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了宁大人,京兆尹衙门在办案的时候,是无论官阶大小,一律公事公办的,本官也是为求稳妥,宁大人若是坦荡,自然不用怕什么。”京兆尹说完,不再看宁华阳,转身又回了国公府,显然是打算去找那位许太医好好查一查吴氏是否真的有“失心疯”。
宁华阳望着他的背影,一张素来波澜不惊的脸终于好似再也稳不住了般,牙关紧咬,额头上更是浸出了几滴细汗。
宁逸才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原本正在屋子里打扫的丫鬟见着他,急忙行了一礼,好奇道:“少爷不是在陪二老爷待客吗,怎的回来了?”
“此处是我的屋子,自然我想什么时候回来便什么时候回来,废话这么多作甚。”宁逸才却忽然面色不善地对那丫鬟怒吼一句,“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吧,没有吩咐不允许进来。”
那丫鬟是一直服侍着宁逸才的,从来都只见着这位大少爷文雅的一面,从未看过他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禁吓了一跳,怯怯道了声好,便埋着头出了屋子,宁逸才见那丫头走远了,便立刻走到门边,朝外边左右看了看,见再无人注意他,忙将门关严,然后迅速在床上摊开一块包袱布,又从柜子里抱出一个木匣,打开匣盖,里边竟然是厚厚一叠密实的银票,他粗略点了点,和着几件朴素又不起眼的衣服裹在一起,在床上团成一个大包袱,扛上肩膀,就又要出门。
只是当他再打开房门时,却出不去了,一个壮实的男子挡在门外边,完全堵住了他的去路。
“宁烈?”宁逸才眼睛眯起来,冷笑一声,“你这吃里扒外的小子竟然还要意思来见我?”看见挡着自己的人是宁烈,再想到这位自己的亲弟弟居然同六皇子司空玄串通一气来给自己下套,他便气不打一处来,说话也不客气,“我现在没工夫同你说话,快些让开,莫要挡着我的路!”
“父亲和其他人都在祖父屋子里,哥哥不去那陪着,忽然回屋子来做什么。”宁烈慢条斯理地说完这句话,又将目光落到宁逸才背在肩膀上的抱负上,扬了扬眉,“哥哥收拾了东西,这是要去哪?”
“去哪?你居然还好意思问我?”宁逸才被宁烈那阴阳怪气的语气激得火也起来了,指着他的鼻子便道:“若不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联合着外人来算计于我,我和父亲会落到这步田地?亏我从前一直觉得你虽然没脑子,却也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弟弟,谁知道你藏得真够深啊!你以为将我和父亲揭发出去,这国公府便会落到你头上吗,你想得美!”
宁逸才以为宁烈之所以会在药材上做手脚,目的也是和他一样出于对名利的渴望,谁知宁烈听完,却笑着摇了摇头,“哥哥弄错了,我虽然是你弟弟,却也别将我想得同你那般不看,我可不会庸俗到为了一点名利,就推自己的亲人去死。”
“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现在就是在推我和父亲去死!”宁逸才低吼一声,又警觉地朝四周看看,接着道:“我先下没工夫跟你耍嘴皮子,今日这笔账咱们来日再算,你现在马上让开,我要立刻出府,省得京兆尹派来的人将门堵上便想走都没得走了。”
“走?哥哥你可是朝廷命官,有官职在身的,未得派遣,是不得私自离京的,你要走到哪里去?”宁烈说着,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莫非,你这是要逃?”
宁逸才被那个“逃”字说得脸色一僵,他长得这么大,虽说是庶子,好歹也是庶长子,从来未曾有这般狼狈过的时候,但这也是无可奈何,因为宁逸才隐隐觉得,他若是现在不走,那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走了。
吴氏已经被带回了府中,还有太医诊治,一旦太医断言吴氏神志清醒,那么她那位国公夫人对他们父子的指控便将全部坐实,先不必去管下毒之事了,光是一个软禁嫡母,这类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就够他们流放三千里的!
