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渊却道:“殿下,你同我之间当真用不着如此拐弯抹角,这样不凉爽的天气,你专程跑到高府前边等着,又尾随了我这么久,应该不是只想送送我或者请我喝一杯那么简单,有话就直说吧,而且我想殿下应当也明白,在你做出了那些事情后,我是不可能心平气和同你喝酒的。”
司空旭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宁渊居然能说得那般直白,不过他很快又笑了,点点头道:“宁兄果然猜出来了,这番聪慧当真一点没变。”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宁渊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四殿下志向远大,竟然还同一个安分守己的读书人过不去,若是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难道就不怕受人耻笑吗。”
“从我本人的立场来看,我也不愿意这么做。”司空旭道:“高郁这样的读书人,其实我还很佩服他,只是不得已,谁让他挡了别人的路。”
宁渊皱起眉头,“果然是庞府吗。”
“看来宁兄虽然没有入仕,可对京中这样的权利侵轧却也了解得很。”想来司空旭是觉得宁渊现下连居然都不是了,仅仅是个一辈子都不能参加科举的平民,竟然没有丝毫犹豫便坦诚道:“不错,庞松为了让中书省收拢翰林院,一直想将从中作梗的高郁除掉,而我又想要得到庞松的支持,就算我很钦佩高大人,也只能不得已地将他牺牲掉了。”
宁渊其实已经猜到了,可听到司空旭所言和自己猜测的并无二致时,他虽然觉得这是情理之中,可还是觉得心里一阵发凉。
司空旭这样的皇子若是想要有一番作为,光有个得宠的义母还不够,也必须要有朝臣的支持,而京中贵族大多支持的是大皇子等等母族显贵的皇子,几乎没有人搭理他,所以他势必要拉拢同样也被京中诸贵瞧不起,却很有权势的庞府,这样抱成一团才好巩固势力,而高郁,便是很可怜地成了他们抱成团的一张投名状。
“你想要得到庞府的支持,甚至不惜得罪宁国公府?”宁渊冷笑一声,“宁国公府向来和庞府不睦,如此一来势必也会站到殿下的对立面,殿下这通买卖似乎有些不划算。”
“就算我不靠拢庞府,宁国公府也不会站在我这边。”司空旭却道:“何况告诉宁兄也不打紧,想来你我都知道,宁国公府真正与庞府不睦的,也不过是宁国公的一对嫡亲孙子孙女,宁国公嫡子早逝,对于唯一的嫡孙也没有很喜欢,至今未请旨册封世子,加上他的庶子和一对庶孙,下一个承袭宁国公爵位的人到底是谁,当真难说,也许眼下宁国公府是站在了我的对立面,可等下任宁国公出现的时候,这样一株大树,会意外成为我的背后之荫也说不定。”
宁渊不紧不慢道:“殿下似乎对下任宁国公的人选,很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总之不会是宁仲坤那个草包便是了。”司空旭笑了一声。
“如此说来,殿下往后势必得道多助,当真是前程似锦。”宁渊讥讽地说了一句。
“再是前程似锦,若无良人共度,其实也乏味得很。”司空旭却像听不出宁渊的讽刺一般,正了正身子,忽然道:“宁兄既然不喜欢我说话拐弯抹角,那我便有话直说,当年燕州一别,我虽与宁兄再未相见,可那晚的欢愉滋味,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忆犹新,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这样露骨且下流的话,偏偏司空旭还能说得如此道貌岸然,宁渊不禁在心里道了一声佩服,可面上还是道:“所以呢。”
“宁兄你当懂我的意思才对。”司空旭得寸进尺搬伸出手,竟然在宁渊垂于鬓边的乌发上轻抚了一下,才笑道:“从前我觉得我对你应当只是想春宵一刻那般简单,后来才发现,春宵一刻怎么够,当得长长久久地过下去才好,我方才与宁兄你说了这么多,便是想让你知道,与我在一处,往后的日子不光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我也有能力护得你的家人一世周全,你最看重的就是家人,不是吗。”
“谢谢殿下的好意了。”早知道司空旭打的是这种算盘,可等他真正说出来后,宁渊还是莫名觉得一阵恶心,他侧了侧身子,让过司空旭的手,道:“可惜我对殿下没兴趣这一点,我想我在好几年前就已经清楚的表示过了。”
“这般干脆的拒绝,宁兄你当真不多思量思量?”对于宁渊的拒绝,司空旭似乎并不生气,“你眼下已经被褫夺了举人的头衔,往后也不能参加科举了,不能科举,便不能入仕,就是一辈子的平民,而在这华京中,稍微有些权势的人想要碾死一个平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宁兄在华京这些日子,总归是得罪过什么人的吧。”
“这就不劳殿下你费心了。”宁渊拒绝得依旧干脆,“若当真有人要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碾死我,也是我的命,何况这年头蚂蚁也会咬人,可不是那么好碾的。”
“你……”司空旭即便能猜到宁渊的态度,可对着宁渊这般水米不进的模样还是免不了有些气节,“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自己的家人考虑?”
