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师映川抬手轻轻按着眉心,他的眼神仿佛有些飘忽,落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他的表情也变得依稀有些捉摸不透:“晏勾辰对我,固然有着利益考虑,但也不乏真心,这世上大多数夫妻之间,也未必及得上他对我的感情……”如此说着,下一刻,师映川脸上的表情却忽然变了,似是有着些许令人不安的东西在延伸,他放下揉着眉心的手,语气之中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凉与冷静:“然而,就算他深爱我,但他首先是一个帝王,然后才是作为‘晏勾辰’的一个人,无论是对于我还是他而言,这个天下,只能有一个声音,一个意志!”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即使都早已习惯了现实的冰冷与残酷,但终究没人会喜欢这样的现实,师映川目光在千醉雪脸上凝聚,沉声道:“十九郎,你是少数我能够真正信任的人之一,所以多年前,我曾告诉过你有关九转连心丹之事。”千醉雪微微点头,眼中就有复杂之色,这九转连心丹并非可以无限使用的,若是普通人还好,可以同时种下许多,但若是受蛊者的修为越高,那么施蛊者可以下蛊的数量就越少,即便以师映川如今的修为,想要以九转连心丹控制顶级强者,也还是数目十分有限,否则的话,师映川只要给所有自己麾下一定等级以上的人统统下了蛊,就永远不必在意对方的忠心问题,都可以绝对信任,青元教内部岂非永远固若金汤一般,甚至可以早早就给身边包括连江楼季玄婴在内的人都施蛊,杜绝任何日后可能出现的意外,但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便是因为师映川早年间就已经在施蛊的数量上达到了上限,再无法继续使用这九转连心丹,而这些事情,师映川都告诉了自己……千醉雪这样想着,就道:“我从未与任何人说过此事。”当时他在知道师映川就是以此物控制了万剑山之主傅仙迹之后,却也没有提出一句希望师映川为傅仙迹解蛊之事,毕竟在他看来,自己虽然出身万剑山,但自己效忠的永远却只有师映川一个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与之相比。
看着千醉雪平静的表情,师映川就道:“其实当时我没有告诉你,我在多年前,就已暗中在晏勾辰身上使用了这九转连心丹……”听到这里,千醉雪顿时微微变了神色,师映川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淡淡道:“没用的,要是能够以此控制他的话,在当年双方关系降至冰点的时候,我就会这样做了……然而数年前我便已经发现,我无法催动他体内的蛊虫,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么是他死了,要么是解了蛊,而皇帝一直都还活得好好的,那么自然就是蛊虫失效了……那是我第一次催动他的蛊虫,也是最后一次。”
千醉雪原本还因为此事而生出的疑问,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就烟消云散,但同时他的神色便也凝重起来,沉吟道:“破解之法只有施蛊者才能够施展,晏勾辰又是如何摆脱了蛊虫控制?”师映川眼神阴冷,望向窗外无尽夜色:“此事全无头绪,不过还好,至少其他服下九转连心丹之人,体内蛊虫仍然处于正常状态,宿主依旧受我控制。”
此时在遥遥无尽之外的摇光城,殿内一片寂静,榻上晏勾辰盘膝闭目,口鼻中缓缓溢出淡紫之气,未几,晏勾辰睁开眼来,缓缓吐出一口气,下了榻,命人进来伺候笔墨,开始批阅送来的奏折,不过还没等看过几本折子,外面就有太监急急趋入,对阶下一名红袍老太监小声说了几句,老太监皱了皱眉,便来到晏勾辰身旁,躬身道:“陛下,淑妃娘娘只怕是不成了的。”晏勾辰听了,面色微凝,须臾,放下笔,起身说道:“摆驾,朕去瞧瞧淑妃。”
晏勾辰到了淑妃宫中的时候,到处灯光都明晃晃的,里面已经聚满了人,见皇帝到来,众人都立刻跪下,无人敢抬头,目光随意扫过去,就好象一片深沉的海,晏勾辰恍若不见,径自走过,这一片人海立刻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来,此时太子晏长河也在,正面带凄色地站在床前,一群太医小心翼翼地低声说着什么,见了晏勾辰,都连忙跪下,晏勾辰摆了摆手,来到床前,看了床上的女子一眼,便对旁边的太医道:“怎么样。”太医满面为难,只是叩首,晏勾辰就明白了,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拍了拍晏长河的肩,道:“陪着你母妃罢。”
晏长河的生母宋氏于多年前病逝,晏长河对生母印象不深,自幼就由淑妃抚养,淑妃又待他十分疼爱,因此母子二人感情很好,此时见淑妃已经没有挽救余地,心中沉痛可想而知,便微带哽咽地道:“……儿子明白。”正说着,原本已经陷入昏迷的淑妃不知怎的竟是醒转过来,她是快死的人,眼下却并不像多么虚弱无力的样子,诸人自然知道必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了,晏长河心中难过,正欲开口,淑妃却道:“都出去……我有话要与皇上说……”晏长河强打精神,道:“母妃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儿子。”
