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倩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现下好不容易寻着一个空档,她手指搅着袖摆,怯生生地说:“娘,其实三哥也碍不着我们什么事情,您又何必这么生气,非要和他过不去呢……”
“碍不着?”柳氏眉毛一吊,“难道你是看不过眼,要帮那个贱种说话吗?”
“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
“即便他现在是碍不着,以后呢?”柳氏冷哼一声,“为娘现在做的所有事情,还不都是为了你们的以后打算,如今这世道,亲兄弟都明算账,何况是异母所生?别看如今你们父亲对姓唐的那个贱坯子不闻不问,以前怎么说也是相好过的,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哪天姓唐那贱坯子再勾了你们父亲的魂去,你们觉得这宁府里,还会有你们的容身之处吗?”
“娘,您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宁倩儿贝齿轻咬,到底是一家人,不至于……”
“你把他们当一家人,他们不见得就认你这份情。就算我想得多又如何,凡事未雨绸缪总没错,娘虽没读过书,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还是懂的。”柳氏白润的手掌抹了抹前襟上的皱褶,眉宇间划过一丝狠色,“看今日的情形,那小贱种是无论如何都留不得了。”
宁湘闻言张大嘴,“娘你的意思是?”
“杀了他。”宁萍儿轻飘飘将话接过去,“这是最干净不过的斩草除根了。”
“你有什么办法吗?”柳氏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
宁萍儿甜甜一笑,“今儿已经二十一了,还有不到十日便是年下,老规矩除夕夜里是要守岁祭祖的,对老祖宗不敬可是死罪一条,如果宁渊在祭祖的时候忽然犯了什么事,娘你觉得,父亲会如何呢?”
柳氏眼珠子一转,轻轻一指点在宁萍儿头上,“就数你这个鬼灵精主意多!”
“妙计,哪怕父亲不杀他只赶他出府,我也有办法叫他尸骨无存,就算父亲之后要反悔,也是找不到人了。”宁湘抱起拳,将手掌上的骨头捏得梆梆响。
定下毒计,一屋子的人神采飞扬,唯有宁倩儿,眉宇间却满是担忧。
竹宣堂里,宁渊坐在正厅,用一把剪子细细修剪一瓶刚插好的梅花,白檀站在旁边,向他说着院子里的变化。
“原来在前院里服侍的丫鬟下人,按照少爷的吩咐,已经请罗妈妈全换了新人。但是少爷贴身的事情不允许他们插手,只有我和白梅,还有周石来打理。”
宁渊将花瓶捧起来左右看了看,赞许地点点头,也不知在称赞梅花还是称赞白檀。
“你将这瓶梅花送去湘莲院,顺便带两个清白懂事的丫头一起过去,娘亲身体不好,妹妹又年幼,不能没人照顾。”宁渊将花瓶递出。
白檀一福身,接过花瓶便匆匆去了。宁渊则来到院子里,院子正中正齐刷刷站着两排丫鬟杂役,由周石领着,个个低眉顺眼小心谨慎,偶尔看向宁渊的眼神里多少还带着敬畏。
他们是管家按照罗妈妈的吩咐,紧急从别处调来的,别的事情不知道,只晓得这竹宣堂里原来的下人已经全被乱棍打出府了,那惨嚎声听着不是一般的胆战心惊,因此全都老实无比,就怕触了眼前这位三少爷的眉头。
宁渊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按照前世的记忆,确定再没有柳氏的人后,对周石点点头,周石立刻带着他们下去交代事务了。
唯独有一个身量高挑的白衣丫鬟没跟着离开,而是走上前朝宁渊服了一礼,“奴婢芸香,请三少爷的安。”
