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不韦素来是直言不讳的性子,纵使许敬安的品阶比他高,也被说得老脸一红,忙道:“田大人说的是,此事不可小觑,也的确是老夫失察,老夫自当酌情处理。”
田不韦点了点头,又指着宁渊道:“你,送老夫出去吧。”
屋门打开的那瞬间,守在外边等着看热闹的一票人都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在他们的预想里,触怒了田不韦的宁渊定然没有好果子吃,只怕会被立刻除名,然后哭哭啼啼地收拾东西滚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同田不韦一前一后,似乎关系十分融洽地走出来,而且瞧田不韦的表情,似乎还……心情不错?
尤其是宋濂,他脸上有一种形容不出的表情,尤其是当宁渊还侧过脸,对他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时,他除了觉得百思不得其解,更有一股难掩的愤怒从心底冒了出来。
这计划分明应当万无一失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他还没想明白,屋子里就传出了许敬安的声音,让他进去说话,他一拂袖,心道也罢,不管宁渊用了怎样的方法化险为夷,可只要他还在这儒林馆内一天,自己就一定能找到机会收拾了他。
只是此时的宋濂还不知道,接下来有怎样的事情在等着他。
那天晚些时候,儒林馆内传出一则几乎炸开了锅的消息,掌院宋濂似乎是犯了什么错,忽然被大提学许敬安安排回家休养了几日,原本宋濂在管着的一些事宜都交给了两位副提学代理,这还不算,没过几天,雪片一样的陈情书就从华京各地飞到了许敬安府上,全是出自那些这两年来因为得罪了宋濂,而被他使下诡计从儒林馆中除名的举人之手,因书信太多,许敬安还来不及将事情压下,就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为了这个事情,皇帝甚至传下了圣旨招许敬安入宫问话,而许敬安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报中书省,撤了宋濂的掌院之职,而将他贬黜成了松州一处偏院郊县的县丞。
宋濂原本还想到许敬安府上求情,听到这个消息后顿时万念俱灰,不过他依旧不放弃般,又立刻找到了昌盛候府,想让庞秋水帮忙。
在宋濂看来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他落到现在这般境地,全因是在帮庞秋水出气的缘故,庞秋水没理由对他置之不理,而且昌盛候又是中书省的副提调,只要昌盛候一句话,那松州他便是无论如何都不用去了。
华京难得下了一场暴雨,街上少有行人,偶尔一辆马车匆匆驶过,溅起漫天水花,撒到宋濂衣摆上,他却也再顾不得。
宋濂现下全然没了身为掌院时的英姿勃发,一袭长衫早已被雨水浇成了落汤鸡,一阵深秋特有的寒风伴随着雨水挂过,他狠狠打了个哆嗦,脸颊泛起一阵青白,却还像不放弃般,用力拍着昌盛候府的们:“庞小姐!你不能就这般丢着我不管啊庞小姐!算是宋某求你了,你帮帮宋某!”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拍了多久,连两只手都快要没感觉了,眼前的大门终于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借着两个高大的护院和两个粗壮的婆子簇拥着一身华服的庞秋水从里边走了出来。
庞秋水裹了一身皮裘,满头珠翠璀璨华光,搭配着那张娇俏玲珑的脸蛋,一眼望过去简直贵气逼人,她身边两个婆子一人替她撑了一把锦缎伞,漫天大雨竟连一滴都飘不到她身上,同浑身湿哒哒,抖得如同个簸箕似的宋濂简直有云泥之别。
“庞小姐!”见庞秋水终于现身,宋濂几乎是提泪横流地扑上去,不过立刻被那两个护院架住,压根没办法近身,只能在远处哭丧着道:“庞小姐,你救救宋某吧,宋某做这些事情可全都是为了你啊!”
“宋大人,你说的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呢?”庞秋水带着微笑,拢了拢皮裘的领口,居高临下望着宋濂道:“我可是让你去做什么事了吗?”
“不是你让我替你向那个叫宁渊的举人出气吗?”宋濂一愣,“我为了这事,现下却落到这步田地,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被赶到松州那类偏院的地方去,庞小姐你要帮帮我啊?”
