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道齐听了,自是不以为然,师映川见状,无奈挠头道:“我刚才听见那个声音很熟悉,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人应该就是李清海,晋陵神殿的人,他哥哥便是李神符。”澹台道齐自顾自地倒酒,语气冷淡:“……李神符又是什么东西?”
他被囚禁在舍身崖多年,对外界的很多事情自然都不知道,因此对李神符的名字并不曾有所耳闻,这时一旁的季玄婴忽然开口,对澹台道齐解释道:“……李神符乃是晋陵神殿当代圣子,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应该就是下一任的殿主。”澹台道齐听了,却依旧是眉毛也不肯抬一抬,以他的身份和性情,哪里会在意一个小辈,只冷冷道:“那姓李的小子若要报仇,只管来就是。”师映川闻言,不禁翻了个白眼,心想那李神符除非是疯了,估计才会来找一个大宗师报仇,这不明摆着是送死么?
三人在酒铺里坐着,直到外面的雨停了才起身上路,走到外头去牵了马,一时师映川上了马坐稳,看了看不远处那一地的尸体,因为刚才一阵大雨的缘故,血水都已经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但眼看死了这么多人,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能够感觉到空气里似乎隐隐弥漫着一缕血腥气,不过师映川并非什么心软之人,手上的人命也不少,看见这一幕也无非是皱了皱眉就算了,但季玄婴如今怀着身孕,看见这些就觉得有点反胃,立刻将目光转开,师映川眼尖看见了青年的举动,便问道:“没事罢?”季玄婴眉峰微凝,淡淡道:“没什么,只是忽然看见这种场面有些胃里不适,一会儿便好了。”师映川点头道:“那就好。”
三人继续上路,转眼就到了晚上,找了客栈投宿,要了三间上房,其实在季玄婴之前还没有找来的时候,师映川与澹台道齐经常在夜间也一样赶路,该做什么做什么,反正习武之人身体素质不同于普通人,并不容易疲惫,但自从季玄婴加入队伍之后,三人到了晚上就一定会找地方歇息,这不仅仅是师映川的意思,更是澹台道齐的吩咐,他虽然平日里嘴上不说什么,但季玄婴的父亲季青仙乃是他自幼抚养长大的,师徒之间的关系与父子也不差什么了,季玄婴既然是季青仙之子,那么澹台道齐在心里其实把对方也当作了自己的孙儿,季玄婴身怀有孕,澹台道齐表面上没有什么表示,路上却总会顾及季玄婴一些,这个男人虽然给人的印象是冷酷疯狂的,但也许心中总还是会有柔软的一面。
一时吃罢晚饭,三人各自回房,不一会儿伙计送来洗澡用的热水,还有干净的内衣和一套新衣裳,这客栈里的掌柜是有眼力的,方才一瞄就知道这来投宿的三位不是寻常人物,因此当师映川摸出银子叫人去买三身质地上乘的衣裳之时,掌柜的就立刻叫了一个伶俐伙计去办,并且也没敢让人从中揩些油水,报的都是实在价格。
师映川随手赏了那伙计一小块碎银,伙计得了银子,顿时笑逐颜开,伺候得殷勤,很快师映川洗过了澡,脱了鞋子坐到床上运功调息,这一来时辰过得就没个数了,等师映川因为外面的敲门声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将近亥时末了。
师映川下床去开了门,原来是伙计送了宵夜来,师映川看那托盘里放的是几只小菜,一碟子虾米拌黄瓜,一碟子红椒芦笋,一碟螺蛳,还有一碗粥并两三个糖芋头,都是很清爽素淡的菜,如今是夏季,又是晚上吃的宵夜,因此这些东西虽然简单,却很合师映川的心思,便打赏了伙计,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夹了两块黄瓜吃了,觉得酸凉脆脆的,很对胃口,便就着稀饭吃了起来。