宁渊脸上含笑,“芸香姐姐何必客气,你原是侍奉老夫人的,却肯屈身到我这里来照拂,我还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三少爷折杀奴婢了,老夫人疼爱三少爷,能服侍三少爷,也是奴婢的福气。”这芸香客套起来也十分玲珑,表情更是妥帖端庄,虽然年龄差不多,可姿身仪态同夏竹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芸香是罗妈妈午后一同带过来的,说是沈氏授意,让芸香接替夏竹来当竹宣堂的掌事丫鬟。即是沈氏的人,宁渊虽不会让她贴身侍奉,可也不会怠慢,便取了一个从夏竹那里搜刮来的翡翠镯子递出去,“我这里地方寒酸,只有请芸香姑娘多担待。”
“少爷客气,奴婢谢少爷赏赐。”芸香也不矫情,低头接了东西,知道这里一时用不上她,便告退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宁渊站在院子里,这时才神清气爽吐了口气。
昨晚睡得不好,早上又在寿安堂里同柳氏过了几招,今日天气又好,午后几缕阳光从云层里蹦出来,晒得人浑身发懒,他捶了捶肩膀,见不远处正对着光的地方有一张铺了褥子的靠椅,便走过去软绵绵地躺上,准备小寐片刻。
好歹如今他立足宁府的第一步是完成了,这竹宣堂,已经成了一个能差不多安心睡觉,而不用担心冷刀子的地方。
这一个午觉宁渊只觉得睡得十分好,周身也暖洋洋的,完全不似冬日,等他睡饱了睁开眼时,天色早已黑尽,而他身上也不知何时被那件狐皮大氅给裹得严丝合缝——怪不得露天午睡都能这么暖和。
“少爷醒了。”旁边传来道低沉的声音,“入夜了风大,怕是要变天了,少爷快进屋吧。”
宁渊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眼睛睁大了些,才发现周石就在旁边站着,他肤色偏古铜,穿的有事深色衣衫,夜里倒十分不显眼。
“你在给我挡风吗?”宁渊坐起身,见周石站的地方正好是个风口,忙抓过他的手握了握,果然宽大的手掌一片冰凉。
“怎的不叫醒我,若冻坏了身子可不划算。”宁渊有些来气,他神性重情义,也看重身边的人,如果周石因为他而生病,会比他自己生病还要难受。
“没事的少爷,我身子壮,冻不坏。”周石有些尴尬地把手收回去,咧了咧嘴嘴角,似乎在笑,不过那张一本正经的脸笑起来,倒成了个不伦不类的表情。
“回头让白檀给你熬一碗姜汤,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宁渊站起来,“可是要吃饭了吗?”
“刚才白檀过来说了,小厨房半个时辰后就能准备好晚饭,少爷醒得也巧,对了。”周石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掏了掏,摸出本黄黄皱皱的书来,“下午带着新来的仆役们打理后院,从柴禾堆里发现了这东西,我不认识字,就想着拿给少爷你看看。”
宁渊奇怪地接过来。书显然是很有年头了,加之又没有好好保存,品相破烂得不行,好在原本的纸张是质地极好的蚕丝纸,又用了应当是最为名贵的紫金墨,是以有字迹的地方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对着不远处挂在房檐上的灯笼,宁渊看着封面上用四个篆体大字写着:《涅磐心经》。
宁渊心中一突,又往后翻了两页,见着的是一行行口诀与一幅幅经络图。
应当没错了,这是一本内功心法的秘籍。
宁如海身为江州守备,统领四万守备军,自然也是习武的,只是他所修习的内功却是军队中的制式内功《炼体诀》,这《涅磐心经》,哪怕是跟在司空旭身边的时候,见惯了各种各样他搜罗来的江湖武学,宁渊也没听说过。
想到竹宣堂从前是宁如海储存书籍的地方,那这本秘籍应当也是宁如海曾经的收藏,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即便遗漏了他也没发现。
“少爷认得这是什么书吗?”周石见宁渊久久不语,出声问道。
“练武的书,一本内功心法。”宁渊轻轻抖了抖书封上的灰,放进怀里揣好,再抬头时,见周石一双黝黑的眼睛里在听到“练武”二字之后,居然开始发亮。
宁渊不禁道:“你对练武有兴趣?”