“我的家人我会保护,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便不打扰殿下的时间了。”宁渊说完,撩起车帘打算下车,可就在这时候,司空旭冷不丁说了一句话,“就如同我一开始说的,如果我说,我可以让高郁继续留在京城里呢?”
宁渊的动作停住了。
司空旭见宁渊停了动作,便像来了兴致一般继续道:“此去燕州路途艰辛,高大人又年事已高,若真是遭遇了不测可怎么得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宁渊淡淡回过头。
“只是在同你商量。”司空旭脸上的笑容更开了,“如果宁兄你可以做到不顾高大人死活的话,自然可以不用理会我的言语。”
司空旭满心以为,抛出了这个条件,即便宁渊有再硬的骨头也会妥协,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出乎他的预料。
宁渊居然一句话都没说就跳下了车。
司空旭不信邪地撩开车帘,对渐行渐远的宁渊道:“这就是你的答复?”
“殿下,虽然我现在只是一介平民,不过我还是想奉劝你一句,有些事情并非是可以想当然的。”宁渊脚步未停,边走边说:“你的要求我恕难从命,何况自古有言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若是殿下你,便不会稍显得意便如此忘形,不然等到登高跌重的那一天,可就会十分悔不当初了。”
这话听得司空旭面色一变,他已经放下身段对着宁渊这般好言好语,不想宁渊还是如此让他没脸,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冷哼一声,司空旭又重重地放下了车帘。
宁渊往前走了一段,确认了司空旭的那辆车没有再跟上来,便放慢了脚步进入沉思。
如果司空旭威胁他和他家人的安危,他的确可以不当一回事,以他和周石的身手,加上奴玄,完全不用当心什么暗杀,而且京城内是多方势力混杂,如果司空旭莫名对平民不利只会让他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但高郁那边却不一样,就如同司空旭所说的,荒郊野岭,高郁夫妇又已年迈,若是他有什么歹心,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高郁这辈子都到不了燕州。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宁渊断不能见着这种事发生。
宁渊长出一口气,没有继续朝城西的方向走,而是换了个方向,朝另一条街行去。
是夜,庞府。
司空旭与庞松坐在书房的一张矮桌边,正就着三两碟小菜小酌。
“这个时候,只怕高郁那边已经了结了吧。”庞松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那个一股子酸水的老学究,还想着跟我作对,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就在今天早晨,高郁的车驾已经出了城,而庞松派出的刺客也一路随行,按照庞松的命令,只要马车一驶出华京地界,便立刻动手,一定要将高郁送上黄泉不可。
“只是我没想到,之前一直反对我了结高郁的殿下,竟然也会站到我这边。”庞松笑着看向司空旭,“殿下为何会忽然改变主意?”
“没什么,只是觉得,对于不识抬举的人,给一点教训也好。”司空旭淡笑着回应,“如今既然已除掉了高郁,那么接下来的事情,还请庞大人早作打算为好。”
“这是自然,大皇子眼下俨然是失了宠了,何况他从前便看不起我庞家,我也懒得再去贴他的冷屁股,如今我既与四殿下站在了同一阵线,务必事事为殿下考量。”庞松又给二人满上了酒,“眼下贵嫔娘娘正得皇上青睐,殿下你又护驾有功,等找个适当的时机,让宁国公的位置换人,到那个时候,有娘娘,新任宁国公与老臣作为后盾,殿下便再无后顾之忧了,就算有人要跳出来同咱们唱反调,也得掂量掂量高郁今日的下场。”说完,庞松仿佛看到司空旭得势后自己光辉似锦的前程,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却也在这个时候,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管家脸色难看地站在外边,嘴唇打着颤,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出了什么事?”对于管家的突然打扰,庞松显然很不满,“没见着我正在见客吗!”
“老爷……”管家的声音仿佛要哭出来了,“后门……后门外边……”
庞松眼神一凛,直觉告诉他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等他随着管家匆忙来到后门处时,便因门廊处一大片的血迹瞪大了眼睛,已经有两个下人在管家的吩咐下清洗地面了,可他们大概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多的血,不光双手一边清扫一边发抖,有的甚至蹲在一旁开始呕吐。
“这是怎么回事!”在庞松的质问声中,管家哆哆嗦嗦地将手指向了后门处不远的柴房,“那些东西……就被丢在后门外边,小的……小的害怕被别人看见,就挪进柴房里了,还有……还有一个活的……”
可还不带管家说完,庞松已经大步踢开了柴房的门,一眼就看见了一个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的男人。
那人虽然被血糊了满脸,可庞松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被他派去了结高郁的那群刺客的头领。
浓烈的血腥味直将庞松熏退了半步,紧跟而来的司空旭,也被这场景震在了当场。
“大人……小的……小的们……”躺在地上的男人看见高郁,终于张开嘴,用沙哑的声音咕隆道:“有几个……不明来路的家伙……小的们不是对手……”
“怎么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高郁呢?”庞松现下更关心的显然是高郁的死活,捂住口鼻问道:“你们了结他了吗!”