淑妃只是摇头,执意要其他人离开,晏勾辰便道:“罢了,你们都下去。”他既然开口,在场所有人也就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去,晏长河也只得离开,一时殿中空荡荡一片,淑妃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勾辰,挣扎着半撑起身子,微微喘息,声音略显嘶哑道:“臣妾有一事搁在心里多年,从前一直死死忍住不敢问出口,怕给自己惹来灭顶之灾,甚至连累太子……但如今臣妾就要死了,这些话永远不会外泄,自然也就不妨事了,所以……臣妾要问皇上……”
这个面色苍白憔悴,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的女人说着,眼睛却死死盯住床前的帝王,嗓音粗砺得仿佛磨刀石互相刮擦:“当年臣妾的朵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空旷的殿内死寂一片,晏勾辰眼中有什么东西渐渐冰冷下去,面上却只是如常般的平静神色,他看着整个人已经开始灰败的女子,道:“……你是在质问朕?”女子恍若未闻,擞心抖肺地咳嗽了几声,直直盯住男人的双眼,道:“告诉我……我知道朵儿根本不是在御花园被毒蛇咬死的……不是……”晏勾辰不语,却想起自己那个名叫朵儿的帝姬,那孩子生得伶俐可爱,会甜甜地唤着‘父皇’,在临死前,那张美丽的小脸却因恐惧而扭曲起来,她一定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亲生父亲杀死,也很不甘心,但是,有些事情,终究是不得不做的。
晏勾辰唇角扬起一个凛冽漠然的弧度,终于,他开口道:“朕中了蛊,受制于师映川,需将此蛊移到他人身上,才可解除,蛊虫一经转移,受体立刻中蛊毒而死,此法以血为引,非直系血亲不可使用。”
淑妃呆呆听着,良久,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倒在床上,枯干的唇微微翕动着,泪水直流出来,片刻,她才似哭似笑地呢喃着:“朵儿,她是你的女儿啊……”晏勾辰缓缓道:“朕,是天子……天子,怎可受制于人。”淑妃面上浮起一个苍凉的表情,却又有无限不甘:“你也有其他儿女,为什么一定是我的朵儿……”晏勾辰平静道:“当时其他皇子皇女尚幼,不能承受此术,而朕又不能冒险再等,否则一旦被那人控制,后果不堪设想,至于长河,乃是储君,不可有失,因此她就是唯一的人选。”淑妃听了,突然间一口血呕出来,惨笑道:“天家无情,果然如此……”
话音未落,已是气绝身亡,晏勾辰看着面前死不瞑目的女子,心中一片静默,片刻,伸出手去,轻轻合上了对方的眼睛,一时就侧了身子,缓缓坐在床沿边上,不想动弹,半晌,这个名义上拥有天下的帝王,脸上忽然就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仿佛自嘲一般的笑容,他低低而笑,叹息着自言自语道:“映川啊,若非当年我成为宗师之后,恢复记忆,只怕早已被你控制了罢……可惜,我北辽自古就是蛊师与大巫聚集之地,你在我体内所做的手脚,不过是由残篇推演而来,当初我既然能帮赵青主对你下蛊,令堂堂大劫宗师都遭暗算,又岂会受你蛊术所制。只是,当初我对你下蛊,最终间接害你丢了性命,这一世却是反过来由你对我下蛊,致使我亲手杀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那些记忆的碎片,那些最初的美好,早已荡然无存……晏勾辰缓缓起身,走出大殿,彼时月光清冷,他来到外面,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那深不可测的双眼,所有人都隐隐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晏勾辰语气微沉地对晏长河道:“淑妃没了,你去见她一面罢。”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金舆,很快,一行人就缓缓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第三百四十七章:我失骄杨君失柳
大街上人来人往,虽已是傍晚,但到处仍然都是喧嚣,一辆外观寻常,内里空间宽大的马车中,师映川两条长腿伸着,手中把玩着一柄湘妃扇,透过淡绿色窗纱看着外面的场景,但见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繁华,就说着:“云霄城这些年来,越发兴盛了。”
连江楼正在闭目养神,听到这话,便睁眼向外看去,外面熙熙攘攘,街道两旁商铺林立,繁华的程度的确决不是在一般的大城市中能够看到的,不过连江楼眉宇之间却是有些思虑之色,道:“数月之前你曾带我私下去过摇光城,一国之都比起云霄城却是多有不如,青元教褫夺大周国运,两方对立之势日益严峻,摩擦不断,这样下去,早晚要有一战。”这几年连江楼已经不再是从前刚苏醒时的蒙昧状态,虽然他并不参与到政治之中,也不涉及青元教中任何日常事务,但对于很多事情,早已是了如指掌,师映川也逐渐不再限制他的行动,两人不时会一起外出,甚至三年前师映川便解开了他体内的禁锢,使连江楼重新踏上了修行之路,两人更是同行同止,俨然恩爱夫妻,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之间的感情也越发深厚起来。
这时师映川听了连江楼所言,目光与其相触,就一笑,说着:“两方都有顾忌,大规模大范围的战争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毕竟这样一来,无论最后是谁获得了胜利,得到的也只怕是一片废墟,谁都不肯付出这样惨痛无比的代价,所以,无论是青元教还是大周,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其他的方式进行较量,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过,对于我来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师映川说着,倾身过去,轻轻捏住连江楼的下巴,在那薄唇上亲了一下,慢悠悠地道:“昨夜你睡觉前对我说的话,现在再说一遍给我听。”
