比得上我爷爷当年唱的戏好听?”
他旁边那位已过七旬的老人将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道:“念昌,做人要懂得谦虚和低调。”
被叫做“念昌”的这个年轻人嘟着嘴巴说了句“知道了”,可他还是一直在心底碎碎念:还是爷爷当年唱得好、还是爷爷当年唱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