周石用力一点头,表现出一股与他个性不相符的热忱,“少爷,你能不能教教我。”
“教你?”宁渊笑了,“我又不会武功,要怎么教你。”
“可是。”周石踟蹰了一会,还是道:“可是我今天早上,看见少爷在院子里打拳。”
宁渊瞪大眼睛,“你起得那般早?”
“我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府邸后门挑柴禾,所以看见了。”周石的眼睛里越来越亮,“少爷,你能教教我么。”
“我那只是一些粗浅的腿脚功夫罢了,哪里算正儿八经的武功。”宁渊想了想,“虽然不能教你,不过一些武学套路我是知道的,我可以写下来给你自己练,不过你得先学会认字才成,否则也看不懂。”
周石料不到宁渊真的会答应,一时兴奋得脸色涨红,脸颊都绷得紧紧的,“我一定会好好学!”
晚饭后,宁渊回到房间,借着烛光开始细看那本涅磐心经。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没办法修习内功,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尝试,如同周石想要习武那样,宁渊对练武的渴望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前他是为了辅佐司空旭,可现在,他纯粹是为了保护自己与亲人。
或许是前世亲眼见过的那些刺杀带给他的震撼,一个人的权利再大,哪怕是九五至尊,当刺客的冷刀子抹到脖子上的时候,如果没有自己保护自己的能力,终究只能尘归尘土归土,一场空罢了。
尤其经过上午的事,只怕柳氏母子更将他恨之入骨。宁湘从小便随着宁如海习武,如果他有意要找自己的茬,只怕将自己打残了都有可能,而且宁如海也不会重罚这个目前他最为器重的二儿子。
宁渊要防患于未然,有点防身之力总是好的,这也是他答应教周石武功的原因。
翻开蚕丝纸的封面,只扉页上的第一句话,就将宁渊震在了当场。
“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010、呼延元宸
宁渊揉了揉眼睛,白纸黑字,他确认自己没看错,眼里闪过一阵复杂的光芒,他又翻开后面一页。
第二页应当是这书写这本秘籍之人留下的序言,通篇读完之后,宁渊才恍然大悟,为何扉页上会出现那样的话。
这本秘籍源自前朝一个太监之手。太监因为自小便要净身,所以体内阳脉发育不全,阴脉却会因为阳脉不全而比普通男子健全许多,这样的体质无论什么内功都练不高深,因为会出现同宁渊一样的问题,一脉修炼出来的内力从另一脉流失,只是相比宁渊,他们流失得比较不明显,还是可以积攒下一定的内功。
写下这本秘籍的太监可谓一个旷世奇才,他遍读天下武学,居然想到了个十分适合太监修习的阴阳两脉共修之法,内息在阳脉与阴脉间循环,阳脉修习出的内力流入阴脉,阴脉修习出的内力流入阳脉,生生不息,形成一个周天循环,不光内力不会丝毫流失,修习速度还能突飞猛进,胜过普通单修一脉秘籍的数倍,而那名太监,也靠着这本功法成了大内第一高手。
只是凡事有利也有弊,因为太监体内阴阳两脉皆不完整,无法承受雄浑的内力,虽然这样的功法逆天,可是修习的太监寿命也会随着经络的枯萎而大打折扣,一般活不过三十岁,因此在序言的最后,作者特意留下箴言:练功一日,折寿一日,切记!
看到这里,宁渊闭上眼睛,只觉得口干舌燥,多年前那名方士为他诊脉之后的话开始在脑中回响:“你体质着实奇特,体内阳脉阴脉俱存,且互不影响,还比寻常人要强健许多,若有朝一日能寻到双脉共修的功法,是可以修习内功的,只是这等旷世奇功,我还从未听说有人创出来过。”
当时那方士口中的“双脉共修”,所指的含义,不就和这本《涅磐心经》一模一样吗?
那这是不是表示,自己的体质,是可以修习这本被创造之人认为“练功一日,折寿一日”的奇功,而不必怀有经络萎缩的后顾之忧?