“宋大人,我看你是糊涂了吧,我什么时候让你做过这种事?”庞秋水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样的脏水宋大人怎么能胡乱往我身上泼呢,要是被别人听去了可怎么好!”
“你……”宋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日下朝后在御花园,不是你……”
“哦,你说那一日。”庞秋水却打断他的话,“可我只记得,那一日我的确是让你以儒林馆掌院的身份,提点提点那位德行有亏的举人,却也没让你用这般下作的手段陷害他呀,如今还有那样多被儒林馆出了名的举人上书说受你诬陷,难道你也要说那是我指使你做的不成?我不过是个小女子,宋大人却是朝廷命官,这话说出去,宋大人自己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宋濂被庞秋水说得一愣一愣的,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自己是被这个女人耍了!他立刻勃然大怒地往前冲,想要扯住庞秋水要个说法,庞秋水却已经冷冰冰地发了话,“我明日还要入宫陪伴太后,着了风寒就不好了,现下这府门前的垃圾东西有点多,你们便自己看着处理了吧,不用再来叨扰我了,更不能惊扰了父亲,明白吗。”
那两个护院沉声应是,宋濂则怒火更胜,他自诩才高八斗,堂堂探花,竟然被说成是垃圾?!刚想扯开嗓子冲庞秋水的背影叫骂,嘴巴却已经被一团湿漉漉的布堵住了,那两个护院对他压根不客气,一左一右拎起来,对着他可怜的小身板就是一通老拳。
可怜宋濂一介书生,哪里吃过这种亏,嘴里塞着东西叫又叫不出来,有什么痛苦只能闷声受了,偶尔有一两个路人撑着伞经过,只以为是哪家的下人在教训不长眼的乞丐,谁能知道那个被堵在墙角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子曾经是儒林馆了不可一世的掌院呢?
与此同时,儒林馆的书阁内,一壶茶水烧得滚烫,两名青年正一面下棋一面对饮。
“我输了。”宁渊丢下手中的棋子,“孟世子棋艺精湛,我真是自愧不如。”
“我怎么觉得,宁兄是在让着我。”另一面的孟之繁笑了笑道:“宁兄莫不是以为输给我一盘棋,便能将欠我的人情给还了吧。”
“自然是还不了的,往后孟世子要是有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直说便是。”宁渊一粒一粒捡起棋盘上的棋子,“此事原本我想去拜托景兄,奈何他却不在京中,而且相比在武将中颇有威信的景国公府,也唯有文臣领袖的孟国公府能有这般效率,竟然如此迅速就寻到了那样多的举人。”
孟之繁道:“那些举人其实一直觉得颇为冤屈,不过被宋濂拿着把柄,而且有些事不好摆到台面上来说罢了,得有人出面将他们拧成一股绳,此事才能办得顺遂,我也没出多少力,不过顺水推舟。”
顿了顿,孟之繁又道:“不过宁兄你是打算追究到宋濂这里便打住吗,那日听你所言,宋濂之所以会针对你,似乎是另有他人在背后兴风作浪。”
宁渊摇了摇头,“自然不会,只是孟世子已经帮我良多,接下来的事情便不劳烦你费心了,我自有打算。”
117、宁珊珊现
宋濂的事情在儒林馆里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浪,但因宋濂向来为人高傲,也不得众举人爱戴,事情闹腾了两天,便也过去了,可也正因为这件事,宁渊身为高郁关门弟子,又与孟国公府有这样那样牵扯的传闻却被人抖了出来,一时宁渊不光没再受人冷落,反倒走到哪里都有人赶场似地凑上来套近乎,希望能透着他这层关系,给来日的前途垫垫底。
对于这些人的客套,宁渊从来不给人脸色,反而是心照不宣地打哈哈,论起圆滑的程度,两世为人的他要熟稔得多,不过应付得多了,宁渊也觉得烦躁,是以为了耳根清净,后来便没有像从前那样日日往儒林馆报到。
至于到底是谁将这些事情故意抖出去的,即便对方自认为做得很隐蔽,可宁渊已隐约有所察觉,只是他不想点破而已,因为他还有些没弄明白对方的目的。
