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林落风痕
林落风痕  发于:2015年07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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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隐一向漠然的眼神中压抑着灼人的怒意,冷然道:「年幼无知,就可以出手伤人吗?」

符瑾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想说他妹妹伤的本不是「人」,但在对方的气势压制之下,明知情势不如人,如何还敢说出口,只得再三赔罪,又言道:

「皆因在下管束不力,以后定会严加看管,不让她再惹出事端来。」

罗隐看向他身后昏迷的少女,一字一句,话语斩截:「我要你即刻带她离开中原。」

这符瑾一看就是溺爱幼妹之人,若非如此,怎会听任其妹逃婚几月不归。他二人如若仍在中原逗留,时日一久未必不会再生枝节。无论那少女怀有怎样的心思,她已然伤人在先,又能看出叶子昀的来历,他绝不能放任这样的危险在左近。

符瑾略作沉吟后,肃容道:「我以符氏这一代家主的身份立誓,有生之年绝不容许胞妹符玉踏入中原半步。」他也知江湖中人恩怨分明,素来是以血还血,唯恐这剑客反悔伤了小妹,遂立誓以安对方的心。

罗隐虽于人情世故淡漠,却非赶尽杀绝的人,蓦地听到符瑾立下这样的重誓,也是不曾预料到,望了一眼他的神色不似作伪,沉声道:「我信你不会违誓,你们走吧。」

待到旁人走尽后,院子里清净了下来,只余下他们两个人。

罗隐慢慢地垂下头,看向抱在怀中的人。他的肩头和胸口的衣衫也让血迹洇湿了,沾染在黑色布料上看上去不过颜色深了些,但他分明还能感受到染上那人肩头的殷红鲜血时的温热,仿佛仍在灼烧他的心脏一般。

先前他赶到的那刻,及时点遍了伤口附近的穴道,叶子昀的肩头血流稍缓,然而仍在不断地渗出,人也是几近虚弱昏迷。他将人抱起,走入内室在榻上安置好。

然后他坐于一旁,怔然地低头望着那人,但见其失血后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肩头本不是致命要害,伤口也已是包扎好了,但渐渐的,才发觉伤势比原先预料的更棘手。

不知是叶子昀现今的血脉与常人不同,还是伤他的法器威力非比寻常,肩头的伤处血流不止。罗隐行走江湖多年,随身携带的伤药都是上好的,但仍然是无济于事。

时辰慢慢推移,榻上之人眼帘微动,罗隐立时就有了反应,身体微微前倾,凝目望去。叶子昀慢慢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双目之中的关切后,勉力牵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握住了他的手,说道:「无事。」他并未问及符玉之事,只是说有张道人所赠的挂坠在,不至魂魄受损,让罗隐不必过于忧心。

仅说完几句话,伤重倦极,又沉沉地睡去。罗隐静坐在病榻前,随着一点一滴流过的时光,那人始终不曾醒来,而他似乎将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凝望上,犹未敢稍有些微动作,如伸手去握住那人的手。记忆中也有过这样的情景,他没有刻意去想,却始终不曾忘。往昔历历在目,然指间逝水,流光不复。

张道人云游不知去向,而今他竟是一筹莫展。眼前宛如一场幻梦,如今身边的是否真正是他拥有的,他拒绝去思考,只知道在生命终尽之前无法放手。挨过一个时辰后,他终是有了动作,轻轻地为那人掖好被子,站起身来,出门去将城中有名的大夫都请了来。

把脉开方,行针施药,大夫们各种能耐试尽,也只能连连拱手说医术不精,还是另请高明吧。到头来能够出诊的名医几乎请遍了,却无人能说出个究竟。

某位大夫甚至无心地说出了节哀的言语,却在看到青年陡然冷下来的神色之后惊觉失言,慌忙告辞而去。罗隐不会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计较,只是等到送走那人后,才发现将药罐一路从内室提到了府门外,转身进入宅内想将其放下时,却已变成了一地粉末。

最后请到了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国手,诊脉良久沉吟不语,到最后脸色惊疑不定,面有难色地看向罗隐,欲言又止,直到告辞离去也未多说一句与病情相关之言。

