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星海一舟
星海一舟  发于:2015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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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知还在外围默默地听了,一时间哭笑不得。明明这些人逃过了天罗地网,尚安然无恙,却比那些牢狱之中的人情态更加不得自由。

谁能想象到呢?

终于有个人以强劲内力发出一声长啸,使得大家都惊得静下来。

这人剑眉星目,仪表非凡,虽然身形衣着颇为憔悴潦倒,却掩不住自然而然的正道之气。

“鄙人祁家老五,如今尚有一十六位族亲被关押在京,其中有同胞幼弟与长兄,相信我想要救回家人师友的愿望不会比在座任何一人来得轻微半分。即使如此,我也不得不承认,劫下些许散犯还有可能,要杀入天牢救出大批人犯,不过是痴心妄想。之前我也经历过牢狱之灾,枯坐之中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以天下之大,江湖之浩瀚,皇帝纵想要掌握乾坤,却还是有鞭长未及之地。四极八荒,可谓是山高皇帝远。特别西北与东南,一背靠深漠,一首临远海,又是与三千它洲诸国交际联络的商家集散之地,只要熬得住,总能重新在商路上建设起自己原本的门派,传承下各家各派的武学经典、师门教诲。对我们来说,最痛苦最悲哀的莫过于世代延续的家学师门就此断绝,那正遂了天家屠灭武林的意。即使西北寒暑严酷,东南瘴毒不绝,在怒海狂沙中九死一生,但在这绝境里深扎下根去,我们终有重新蓬勃的一天,必将血今日之仇!江湖人不死,江湖不会枯竭!”

这人的话引来一片赞同叫好之声。既满足了保守派苟全性命的愿望,又满足了激进派复仇血痕的理想,一时间,诸人商讨的重点,已经转向了该往何处去,要与谁谁结伴前行,重建门派,共组联盟,抵御外辱了。

“是不是感觉挺心酸的?”纪无忧抱胸靠墙而立,对顾知还苦笑着,“已经陷落的、已经牺牲的、被污清白的,永远比不上他人未来的利益和前途重要。”

顾知还摇了摇头,“这是当下最好的办法,只是由这样身份的他提出来,更加安慰了众人的私心。”

毕竟祁家陷落的人最多,他都下了决断断肢求生,其他人肯定也乐得故作不忍地跟着一起。

“你要去东南吗?九微宫和飞花殿本就在江南,再往南些去重建,想必很快便会恢复旧貌,顶多环境艰苦些,还可以继续演算九微天机,种植奇花异草。”

纪无忧摇了摇头,“不,我会去西北。” 她的眸中有着奇异的星光,“南边毒虫出没,潮湿闷热毫不爽利,我偷偷讨厌很久了。再说,如果我不幸血洒大漠,我就能更快地找到晓钟了。”

“祝一路顺风。”顾知还笑道。

“你呢?”

“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想回京城的。”顾知还微微闭上眼,感受着贴身放的玉匣冰冷的触感,“但恐怕暂时回不去了,现在……我有点儿想回老家一趟。”

那个曾经为半斗米出卖子女的地方,丰年也算是鱼米之乡。

他化装成一名行脚商,朝着曾经的洪承山庄走去。他很镇静地在悬赏榜单上看到了自己的画像姓名,足足价值百两白银,如果活捉,还要翻一倍价钱。

画像真是栩栩如生,标注得清楚又细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额上美人尖偏了那么一分——这得左右拿尺子一寸寸量了过来才能如此精准吧,他想。