一时吃罢,师映川倒一杯水漱漱口,去唤伙计把残羹剩菜都收拾了,又剪下一截烧黑的灯芯,自己坐在桌前拿了佩剑擦拭,这柄别花春水是他心爱之物,一向十分爱惜,用锦帕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这时忽然看见剑穗上一颗圆润的珠子在灯下泛着微光,正是那相思石,便用手拈住看了看,一面用手把剑穗绦子一根根理顺,他看着相思石,不免就想起了将这东西给他的季玄婴,一时间心里就有些乱,似乎静不下心了,他虽然两世为人,但在情爱之事上并没有十分丰富的经验,如今就常常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他知道自己放不下前世的初恋情人香雪海,也就是现在的方梳碧,但与此同时,却又身不由己地与其他人有了纠缠,不知是缘是孽,宝相龙树暂且不说,只讲眼下与自己同进退的季玄婴,他实在没有办法问自己到底心里想什么,但却知道对方于自己而言,至少是很有些与众不同的。
一时间师映川胡思乱想了一阵,却只弄得自己心烦意乱,只觉得有些头疼,便不愿再去想了,干脆一切随心罢了,想到这里,才心神才渐定,起身把剑放到床头。
正值此时,却听见隔壁‘吱呀’一声响,有人推开了门,师映川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房门那里,紧接着,就听见‘剥啄’一下,房门被轻轻敲响。
第九十三章:时光是一种无情的东西
师映川听见门被敲响,犹豫了一下才过去应门,隔壁住的是谁他当然很清楚,刚才那轻微的脚步声也同样表明了来人的身份,师映川心脏没来由地一跳,紧接着他把门打开,熟悉的身影立刻映入眼帘,就见外面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白日里的衣衫已经换下,此刻是一身崭新的玉色细绫衣裳,白皙的脸庞温亮得耀眼,不是季玄婴还有谁?
两人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彼此距离很近,在四目相对的一刻,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张了眼帘,隔了短短的距离站着,视线交缠,彼此气息可闻,如此近距离观察,师映川就非常清楚地看到季玄婴此时不但衣衫整洁干净,而且头发也顺滑如丝,在背后披散着,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洁净得仿佛玉石一样,显然也是先前洗过了澡,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那因为被热水蒸泡了许久而变得白里透红的肌肤、黑亮亮的还没有完全干透的长发,又或是略微有些大意松散的领口,都让人情不自禁地擅自联想到前时青年入浴时的情景,也不知究竟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美妙画面?尤其是季玄婴这个人一向给别人的感觉是非常淡漠的、非常拒人于千里的,所以越是这样,就让人越发不自觉地去想象那种美人沐浴的旖旎场面。
师映川身为男子,而且又是身心都已具备某种能力的男子,自然也不能免俗,乍见季玄婴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外,脑子里也不免有一瞬间的走神,而季玄婴身为侍人,又兼各方面都十分出色,因此自从十二三岁开始,就已经接触到了其他人对自己的那些或是爱慕或是有所期待的目光,形形色色的人物以及各种心思都见得多了,于是此刻对于师映川的走神也是略有所觉,便定睛看了少年一眼,眸光清冽,不过他瞬间就嘴角微扯地笑了笑,如同大地回春一般,认真地打量了对方一眼,问道:“……已经不早了,怎么还没睡?”
师映川立刻定一定神,随口应道:“哦……正打算要睡了,不过方才吃了些宵夜,现在也没觉得困。”季玄婴略微低头看着师映川,脸上似有笑色一闪而逝,道:“那就好,不然我倒是打扰你休息了。”师映川道:“呃,没有,你进来坐罢。”
季玄婴也没有过多客气,直接就走进了房间,在桌前坐下,师映川给他倒了一杯茶,用询问的目光看了对方一眼,随口问道:“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季玄婴闻言,清冽的眸光微微一动,似是笑了一下,也只有在很熟悉很亲近的人面前,他才肯这样笑一笑,只说道:“……莫非一定要有事才可以找你?”