罗隐不通医术,但也忧虑过叶子昀的脉象可能与常人有异,他深知世间奇人辈出,唯恐真有人能从脉象之间看出端倪。此刻见到这位大夫的神色,心中也料到了几分,当下也没有细问,备好诊金送老人家离开,老大夫连声道惶恐,说受之有愧,最后还是推脱不得收下了。

听人说这位大夫素有医德,虽是一面之缘但看着也是位宅心仁厚的老人家,想来不用过于忧心会传出什么流言,但既然此地的名医束手无策,思索过后,不如尽早离开此地。

长夜将尽之时,叶子昀终于醒转了过来,罗隐未对他提及心中的隐忧,只是就眼下动身起程一事询问了他的意思。他们二人原本没有近期离开齐州的打算,叶子昀一听就知定是与他此次受伤有关。当日一番长谈,张道人曾对他言道,他这一世与罗隐的缘分纠葛已是难解,但不宜与俗世中其他人有太深的羁绊。

初闻此言他没有太过在意,他们先前与街坊相处和睦也不见任何异常,但还是依道人之言搬离了住处,只是眼下这场无妄之灾想来无法用羁绊过深解释的,毕竟他与那少女只是初次相遇。叶子昀不信命数之言,这些事也就是想想,就从心头过去了。

听到罗隐问他赶路会否太过勉强,他只说无妨,而罗隐沉默不言,叶子昀心知好友怕是又将责任都揽到了身上,却一时不知如何开解。

二〇、年少相遇

他们一路向北而行。

当年为寻访医治叶子昀内伤的灵药,罗隐在外奔波多时,最后听闻长白山有千年雪参,是疗伤的圣品。但还未等他寻到参,就惊闻了江南的变故。如今却不知那雪参是否仍在山中待有缘人,还是已被人捷足先登。

罗隐驾车缓行,不比当初两人携手江湖之时,风餐露宿随遇而安,他们此行依官道而行,在人烟密集的城镇歇息,寻找药铺采买药材。由于伤口一直未能痊愈,叶子昀的精神不见好转,每日里醒着的时候没有昏睡的长,调养的汤药灌下去不知多少,也未见他恢复半点血色。

昔日叱咤一方的英雄人物,如今连下地都艰难,从前不是没受过重伤,却不曾有过这么弱势的姿态,其间的转折,换作任一人都不是轻易能接受的,但叶子昀也许是天下最安静的病人了。

这天,途径河北的一座较为繁华的城镇,于入暮时分,赶到了城中客栈中安顿了下来。入秋以后天气转凉,罗隐内力深厚并不畏冷,但病中之人却是经受不住的,他思量着在此地置备好御寒衣物,再往北走。

罗隐将熬药等事吩咐了伙计后,走进屋来,见叶子昀坐在桌前,犹带伤病中的倦容,却不知遥想起了何事,唇边浮起了淡淡的笑影。

罗隐看着灯下脸色苍白、神色安宁的他,微有恍惚,就听他转过头来问道:「你可还记得五六年前我们到过此地,也刚好是投宿在此间客栈的这个院子里。」

叶子昀说的是多年前他们一同游历冀北之事,罗隐自是记得的,但他于世间琐事不很上心,又如何会对几年前住过的屋子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叶子昀既是这么说,那就不会有错的。

叶子昀天资聪颖,自幼过目不忘。

三百年前武林中有位惊才绝艳的前辈高人,一生纵横天下未遇对手。他生前并无传人,死后也只有自己亲手所立的衣冠冢。然他将一生绝学尽数封存在空冢之后的石屋中。

人人皆可前往求道,但数百年间无数奇人异士都无功而返,时日一久,江湖中也渐渐无人提及。直到有一天,世人惊觉石屋通向的地宫尽皆打开。昔日前往探秘之人也曾有破解过几道关卡,但遗憾止步失意而归后,都绝口不提地宫之内的情形。一朝关卡尽数被人破解之后,众人才发现那位老前辈布下了十一项考验,而解谜之人留下的手笔也让人看得如痴如醉。

一时江湖中人蜂拥而至,纵无缘窥得那位老前辈的武功绝学,也想一睹其人以毕生智慧设下的十一道难题,其中有兵法诡道、人心算计、机关算术,难以想象破解之人是何等天资纵横之辈。而十一道关卡中唯独没有对武功的考量,那人是否懂武功犹未可知。若是学武之人,何以武林中不曾听闻有人自称是那位前辈的传人。