用手掌十指,一寸寸抚过测量,亦可如此分毫不差。

他出生的村子已经荒芜,空落落的,几块薄田里徒生蔓草。那年的大水饥荒逼走了的村民,二十多年后也许只剩下他一个。

他继续前行,数天后,看到了曾经恢弘壮丽的洪承山庄。

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黑灰满地。

他本来怎么逃都逃不出去的黑院的院墙已经化为废墟,在这里面训练的孩子们呢?他环顾四周,只有残阳晚照。

他甚至还看到了墙壁上的刻画——死士训练的入门武功和宣传忠于主君的言辞,都被烧得残缺不全。

顾知还沿着小路慢慢走向最近的小镇,想找间客栈过夜,却发现这里也已经是一片焦土。

他愣了愣,方才意识到,小镇依附山庄而生,怕是没逃过被连根拔起的祸事。

来不及回返早上出发的邻镇了,他只好找到来时路旁一座破落的土地庙安身。

庙中居然早有他人。

一个小叫花子倚在神座下,啃着不知哪里弄来的饼,在看到他后明显抖了一下,神情警惕,把自己缩得更小了些。

他走到另一端,收拾了一下背篓,拿出干粮充饥,同时暗中观察着那小叫花。

有趣,他想着,他们二人现在摆出的休息姿态何其神似。

“小子,有没有兴趣离开这里?”他问道,“找个有食物充饥有屋顶遮蔽风雨的地方成长?不是黑院。”

二月末,丽妃诞下龙子,皇帝大悦,连称“天赐吾儿”。

六月,皇长子百日庆典,有大臣上书,言去岁帝王息兵戈之乱,平游侠之患,如今四海升平,八方来朝,天赐贵子,正是说明了皇帝文成武德,和当封禅泰山,昭告天下,沟通上苍,以告太平。皇帝意动,群臣皆叩首相和此言,唯晋王及数人慢了几步,尴尬一番后也跪地相请。帝心大悦,定十月为期而行。

“世人皆以您为皇储,不料……这难道是天意吗。”晋王的幕僚叹惋不已。

“皇兄让我承担重任,我自然愿为皇兄分忧;不然,我倒是更想要纵情山水,享红袖添香之乐呢。”

“殿下要真是这么想的,那当初又何必三顾寻我而来呢?”

谢羽生笑而不语,只是投了眼神到墙壁悬挂的两张画卷上。

一边执剑而笑者,分明是悬赏榜中人;另一边泰山巍峨,日出东海,霞光似万千剑芒,无情地穿透薄雾浮云。

他的眼神在前者上眷恋低回,最终停在后者那一轮新日之上。

第二十五章

十月。

封禅的车队连绵数百里,浩浩荡荡地驶向泰山。

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外邦使节、扈从仆役,云集于山下。祭祀的台子以五色土石堆砌,五谷植于其上,五行划分属区,饰以周天二十八宿围绕紫薇的星图,场面十分隆重又浩大。

就连未满周岁的皇长子也被宫中仆役抱着递给了文武官员之首的丞相与太尉,诚惶诚恐地拥了请上台去,共享天诏祥瑞的荣光。

这本该是一件极大的盛事。

顾知还万万没有想到,皇帝是怎么会突然跑出他那戒备森严的皇宫,来到泰山封禅的。

更令他惊讶的是,少数激进派的武林人,竟然策划趁此时机行刺。

以他们那错漏百出的谋划,能成事就有鬼了。

偏偏,他们还真的混进扈从之中,距离成功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

怎么会呢?皇帝难道不知道不少江湖人恨他入骨,还游荡在各地寻找报复之机吗?他是对自己的守卫如此有自信么?

那就太……天真了吧。

他这般想着,冷静地组装着手中弓弩。这把弩箭弓身长四尺有余,需要用脚踏弓干,肩膀拉拽,运起内力方可上满弦。青铜精钢做的零件配上上等的乌木皮筋缠绕的弓身,是野外伏击暗杀时最可怕的凶器。

洪承山庄因为这种武器而被剿灭,倒也算不上太冤枉。

他在这些日子里伪装成小仆从于边缘冷眼旁观,那些刺客们被有意无意地安置在准备祭品的队伍中,这倒是个好位置。

他幻想了一下几名江湖人抬着作为牺牲的公牛上了祭台,弯身起身的一瞬间便从牛腹中取了长剑巨斧,挥向正虔诚拜祭苍天的皇帝的情形,不由微笑。

这个景象怎么这么眼熟?是了,公子喜欢让他读的《刺客列传》中,专诸便是这般捧了煎煮得喷香诱人的大鱼上前去,自烂熟的鱼肉中抓起鱼肠剑,一把刺向……

他悚然而惊,停下了联想。

再次观察起来。

如果,这些智计堪忧、暗杀毫不专业、武艺却足够高强的江湖人能顺利混到此处,并非天运庇佑,而是有人故意而为呢?那么,是谁竟手眼通天到这种地步?