连江楼的表情忽然间就有些不太自然,微微避开师映川的目光,咳了一声道:“……我不记得了。”对方这个样子让师映川忍俊不禁,又起了促狭之意,两手捧住男人的头,迫使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口中说着:“堂堂男儿,怎么倒学得女子似的忸怩起来?还不快说,自有你的好处。”连江楼被闹得没法,索性一把将这个不安分的人搂进怀里,低头深深吻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让他再说不出话来,毕竟原本在爱人之间,嘴其实并不是主要用来说话的,它还有更重要的用途,而对于男人这种几乎耍赖一般的做法,师映川先是不乐意,但很快就沉浸其中,一时间车厢里安静下来,只有隐约唇舌交缠的暧昧水声。
未几,两人缓缓分开,互相看着对方,师映川这些年来,已经极少会与人像这样认真对视了,他的眼神越发犀利,仿佛可以看透人心,所以即便是极亲近之人也不大愿意盯着他的眼睛看,倒不是说有什么心虚害怕之处,但毕竟没有什么人愿意让自己仿佛毫无秘密似地展现在别人面前,这样的感觉并不比袒身露体更好,不过连江楼却是一个例外,他不但不回避师映川的目光,反而似乎有些喜欢以这种方式进行某种情感交流,此时四目相对,师映川只觉得心中平静,连江楼的眼神是淡然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暖意,其中仿佛有着无限的爱意,如饮美酒,令师映川有片刻的恍惚,不过说起来,这当然不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仔细看着对方,从前也是见过的,无论是赵青主还是当年的连江楼,都不乏这样静静互视的时候,只不过那时从对方眼里看到的纵然也是爱意深沉,却又在幽昧之下隐藏着什么,带着些令人无法看透的意味,而此刻,这个人却是眼如清泉,柔和的目光就像是冬日里的暖阳,明澈而温柔。
师映川凝视着男子,或许是太过熟悉的缘故,看着这张面孔,就让他心中忽然觉得现在的一切与过往那些也没有什么分别,因此思量片刻,就笑了起来,这笑容带着一丝欣然,他的目光渐渐凝聚起来,在连江楼的下巴上吻了一下,笑道:“你这样,让我突然就很想脱光你的衣服,亲遍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你说,怎么办?”连江楼有些诧异,但马上这种情绪又变成了微哂,他发现师映川的表情很认真,所以这话并不是玩笑,不过,连江楼的眼神依然还是像平时那样稳定安然,似乎不受任何影响,道:“你随意。”师映川低笑起来,手指攀上男子的衣襟,说道:“我比起从前,已经稍微长大了一些。”连江楼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师映川却已拿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胯部,似笑非笑的样子:“虽然还不行,但至少已经有些进步……我估计再有几年,应该就可以用了罢。”连江楼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知怎的,却是觉得有些好笑,师映川见到他带笑的眼睛,便微微扬眉道:“你不担心?”
连江楼从矮桌上的果盘里拿过一只果子,放进师映川手里,很随意地道:“为何要担心。”师映川探究地看他,道:“待我能够人事了,自然就要行使丈夫权利,你便得学妇人承欢于我身下,莫非你不介意?”连江楼有些怪异地看了少年一眼,似乎奇怪于对方怎么会这样想,于是就简单明了地道:“男子间帏帐之事,不若男女天生匹配,况且你此身尚且青稚,必然更是艰难,既是如此,自是由我承担。”这番话连江楼说得十分从容,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浑不觉有什么不妥,然而若没有十分爱意,世间哪个男人又会甘愿雌伏于人,不过是因为不舍得对方受苦罢了。师映川听着,沉默了一下,似是在平息着此刻心中那小小的涟漪,既而就轻轻摸了摸连江楼的胸膛,淡笑着:“江楼,我方才说了,想要脱光你的衣服,亲遍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如果我现在就要在车厢里这么做的话,你会介意么?”
——一张白纸,被慢慢勾画出这样一份似乎不再含有任何杂质的感情,就好象熬过了阴冷漫长的冬日,终于得到渴求已久的阳光,这究竟是不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未几,马车驶入帝宫,又过许久,才在一道拱门前停下,连江楼下了车,脸上还有着不曾完全褪去的红晕,脖子上几处瘀红十分显眼,他下车之后,很自然地伸出手,明明知道那人不需要,但还是这样做了,直到对方一只雪白的手放在他掌心里,稳稳地走下车来,连江楼才松开手,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进拱门,一时回到寝宫,两人梳洗一番,换了家常衣裳,师映川给坐在床上的宝相龙树喂了一颗丹丸,又用拧干的湿帕为其擦脸,连江楼静静在一旁看着,等到师映川做完了这一切,才道:“……当年你与他,感情想必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