宁逸才既是有官职在身的,自然知道流放之刑有多么恐怖,一路缺食少穿,挨晒受冻不说,押送官们有时候还会凌虐犯人来取乐,反正没人会关系这些流放犯人的死活,尤其是他们这些在华京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哪里受得了那个险恶的环境,一旦踏上流放之路,那这条命八成是没了。
宁逸才才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他才悄悄回了房间,收拾衣物银两打算开溜,哪怕是揣着银子躲到某个犄角旮旯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也好过死在流放之路上。
但显然,眼前这位他的亲弟弟却不是那么赞成他的跑路想法。
“我劝哥哥你还是将东西放下回去吧。”宁烈幽幽道:“将所有事情都交给父亲一个人扛,实在是太不地道了些,若是让父亲知道了可怎么好。”
“我叫你让开你没听见吗!”宁逸才有些急了,再不走,等京兆尹派来的人当真将府门堵上就迟了,见宁烈压根没有要让路的意思,宁逸才一咬牙,捏起拳头就朝宁烈的胸口打过去。
宁逸才确实练有防身的功夫,只是跟当军官的宁烈比起来却不怎么够看,宁烈顺势抓住那枚拳头,往宁逸才背后一反剪,宁逸才吃痛,立刻单膝跪在了地上,肩膀上的包袱也掉了下来,散开落在地上,里边的银票飘了一地。
“既然哥哥不愿意主动去父亲那里,我也只好带着哥哥去了。”宁烈丝毫不在意宁逸才怨毒的眼光,“哥哥一直与父亲亲近,也是父亲眼里的孝子,若是在这等关键时刻掉链子,扔下父亲独自跑路,那可怎么好。”说罢就这样押着他,朝宁国公的卧房行去。
宁逸才拼了命的挣扎,却没有半点作用,只能气急败坏地怒骂起来,骂声还极其难听,有下人远远瞧见这一幕,除了觉得新奇外,也不禁嘀咕,这大少爷和二少爷分明是亲兄弟,大少爷这般骂二少爷,都问候上祖宗了,不是也等于在骂他自己吗?
另边厢,在宁国公的卧房外厅,香炉内的安神香青烟袅袅,不断散发着一阵阵祥和的气味,只是与那股香气比起来,屋子里现下的气氛,显然是要紧张很多了,宫中来的许太医站在吴氏跟前,先是观色,再是诊脉,最后又同她说了几句话,才起身对司空旭和京兆尹道:“国公夫人神智清醒正常,并无任何失心疯的征兆。”
许太医这一句话,等于是定了江山,倘若吴氏神志清醒,等于她对宁华阳的控诉句句可信,她这位嫡母,果真是在不情愿的情形下,被宁华阳强行送出城的。
“我便说我没有发疯,还望京兆尹大人还我一个公道!”吴氏也许是之前在府门外折腾得累了,现在已没有了力气,便扮起了柔弱,坐在那里抹起了眼泪。
京兆尹眉头紧皱,望着一直站在一边的宁华阳,“宁大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当真只是为了母亲好而已。”事已至此,宁华阳除了强迫自己冷静,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之前母亲受刺激太大,情绪明明有些不稳,如今既已正常,想来正是在城外疗养才得以大好了……”
“当真是满口胡言,你以为你做出这等时期,我还能容你继续呆在这个家吗!”吴氏见宁华阳死到临头还要狡辩抵赖,又瞪着一双眼睛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你无论再如何抵赖,这个家也再容不得你,老婆子我就算是拼命,也要将你轰出门去!”