一时宁渊心跳得飞快,犹豫了一会,他咬住嘴唇,爬到床上盘膝坐好,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按照秘籍上所说的第一层口诀,开始试着修炼起来。
凝神静气,抱元守一,很快,一丝带着浅浅温度的气流便从丹田内衍生出来,顺着阳脉在身体内游走了一个小周天,很快又回到了小腹处。
便是这里了,从前修炼内功,但凡那些练出来的内力,都会在一个小周天后,因另一脉的影响而流失得干干净净,感受到那股内力回到小腹后,又有了缓缓消散的迹象,宁渊一不做二不休,努力控制着那股内力,猛地脱离阳脉,朝阴脉撞过去。
那股热流闯入阴脉的一瞬间,宁渊打了个冷战,同时经络里也传出密密麻麻的痛感,但让人欣慰地是,那股内力规规矩矩地顺着阴脉绕了一圈,又再度回到阳脉,就这样从小周天变成了大周天,居然停止了消散,而且还有渐渐凝实壮大的迹象。
“居然能成!”他惊喜地睁开眼睛,如获至宝一样将那本涅磐心经捧起来,这简直是一本完全为他量身打造的内功,恐怕当初创造它的太监也想不到,这世间居然真的有阴阳两脉俱全的人!
有了内功,便能去修习那些需要内力催动的武学,也等于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即便有人想要对他动冷刀子,他也将浑然不惧。
只是以目前经络里那涓涓细流一样的内力,却是远远不够的。宁渊心想,他必须尽快修习到小成境界,这样以后应付起一些事情来,才好更加得心应手。
一连好几日,宁渊除了向沈氏晨昏定省,与前去看望唐氏外,余下的事件都呆在卧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练功,有下人好奇在外边探头探脑,也被忠心守在门口的周石好一顿修理,一些做得过分的更是被芸香直接赏了板子,有老夫人指派的丫鬟在院子里掌事,下人们也知道三少爷背后有老夫人撑腰,虽然心中仍好奇,却再也不敢有过分的动作给自己找打。
直到八日后的清晨,管家亲自来传话,说午后武安伯行军归来,老夫人吩咐府里的少爷们去城门口相迎。
宁如海这次带着五万江州守备军,外出练兵二十余日,本是很寻常的冬季操练,却因意外捣毁了城外深山中的两寨山贼土匪,多了一记军功,因此在架势上,也多了些得胜归来的意思,连都督曹桂春都亲自出府,前去城门相迎,而城门正对的东大街,也早有成排的守备军巡逻戒严。
宁渊领着白氏姐妹上了府门口管家准备的马车,周石亲自赶车,一路小跑着朝城门行去,因马车上挂着宁府的标记,往来巡逻的军士虽多,倒也没有拦下盘查。
一路上,白梅颇为好奇地撩开窗帘,打量街道风景,唯有白檀面露忧色,对上车之后就闭目养神的宁渊说:“少爷,我们已经出来晚了,如今更得快一些,听说二少爷是骑着老爷赏赐的枣红马去的,名驹跑得快,我们要是比二少爷晚得太多别人会议论的。”
“你觉得我们到得早他们便不会议论了吗。”宁渊睁开眼睛,表情出奇地淡定,“不急。”
马车跑了一炷香的时间,在离城门还有百八十丈的地方停下,却是不能再走了,剩下的路得步行过去。
东大街旁整整齐齐地站着两排守备军,铁甲银枪,将围观的百姓全部挤在身后,江州都督曹桂春官服整齐,亲自领了几名亲兵在城门口候着,表情颇为郑重其事。
离城门不远是江州极有名的酒楼“聚贤楼”,此时聚贤楼的二楼上,一间临街的雅间里,正有一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手执酒杯,望着楼下盛大的排场调笑道:“早听人说这曹桂春是极有名的‘马屁都督’,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迎接一个守备军统回城,都能摆出迎接将军凯旋的架势,若是江淮总督上他这来串门,岂不是整个江州都要全城戒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