他看向那些队列严谨的卫兵,再念及隐在暗处默默守候的影卫们。

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北方的十月本已是万物萧索的晚秋,泰山也到了枯水期,不少小溪流都已干涸。然而松柏长青,落叶的枫槭银杏则有着斑斓色彩,整座山艳丽无匹,又自有巍峨坚毅态度,甚为迷人。

顾知还选择的藏人位置相当绝佳,在一个古树山石相互搭掩而成的角落,可以清晰地看到祭祀的土台——这种地方居然没有被彻查销毁,似乎也侧面映证了他的猜想。

庄重的祭乐声响起,祭官们将浑身毛色纯净、犄角端正的五色牛抬上祭台,又将白鹿白鸟雪白大鱼奇异香草供奉其上,皇帝身着金黄祭服登上了祭台,跪拜上苍。

他抱着皇长子,神色可谓无比快意,晋王立在台下,脸上也是端庄又喜悦的神情。

就在此时,一阵尖锐的呼啸之声由远而近!

离祭台最近的晋王抬起头来,满目错愕。

飞矢声势危响如怒,如霹雳雷霆,如闪电激射,破空而来。

箭矢近两尺长,三棱矢镞轻而易举地穿透皇帝金色的祭袍,尖端是不祥的墨蓝色,被穿刺处的伤口流出黑色的血来。

祭乐声骤然大乱,侍卫守军拔剑怒吼,上前守护;百官惊悚,仆从四散,场面混乱至极。

谢羽生冲上去扶住他的皇兄,一边高吼着命令稳定局势,一边亲自为他的皇兄吮出毒血,然而,谁也没看到他的眼中惊诧慌乱至极的神色。

皇帝还是晕厥了过去,随行的太医们手忙脚乱地接过玉`体诊治。

谢羽生得以空下来静思。

不该如此啊……他想到。

是我看错了吗?怎么可能……是他?

“知歌!”他厉声道。

顾知还远远地隔着人群和谢羽生对视了一眼。

他看上去似乎消瘦了,被玄黑底色绣着金色飞龙的袍服衬得越发病弱苍白,有种惹人怜爱的俊美——想来自从皇长子出生后他装可怜装得一定很用心。

他一边运起轻功一边借助树荫花丛、山石沟壑脱去伪装的衣物,很快便化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个子不高,常年卑躬屈膝所以微微驼了背弯了腿,脸蛋净白无须,喉结几乎看不见,拈着兰花指,穿着净身衣,俨然一个普通的小太监,正拖着一大桶垃圾秽物,艰难地运上牛车,要拉到数十里外去倾倒,免得污了贵人们的眼。

洪承山庄黑院赵字所辖的死士,最擅伪装变化,前任的赵三,更是数代以来的佼佼者。

偏远之处,骚乱还未及传播开,他数日以来都这般勤勉行事,看守的兵卒倒也不愿细查,随便放他做事去。

他牵了牛慢腾腾走着,时不时擦一擦头上的汗水,紧一紧身上厚厚的衣物,全然似一无深厚内力在身的普通小太监而已。

车道渐远,一个人影却立在了道中。

“顾知还,殿下让我带你回去。”