“母亲,父亲尚在,即便真要轰我出家门,也得等父亲开口吧。”宁华阳硬崩着脸色,“毕竟这个家里做主的人还是父亲。”
“之前趁着宁国公人事不省,陷害嫡子,逼走嫡母,一手包揽府内大权,如今见着事迹败露,做主的人却又变作国公爷了,当真是一出好戏啊。”司空玄在一边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句,“宁大人的这番良苦用心,若是传到了父皇耳朵里,还不知父皇会怎么想呢。”司空玄大概是自小便尝过了人情冷暖的缘故,因此最恨的便是如宁华阳这类对自己亲人下手的败类,说话也十分不客气。
“宁大人,事已至此,还是请你随我回一趟衙门吧。”京兆尹沉声道:“此事本官会如实上奏皇上,想必陛下自会有一番圣裁。”
“不,在父亲苏醒之前,我哪里都不去。”宁华阳却道:“母亲不相信我,要控诉我任何罪名,我都认了,只是父亲至今未醒,我身为人子,该尽的孝道却未尽,不能就这般走了,还望京兆尹大人体谅。”
“你!”吴氏简直是气急发笑,司空玄也为宁华阳的厚脸皮而惊叹,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恐怕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了,偏生宁华阳依旧撑在那里,而且听他的意思,好像是因为嫡母吴氏不喜欢他,而在借故诬陷他。
郡主在诬陷他,下人在诬陷他,嫡子在诬陷他,如今连嫡母都在诬陷他,全天下的人都在诬陷他……司空玄不可置信地看着宁华阳,只觉得这个男人仿佛变成了天底下最大的一朵出水白莲。
京兆尹也哭笑不得,能抵赖到这个地步,宁华阳这绷脸皮的功夫也算是叹为观止了,他想了想,若是宁华阳执意不走,他官位没有宁华阳高也不好强行带人,左右自己已经派人将宁国公府看守了起来,人也逃不了,还是先回去向皇帝请了旨意,再光明正大地来带人。
185、
正想着,从里间却走出一名穿着官服的年轻人,是许太医的副手,那副手快步走到许太医身边道:“许大人,国公爷醒来了。”
他声音不小,屋子又不大,别人自然也听见了,这消息让众人齐齐愣了一下,随后,吴氏第一个朝里间冲了进去,许太医想拦都拦不住。
“国公爷醒来的可真是巧,看来宁大人今日,是势必要跟着本官走一趟了。”京兆尹不冷不热地对宁华阳道了一句,宁华阳纵使脸色难看,却一言不发,抬脚跟在吴氏的后边往里间走。
众人随即也都跟上,里间便是宁国公的卧房,同外间想必,里边的空气里飘着一股明显的药味,许太医已经站在了床前,一面为宁国公诊脉,一面观察着他的气色。
宁国公的确是醒了,眼睛半睁着,也能同许太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只是脸颊上的病态怎么都散不去,吴氏趴在床边嘤嘤直哭,一面哽咽,一面控诉着宁华阳的罪行,恨不得让宁国公立刻将宁华阳发落了才好。
“老爷,这等忤逆子是无论如何都留不得了,向你下毒,又陷害给坤儿,害怕被我发现端倪,竟然将我这个嫡母抓起来关进了尼姑庵!也多亏了老天爷的庇佑让老爷你平安无事,老爷定要清理门户,还我,还坤儿一个公道才是!”
“父亲……”宁华阳见宁国公虽然还是躺着的,可随着吴氏的哭诉,目光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彻底慌了,他纵使狼子野心,可骨子里还是十分惧怕宁国公的,想要开口为自己辩驳,但喉咙像是被掐住了一样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华阳。”宁国公却忽然唤了他一声。
宁华阳一愣。
“我记得……那天我在服药之前……你端了一碗甜汤来给我。”宁国公言语间没什么力气,却说得清楚,“听你母亲这么说,如今想来,那毒,是你下在甜汤里的吧……”
宁华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父亲,我,我……”
“如此看来,果然是这样了。”宁国公说着,忽然扯开嘴角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看在宁华阳眼里无比恐惧,“你就这么想让我死吗……?”