季玄婴的面部与五官轮廓虽有些清秀柔和之气,皮肤也肌理细腻,十分白皙剔透,但与他父亲季青仙那副雌雄莫辨的美丽外表不同,虽然父子二人的容貌有些相似,但他的美却是显而易见的男子之态,不会让人错认,是另一种冷净如雨后春山的美,使人一见难忘,此刻在灯下这样一笑,笑容与他的出众外表结合得天衣无缝,就让人情不自禁地有些迷醉,师映川闻言,心中一动,不免凝神去看季玄婴,正好季玄婴也在看他,季玄婴如今身怀有孕,已经有数月的光景了,然而即使如此,他的面貌也没有什么改变,依然十分俊秀,此刻两人四目相视,面对着这样的情景,季玄婴的眼睛里却还是没有半分波动,有的只是令人情不自禁想要去探询的深邃,他丝毫没有不自然地看着师映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倒让师映川有些微窘起来,他一向对于季玄婴的这种态度都缺乏足够的抵抗力,这时面对着季玄婴的眼神,只是稍一迟疑,就立刻道:“……当然不是,你什么时候要找我,当然都是可以的。”
季玄婴拿过师映川给自己倒的那杯茶喝了一口,听了这话就微微一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只不过是我心里有些烦躁,睡不着,就想找人聊聊而已。”师映川不由得认真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哪里不舒服么?对了,今天白天看见那么一大群死人,你现在怀着孕,确实有影响。”季玄婴哂道:“……这倒不至于,我也是习武之人,这种场面也不是没有见过,哪里会有这么娇气。”师映川也坐了下来,表情认真地道:“不能这么说,你现在毕竟和以前不一样,身体不大方便,还是应该多注意才行。”
师映川说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一口便喝了,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吃的宵夜有些咸的缘故,师映川觉得有点渴,就又拿了茶壶,准备再倒一杯,哪知就在这时,一只洁白修长的手却伸了过来,恰恰按住了师映川倒茶的手,灯光下,季玄婴雪白俊秀的脸庞洁净如初春之水,整个人距离师映川不过是几寸而已,那只手温热而滑腻,令人从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生理上的颤栗,师映川当即就因为对方的这个举动而呛了一口气,这样亲密的行为在男女之间自然是不合礼数的,哪怕就是在两个男性之间也是不太常见的,但是就两人如今的关系而言,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过师映川还是猛地失神了片刻,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脸上顿时泛出一丝不解之色来,手足无措:这人如此行事,是不是可以看做挑逗?或者,干脆就是调戏?
不过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很快打散,在印象当中,季玄婴根本就不可能是这种人,但师映川只这么一走神,自然也就没有及时把手抽回来,就在这时,季玄婴覆在少年手背上的手却动了动,一把攥住了那只比起自己要小上不少的手,明亮双眸中的光芒似乎越发亮了些许,清澈得几乎让人无法直视,便是嘴角微抿的线条也渐渐清晰柔和起来,凝定的目光盯住了师映川清秀的脸庞,微微一笑道:“……你很紧张?”