孟之繁这个人,外表瞧上去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可宁渊一点不觉得他是那种简单的高门子弟,说白了,越是心机深沉的人,越容易在外表上给人如沐春风的错觉,就如同讲学场那日的偶遇,也许孟之繁自认为做出了很合清理的偶遇场景,但里边即便有一丁点的刻意也逃不过宁渊的眼睛。
就从最浅显的方面来说,身为国公府世子,身份是何等尊贵,怎么可能还记得只在两三年前有过数面之缘的宁家庶子,还主动屈尊降贵下来打招呼,已经十分不正常了。更别提对方接下来给予自己的善意的“提醒”,以及自己找到他帮忙时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甚至于到这一次,故意放出消息,让宁渊能得到其他举人的敬重,孟之繁的一举一动,都让宁渊疑虑颇深。
可纵使有疑虑,面对这样的示好,宁渊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他初至京中,唯一可以称为友人的景逸也被景国公扔到军营里面“历练”去了,孟之繁既然主动送上了橄榄枝,就算动机值得怀疑,宁渊暂时接过来也并无不可,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看不出对方有什么恶意,能确定的是,他只是想卖人情给自己而已,至于他又需要这份人情来让自己做什么,等他主动向自己开口的时候,一切便都能知晓了。
华京比江州偏南,入了腊月,才下了一层薄薄的雪,只是对于向来少雪的华京来说,只是一点雪也足够让人兴奋的了,随着初雪的来临,文人骚客们与一些附庸风雅的权贵顶着“瑞雪兆丰年”的意头,开始在自家府院里摆出各式各样的筵席,广邀群士前来饮酒作乐,吟诗作对。
这一日的二皇子府上,也是门庭若市,各类华贵的马车在朱红色的大门前停得满满当当,向来鲜有车辆过往的前门大街,也布满了车辙印,丝毫看不出了初雪的痕迹。
又一辆描着金线的藏蓝色马车由大街尽头缓缓驶来,拉车的四匹骏马身姿挺拔,毛皮光亮,是十分名贵的良种。这样的宝马放在别人家里,兴许要单独辟个马舍好吃好喝地供起来,当做宝贝一般给人观瞻,而马车的主人竟然只用来拉车,不难看出这辆马车背后势力的显赫。
赶车的车夫也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手指粗壮,孔武有力,一瞧便是个练家子,马鞭舞起来虎虎生风,巧妙地控制着那四匹骏马在二皇子府门前停下,立刻就有仆从端着小凳凑到马车前,躬身迎着里边的人下车。
随着车帘掀开,先走下来的是个年轻公子,面容俊美,长身玉立,锦缎长衫外边裹着一件名贵的墨虎皮大氅,乌亮的头发只用一玉冠冠住,显得十分风姿绰约。紧跟在这公子后边又走下一个面容清俊的青年,青年打扮没有公子华贵,披的也只是朴素的棉大氅,可那仆从眼尖,一眼便瞧见了青年大氅里边是一件布面光亮如玉的白色长衫,料子不是别的,竟然是名贵少有的雪缎,立刻更加放低了姿态,想来也是,能跟前边那位贵公子同车而来的,哪里会是什么无名小卒。
两人一前一后,带着几个仆从入了皇子府邸,孟之繁喝退了要前来领路的皇子府下人,才转身对宁渊道:“二殿下府上的下人一贯是势利眼,可瞧他方才见着宁兄的模样,显然是宁兄你身上这件雪缎将他给唬住了。”
宁渊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本不愿穿得那么招摇,可孟之繁亲自登门,说此行是去二皇子府,即便是为了给主人面子也不可在着装上太随便,最终宁渊还是穿上了这件雪缎长衫,也亏得唐氏有一双巧手,将本来已经断了一截的长衫又改成了他能穿的尺寸。
今日二皇子在府上摆宴席,宁渊与孟之繁都收到了帖子,宁渊本不愿过来,却架不住孟之繁的亲自登门接人,想到既然来了京中,这样的场面只怕不会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便也来了,只是因为上回在高郁府上的事,宁渊或多或少感觉到了司空曦应当对自己不满,可为何还会给自己下帖子,多少让人有些寻味。
孟之繁眼角一扬,又挪到了宁渊身后,一个一身劲装,戴着鼻子以上戴着银面具的少年身上,“不过你这护卫瞧着年纪不大,也面生得很,寻常跟着你的周石呢?”