“高郁被那些人带走了……其他人……其他人……”男人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忽然像是一口气提不上来,喉咙抽搐了几下,两腿一蹬,也咽了气。
“废物!”高郁显然不想管那男人的死活,目光瞟到男人身边的一个鼓囊囊的大步包,又问道:“那是什么?”
“那里面是……”看见布包,管家本就有些颤抖的身子哆嗦得更厉害了,“那些脏东西恐污了老爷的眼睛,老爷还是回去歇息吧,这些交给小的们处理才好。”
可管家话还没说完,庞松已经三两步上前,一脚将那布包踢开。
随着散开的布包,六七个圆滚滚的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散了满地,有一个刚好滚到高郁脚下,高郁瞳孔一缩,双脚顿时有些发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而后面的司空旭,也满脸是被吓住的表情,直往后退了好几步。
那滚落了满地的东西,竟然是一个个的人头,全是他们派出去的刺客的人头!
142、
与此同时,在城西宁渊的院子里,周石坐在屋顶上,警戒着任何可能靠近院子的可疑之人,而唐氏和舒氏则一人端着两碗甜汤,敲开了宁渊的房门。
屋子里正好坐了四个人,宁渊正读着一封不知道是谁写给他的书信,另一个带着银面具的男人缄默地坐在一边,奴玄和那面具男子的护卫则立在靠后的位置,也是一言不发。
放下甜汤,感觉到氛围有些沉闷,唐氏原本想说句话打个圆场,却被舒氏拉住了,舒氏很会察言观色,了解到眼下这场面不是他们两个妇道人家能插上话的时候,还是规劝唐氏退出了房间。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取而代之的是甜汤香甜的气息。呼延元辰咽了口唾沫,他从傍晚开始就没吃东西,连口水也没喝,现在闻着这味道简直要命,可宁渊拿着那封信的一副沉重模样,又让他不好意思主动将甜汤端起来喝。
又等了一刻钟,宁渊似乎是终于将那封没有几行字的信看完了,他放下信纸,又静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对呼延元辰道:“谢谢。”
“没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呼延元辰立刻道:“我派去的都是自己的心腹,一定能将高大人照顾得很好,可惜眼下大夏那边也不太平,不然直接将高大人送到我夏国去也不错。”
“若没有你帮忙,只怕老师他现下已经遭了毒手了。”宁渊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叠好收进怀里,因为司空旭放话了要对高郁不利,宁渊思来想去,眼下谁都靠不住,只能去找呼延元辰帮忙,这封信是高郁被呼延元辰派去的人就救下后,匆匆写成托付他们带回来的,内容无非是告诉宁渊自己安好无虞,让他自己也小心,另外还让他如果有事可以去找田不韦,如今翰林院里最靠得住的便只剩下他了。
“都说了是举手之劳,不过跟他自己的安慰比起来,高大人显然还是更加挂心你,他说如果可以,你最好还是离开京城,找一处安宁的地方过日子为好。”顿了顿,呼延元辰像是领会到了自己这话的语病,急忙又辩解道:“当然我是没去,这话是闫非传回来的。”
“我是不会离开京城的,何况即便我想离开,有些人也不会这般轻易地放我走。”宁渊起身走到床头,捧过来一个木盒子,呼延元辰正在好奇那是什么,宁渊已经打开了,里边竟然是一些瓶瓶罐罐的伤药和纱布。
“把手伸出来吧,就算你藏得好,但血腥气可是藏不住的。”宁渊指了指呼延元辰的左手。
呼延元辰愣了愣,半晌,才悻悻笑了一下,无奈地将左手伸到了宁渊面前,宁渊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向上翻起袖子,果真见着他小臂中间缠了一圈白布,白布上也渗出了一小块血。
一旁的闫非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瞒不过去”的眼神,默然地扭开头。
“我只是让你派手下人帮忙,你又何必亲自去,竟然还受了伤,真不知是不是当了这永逸王爷后,天天酒池肉林弄得武功退步了。”宁渊解开拿圈白布,发现伤口并不大,只是看着却有些深,像是某种暗器造成的。
“我便是不知道那些刺客本事如何,为求保险起见才自己去的,结果其中一个刺客眼瞧着是死路一条了,还不忘甩个飞镖出来,这月黑风高的,人也难免大意。”呼延元辰对于这种小伤并不是很在乎,“何况那些刺客却有些本事,应当是受过长期训练,如果单独交给闫非他们,只怕还办不成这趟差事。”
“你现在应当庆幸那飞镖没有涂毒。”重新在他的伤口上了药,又包了一圈纱布,自己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再出血后,才将伤药收了起来交给奴玄,让他去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