顾知歌抱剑拦在前方,开口道。

“我以天子一命报公子救我一命之恩,以一箭还千万无辜被害之人、塞北将士侠客血仇冤魂,还免了公子被那群不通暗杀的江湖人拖后腿的可能,何必再追上来呢?”顾知还笑道。

他并指一拍牛车沿栏,一对通体漆黑的峨眉刺便落到他掌心。顾知歌提剑来击,锋刃相抵处,划出阵阵火星。

火星溅到顾知还手上,他却浑然未觉般,继续揉身而上,缠斗起来。尖刺在他掌中滴溜溜地转出黑色的花,与长剑挑拨架挡,竟是不落下风。

尖刺锐利,内力运在其上更加收束得咄咄逼人,连连在剑身上钻出白点,顾知歌不得不稍微脱开些去,借着剑长的优势,狠狠朝着顾知还握着刺身中段的手劈砍过去。

顾知还却并未避让,只直直地并双刺为掎角之势架了上去,内力激荡,两人脚下也没歇着,来往勾踢缠带,距离冲突发生之地已冲出数丈之远。

异变突生。

顾知歌合握宝剑的左手突然挟着指刃削向顾知还的右手,后者则是毫不迟疑地左手自下滑过,仿佛要去挡那短刃——但他并未如此。

血花溅起。

顾知还右手齐根掉了两个指头,而他左手的利刺深深埋入顾知还的小腹,搅动一番后方才拔出,他在对方还手前足尖点地疾退开去。

胜负已分。

“被自己的胃液腐蚀掉五脏六腑,痛苦而缓慢地死去,感觉如何?”顾知还问道,不待回答,又继续说着,“死士从始至终所有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为达目标牺牲部分,很是值得。我从洪承山庄脱身掉了两个脚趾,从公子这里脱身断了两根手指,倒是挺对称的。”

他用鲜血淋漓的右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只玉匣,扔到顾知歌脚下。

“趁你还有最后大半个时辰的命好活,把这个带给你主人吧,要是脚步慢了,衰败在半路上,再找这药可就难了,尽你作为奴仆的职守,速速离开吧。”他潇洒地收了武器,便要离去。

“你……为什么……”顾知歌不善言辞,听者却懂了他的意思。

“他不是我的主人,我也不是他的奴仆。他若是真心想救皇帝,我给他的避毒丹用沸水冲开,饮下便可解箭矢之毒。你猜公子会怎么选择呢?公子待我以诚,我自当为阖闾之专诸,严仲子之聂政。不过外人自是不知此节,史书上,大概还会把我为出身的洪承山庄报仇雪恨之事记载下来,化为智伯知遇豫让一般的美谈吧,哈哈哈哈。”

顾知还行得远了。

顾知歌捂住腹部伤口,拾起玉匣,飞身往回赶去。

数日后,皇帝终于驾崩,从遇袭开始他就没有醒过来。

晋王发兵遍索周围数百里,得十六名江湖刺客,尽皆斩首泰山之下,祭台尽为赤色。当初首先上书劝说皇帝封禅的大臣也被以与刺客勾结的罪名削去官职,发落入狱。

是年冬,群臣以国赖长君、皇长子母家出身卑微等诸多理由,恳请晋王继承大典。晋王推辞再三,终于登上皇位,次年改元长乐,后世称之为燕宣帝,开启了长达四十余年的盛世。

顾知还之名,以一剑刺柔然可汗于马下,一箭绝燕太宗于祭台上的赫赫凶名,就此列入史书之中,成为绝世刺客之称。

有人说后来被抓捕击杀的刺客便中有他,临终前大笑为原主报仇雪恨,一慰千万军烈亡魂,死亦无悔;有人说他一击得手飘然而去,万军也奈何不得,武功早已出神入化,最后悟道仙去。

然而传说,终归只是传说罢了。

尾声

宣帝继位十三年后,本就因为中原流亡的侠客们而多了百余新立门派的西北,再添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派。

定址天山之下,门派号为苍门。

门主是个中年男子,自称姓苍,常年戴着双铁手套,武艺并不算十二万分的高强,却能屡屡击退上门挑事的人,在各方势力盘牙交错的西域扎下根来。

门中弟子全是十多二十岁的少年少女,从面容体貌上看,一个西域的也没有,全是中原江南一带的人。

他们虽是同门,武功却各不相同,花样百出,令人啧啧称奇,暗中猜测这门派怕是来历不浅,颇有故事。

宣帝慢慢读完西北传来的暗信,叹口气。

这人十多年来行迹不定,纵使暗哨遍布天下,依然难掌其踪影。

而以天山之远,帝王之尊,要擒得一人归来,极易,却又极难。

他将暗信点了火,投入脚边暖炉之中。

天山啊。

天山。

曾有两人在其下抵死缠绵,曾有万古不化的冰雪伴着北风记下蜜语甜言。

他抬眸看向桌案上寒玉的匣子,其中曾经开放过桃花色泽的神草,如今存着一颗可辟虫蛇的丹药,静静地将馥郁的药香敛在冰霜之中。

直至二十多年后随着宣帝入土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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