“有周石在家里守着娘和妹妹我放心些,小玄子跟着我有些年头了,也是一路从江州出来的,孟兄觉得面生,不过是他近来脸上长了不少疹子,不爱抛头露面的关系。”随着宁渊的话语,面具少年向孟之繁点了点头,拱手一礼。
孟之繁点点头,“我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毕竟皇子府不比其他地方,到底也是跟着咱们进来的人,总要小心些。”说完,他又转身超前走去。
宁渊侧眼看了身边的少年一眼,抬手又替他稳了稳面具,才跟了上去。
对于奴玄为何一定要跟来这样的场合,宁渊其实并不了解,按道理,即便是为了自身的安危计,奴玄现在也不适合在华京抛头露面,而他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些药粉让自己脸上长了许多红疹,还特地打了一个银面具戴上,直央求宁渊带他来。
宁渊见他坚持,又隐去了自己的容貌,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同意了,但真正到了现在,宁渊又免不了有些担心。
同奴玄相处的日子并不断,可宁渊有时候也摸不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二皇子相邀的聚会,往来的贵人自然极多,宁渊跟着孟之繁,一路碰到了好些官员,几乎是走几步便要见一见礼,待他们绕过前院的花园,准备前往后院时,迎面又走过来一位面目俊朗的白衣公子与姿容出众的红裳小姐。
那公子与小姐身边簇拥的下人极多,想来身份也很贵重,路本不宽敞,宁渊既然瞧见了他们,他们自然也瞧见了宁渊这边,不过那两人大半的目光是落在孟之繁身上,抬步便迎了过来,白衣公子先行抱拳,“孟世子,我便知道二殿下一定会给你下帖子。”
孟之繁也含着笑点头,“仲坤兄别来无恙。”
同两三年前相比,宁仲坤几乎没什么变化,宁渊也并未留意他,而是低着头,悄然打量着那位红裳女子。
女子衣着并不繁复,妆容也淡雅,五官却精致无匹,若是寻常男子见到,估计会惊艳得挪不开眼睛,那女子或许也察觉到了宁渊在注意她,似是很习惯这样被人注目一般,侧眼过来,风情万种地够了够嘴角,又将脸挪了过去。
“舍妹总说在家里憋坏了,难得二殿下相邀,家父便让我带着她来透透气。”宁仲坤一挪身,将女子让了出来,“珊珊,快给孟世子见礼。”
“孟世子安好。”宁珊珊声音清甜如泉水叮咚,让孟之繁脸上的笑容更放软了些,“珊珊小姐果然不愧为华京第一美人,也不知将来谁有这样大的福气能娶小姐为妻。”
“孟世子取笑了。”宁珊珊端庄地又行了一礼,便退回到宁仲坤身后,宁仲坤也跟着朗笑一声,“珊珊很得祖父喜欢,祖父还想让她多在家里留两年,反正年纪还不大,嫁人也不急在一时。”
“宁国公的嫡孙女,自然得寻一名良婿,此事却也急不得。”孟之繁点点头,忽然又道:“不过我听闻前些时候四殿下曾到府上求亲,不知可有此事?”
宁仲坤脸上一僵,还未说话,宁珊珊却道:“孟世子说笑了,四殿下天纵英才,哪里看得上小女这样的庸脂俗粉呢,不过是外边的人讹传而已。”
宁渊闻言,又定定地在宁珊珊脸上看了看,莫名露出一丝笑容。
宁珊珊这看似客套的一句话,当真是将司空旭骂得脸面全无了,因为几乎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两年多前四皇子司空旭得了皇帝点为钦差,前去燕州扫荡马匪,结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那群马匪闯入城中不说,竟然还有迹象表明那马匪与朝廷中人有所勾结,皇帝震怒之下,不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金銮殿上呵斥司空旭是无能的废物,还一道圣旨将他扔到了边关去吹风,直到去年才灰头土脸地回了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