罗隐也是在与叶子昀相交为友之后,两人谈论武学之时听他坦言相告,才知道他竟然就是整个武林遍寻不获之人。叶子昀十四岁得此机缘,专心修习那位老前辈留下的紫虚心法,三载有小成,其后游历江湖,结交各方义士。

他有如此卓然才智,然而在武林中行事从来堂堂正正,从不以计谋争胜,或许这正是他声名如日中天却少有人嫉恨他的运气的原因。毕竟江湖中的汉子信奉力量,佩服的是真功夫。从来折在叶子昀手下之人,无论白道黑道,都少有人不服的。

罗隐心头牵挂的却非这些江湖故事,而是听闻叶子昀一言后,想起了多年前两人同游冀北的时光,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叶子昀负伤。

那时二人相识不久,听闻叶子昀接下了冀北魔道上的十三煞星的挑战,罗隐对那群人略有所知,了解他们生性凶残狡诈、必然不会讲单打独斗的,他担忧叶子昀孤掌难鸣于是暗中追随而去。

这也是两人携手御敌的第一战,既有心有灵犀般妙到毫颠的配合,也有为相互照应而顾此失彼的尴尬。最后,胜局已定之时,叶子昀却为回护罗隐而负伤。

罗隐在苏州见过叶子昀一面的往事,他从未提及过,而两人再次相遇结交为友后,罗隐对这位好友的武功心性极为佩服,在他眼中,叶子昀永远应该是神采飞扬、光芒夺目的。

那个时候的叶子昀,即使是重伤之下,仍然是强大的,无人敢轻犯。也只有陪在他身旁最为亲密的罗隐,在帮他换药之时见到他苍白的面容,感觉得出他不同于往常的孱弱之态。在陪着叶子昀养伤的期间,罗隐那时还分不清压抑在心底的情感究竟为何,但心中却起了一个念头,有生之年再不愿看到那人负伤虚弱的样子。

怎知他们相识不过五年,却有三余年的时光,他都只能守在那人的病榻之侧。

在那次相遇之后,一向独来独往、从不与人结伴同行的罗隐,从此却不曾离开叶子昀左右,直到那年为寻灵药而远行。江湖中人都习惯了在叶子昀身旁总是能看到一位黑衣剑客,而随着栽在他剑法之下的人越来越多,罗隐也渐渐被誉为江湖中年轻一代的第一剑客。

叶子昀昔日也曾笑道,或许不出二十年,罗隐就可得窥剑术的最高境界。

罗隐听后默然不语,他却没有反问叶子昀,将来的成就又将如何。在罗隐心中,是自知不及好友的,却也知叶子昀从未将天下第一、武功至境放在心上,但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的武功进益才远远超过了其他人。

罗隐从来很少有挂心之事,但自小对于剑法确有热忱,然而,自从叶子昀与穆成风一战后受伤,罗隐此后几年中剑法上却始终停滞不前。叶子昀也有所觉,点拨开解过他多次,但他却挣不脱心中的结。直到今日,胸口仍是郁结难消。

他的剑术天下少有人能及,他要护一个人周全,何以总是做不到?

然,罗隐心中一直都清楚,那人非比旁人。

叶子昀从来都是让人可以信赖的,习惯了站在他的兄弟们身前,为身边的人拦下一切的灾厄。无论何时,即使是强撑病体,落在他身上的责任,他从来不曾推脱。

二一、少年剑客

两人忆起年少时的游历后,罗隐在驾车时,有意无意也循着记忆中的足迹而行,颇有些旧日重游的意味。

叶子昀精神见长,但行动间依然乏力,他们仍是以马车代步。两人在行路中,偶或被沿途景致触动了心怀,就会拿往昔的旧事说笑,纵是短短三言两语,罗隐却在叶子昀的脸上看到了鲜活的神采,依稀一如当年,常常让他很难移开目光,直到怕那人发现他的异常,才会转过头去专心赶路。

这一天将及日暮时分,路过群山怀抱中的小村庄。

罗隐将马车停住,想要寻找人家打听路程,以及借宿之所。

他在村口寻了个避风处安置好马车,与叶子昀交代了几句话后,就独自往村里去了。天气转冷,车厢内早已铺好了绒毯,备好了暖炉,叶子昀体弱,轻易下不得马车来,也就留在车内静候。