“父亲,我错了,我错了!”之前还在京兆尹面前阵阵狡辩的宁华阳,现在面对着孱弱的宁国公,却再也没有为自己辩驳半句,也不知他是不是知晓事到如今再穷词狡辩也没有用了,于是退而求其次,声泪俱下地向宁国公讨起饶来:“我,我是一时蒙了心,才做出了这等糊涂事,我已经知错了,求父亲饶恕,求父亲饶恕啊!”
“呸,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还好意思讨饶,老爷势必会将你的罪行上呈圣上,让陛下一刀斩了你!”吴氏对于宁华阳跪地求饶的姿态十分不屑,立刻出言讥讽道。
“京兆尹大人。”宁国公又轻声唤了京兆尹一声。
“国公爷有何吩咐。”京兆尹一躬身,以为是宁国公打算吩咐他将宁国公带走了,可片刻之后,他耳朵里听到的却是“劳烦你去回了皇上,老夫自个家里的事情,老夫自己来处置便行了,万万不敢劳烦皇上挂心。”
宁国公这是什么意思?京兆尹诧异地抬起头来,听宁国公的意思,这是要保下宁华阳?
吴氏也不可置信地看着依旧躺着的宁国公,惊道:“老爷你疯了不成!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想护着他!?”
这一幕让屋子里的人都差异非常,就连宁华阳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从小到大,宁国公在他眼里一直是个威严的,说一不二的严父形象,不光对他严苛,在他的嫡子去世之前,他对嫡子同样严苛,哪怕有一丁点的错处,就会被家法伺候,怎的今日宁国公会忽然变得如此宽宏大量,知道自己犯下了这样滔天大错,还要原谅自己?
宁国公看了吴氏一眼,放轻了语气道:“华阳他终究是我的儿子。”
“荒唐,你将他当儿子,他可曾将你当过父亲?”吴氏满脸荒谬地望着宁国公,“我瞧着老爷你当真是被毒药给折腾糊涂了,老爷你便安心休息,家里的事交给我来处理便成!”
吴氏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借着这次机会彻底铲除掉宁华阳,一为报仇,二为不能再让他动摇到自己亲孙子宁仲坤的地位,哪知宁国公却忽然扯住吴氏的肩膀,竟然撑着身子坐起来,怒道:“你便连个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原本还病歪歪的宁国公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中气十足的话,立刻便将吴氏震住了,不过宁国公好似也用完了力气,吼完之后便重新躺了下去,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里也开始充起了血丝。
“华阳这孩子……从小便吃了很多苦,那时我一心一意都扑在教导正桓身上,冷落了他许多年,他会对我心生怨怼也是寻常。”
听见宁国公忽然提起他们的嫡子,吴氏也是一愣,不过很快就道:“嫡庶尊卑有别,正桓身为嫡子,身份自然要比宁华阳贵重许多,得父亲重视再合理不过,难道庶子还能因为这个理由,而妒忌嫡兄,憎恨父亲不成,如今犯下大错,竟然要父亲来赎罪,当真是笑话!”
“夫人……”宁国公听见吴氏的话,眼睛瞪得更大了,近乎是咬着牙在说话,“二十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屋子里瞧着这出闹剧的人,听见宁国公忽然提到二十年前,个个都是一头雾水,莫非有什么陈年往事,是同今日之事相关不成,可吴氏听见这句话后,略微想了想,脸色也跟着变了,半晌说不出话。
“那晚感觉到自己是服了毒药之后,不知怎的……我忽然就想起当年的事情了。”宁国公幽幽道:“同样是一碗被下了砒霜的甜汤,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这是我欠下的债,报应不爽,应该的……”
京兆尹心里咯噔一下,忽然莫名其妙想起一桩二十多年前与宁国公府有关的旧闻。
那时他还未曾坐上京兆尹的位置,只是当时在位京兆尹身边的副官,那时在位的京兆尹虽然年纪不大,身体也硬朗,离告老还乡还有好一段时日,可是忽然有一天,那人毫无任何征兆,莫名其妙辞官求去,并且在离开之前,扶持他坐上了京兆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