才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忽然听得村口一阵骚乱,像是有一群人起了争执。

村庄在大山里,因此村中多猎户。这天有七八人结伴打猎归来,许是收获颇丰,个个喜笑颜开,约好了到村头的酒肆痛饮一番,挑几只打来的新鲜野味下酒。却不曾想到在路上走着,也会有祸事撞上身来。

离此不远有个金刀门,在北方武林道上是个不入流的小门派,门中尊长疏于管教弟子,门下弟子武功稀疏平常,整日里游手好闲。这天有几人相约出游,在山中迷了方向,兜转了大半日才到了此处,一行人在村肆之中喝酒上了头,摇摇摆摆地走出来,欲寻个歇息之处,正好与那几位村中的猎户撞上了。他们瞥见村民手中有几件珍稀毛皮很是打眼,寻思着夺回去给门派中的长老贺寿。

山里的汉子耿直血性,蓦地撞见有人想要强取豪夺,平白拿走猎物,自是不愿依从。然而他们虽说是终年在山林中讨生活的,称得上身手矫健,但毕竟比不上习武之人,不过片刻功夫就都被打倒在地,带回来的猎物也被翻乱丢弃了一地,仅有几张上好的皮子,尽数被金刀门的弟子抢夺了过去。

被打伤的猎户们倒地后,眼睁睁地望着那行人扬长而去,口中犹在不忿怒骂。那几个金刀门弟子本非善类,一时性子上来,恶从胆中生,握紧了手中的单刀,就欲转头回去行凶。

忽然听得一个清越的少年声音道:「放下东西,滚回去,我饶你们这一回。」

叶子昀听到外面的动静,勉力坐起身来,微微掀起车帘,正值这个声音清楚地传入耳中,他心中一动,透过帘幕掀开的缝隙,看去。

逆光而站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模样尚显稚嫩,但站在那儿身姿挺直如松柏,举手投足之间竟隐隐有渊停岳峙的大家风范。

金刀门的人听闻这句话也愣住了,循声望去,许是酒醉后眼力不济,费力才看清是个半大的少年,又是一呆,然后一齐哄笑了起来,显是无人将那个少年放在眼里。

叶子昀凝望着那少年,眼中浮起了温暖之意,更有欣然。见金刀门弟子扛着刀靠近那少年,将其围在中间时,他却无半分担忧。

那少年负剑而立,不见惊慌之色,仿佛根本没有看到眼前的危机。那几个金刀门弟子围着他转悠,还满嘴酒话地讥讽着。

「你们看,他还背着剑呢,不知道是不是在村里的铁匠那儿寻来的?」

「怎么不给大爷们比划两下呢,难道是锈在剑鞘里了?」

「要我说啊,该不会是木头剑吧,拿小娃儿的玩具,就想唬住咱金刀门的人——」

那少年忽然开口道:「什么金刀银刀,说不定才是破铜烂铁的玩具吧。」

金刀门的人闻言,笑声戛然而止,瞪着他道:「小子讨打!」就冲了上去,许是欺他年幼,托大起来连刀都不拔,上前拎起拳头就打。

少年一矮身避过,那人只觉眼前一花,就不见了人影,他定了定神,转身只见那少年方才已闪到了他身后,于是恼怒道:「小兔崽子倒会躲——」话音未落,只见迎面一拳击中了他的面部,顿时鼻血长流,仰面而倒。

余人惊怒交加,不知是否喝多了脑仍是不清醒,与先前那人一般,出手章法全无,如街井中的逞勇斗狠之徒,仅凭血气挥拳。当先的两人一左一右夹击那少年,不知怎的被他一引一带,两拳同时落空了,错身之际险些撞倒了彼此。他们慌忙稳住身形,忽觉肋下一疼,被那少年用手掌斩中,立仆。

那少年人年纪轻轻,对敌经验尚浅,然而他的一招一式可看出得自名家传授,在武学上的眼界也远非对手可比,几个回合就将那群人尽皆打翻在地。

金刀门的弟子一个个还糊里糊涂的,转瞬之间竟是被一个半大的孩子打倒了,呆坐在地上摸不着头脑,就听着那少年道:

「你们服气了,就可以走了;若是心中不服,回头想想这口气不顺,转头又来寻衅,我也觉得麻烦,不如免去你们来回奔波的苦,咱们今儿就把事情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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