师映川坐在椅子上,一颗心跳得简直像是要蹦出来,他心中微乱,更多的则是忐忑,但他听了季玄婴的话之后,忍不住蓦地微热了脸,哪里还忍得住,干笑着辩解道:“我紧张什么?”师映川是一个很聪明伶俐的人,很会巧妙地处理一些事情,只是,不管他平日里到底如何圆滑有心机,但面对着感情问题的时候,主导权总是很难把握在他的手中。
师映川暗暗叫苦,甚至有点儿烦躁起来,但是面对着季玄婴这个既是自己堂兄又是为自己怀着孩子的人,他的耐心还是不得不更多一些,而身旁季玄婴因为怀孕的时间越来越久的缘故,平日里精神不是非常饱满充沛,不过此时青年却显然好了很多,见师映川的目光移到别的地方,明显是在躲避,不禁脸带微笑,这时他看着师映川的目光,已经与从前刚相识的时候全然不同了,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喜欢我。”
这话被季玄婴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仿佛非常理所当然的样子,丝毫不顾此话一出,师映川的脸色顿时就变得十分精彩了,只见少年张口结舌地盯着他,失声说道:“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你了?我……没有……”这样毫无诚意的回答自然不能让人满意,与此同时,师映川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因为天气太热,他看着季玄婴似笑非笑的样子,突然间就发觉自己在与对方的关系这个问题上,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态度都好象是太软弱了些。
季玄婴的脸色很快就明亮起来,似乎完全没有什么心事,道:“你确实没说过,但你的表现却分明是这个意思。”师映川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最终只是‘哈’地一声发出说笑不是笑,说哼不是哼的声音,有着几分自寻烦恼的愤怒之意,个中滋味谁人能够猜透?其实在这个时候,他甚至巴不得让自己的思维暂时呈现出空白的状态,以便使那些纷杂的念头无处可去,季玄婴见状,自然对少年的心思有所察觉,他能够感觉到师映川在此刻的心态是很复杂的,便道:“……你是觉得自己不知道么?既然不知道,那就不去想。”师映川到此时已经对季玄婴这个人的性格无可奈何了,叹气道:“你这性格还真的是直截了当,诚实得紧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师映川忽然就发现原来自己在两人相处的时间里,往往都是把季玄婴当作一个应该照顾又不应该太过亲密的人物,但季玄婴毕竟是个人,哪怕他的性情再直接、做事再随心所欲,甚至有些偏执顽固,但他也仍然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同时也有属于自己的追求,他这样主动地要求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应该就是在以另一种直白的方式来表达喜欢罢?这一点,跟宝相龙树真的很像,都是如此直接。
季玄婴闻言也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笑了起来,却依旧没有放开师映川的手,只是说道:“……你我都是各自尚未娶亲,本就是年轻人,互相之间接触久了,渐渐有了好感,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师映川张了张嘴,好象还想说点儿什么,但季玄婴已经先一步继续道:“事实上,婚姻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多的意义,有或者没有,我从前都不在意,不过我发现如今我对你越来越有好感,而你也是一样,只不过你因为那位方姑娘的缘故,所以总是在逃避这件事,自欺欺人,我说的可有错?”季玄婴说着,似乎整个人都与平日里有些不同了,很是放松的样子,将掌中那只形状有些秀气的小手捉紧:“虽然你我是堂兄弟,不过我觉得你我之间还是‘夫妇’这个名目更合适,我们认识的时间也已经不短了,我很想尝试一下婚姻究竟是什么感觉,况且你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你,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季玄婴那种顽固强硬的性格在这个问题上显得特别突出,师映川虽然不愿意涉及这方面,但又不能不回答,因此师映川有点苦笑,到底还是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道:“尝试?做夫妇这种事情在你嘴里怎么好象变得很简单似的?这里面其实是很复杂的……你的态度似乎太过理所当然了,也许你觉得很好,但我很难做到像你这样潇洒。”也许从最真实的想法来看,他确实是已经喜欢季玄婴了,然而从现实说来,让他与季玄婴结为夫妇,这是师映川难以决断的,因为师映川知道,于己而言,方梳碧是此生不想再错过、再留下遗憾的人……
一时间师映川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是如此的虚伪,如此贪心的一个人啊,这是不是说明男人在本质上就是永远也不能满足的动物呢?想到这里,师映川强行命令自己从毫无意义的感叹中恢复过来,这时他心中似乎有所决断,但这其中那种微妙的感觉,却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他就那么笑了笑,道:“你说的对,我也许……真的是喜欢上你了,哥哥。”他其实不只一次想到这种可能,只是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及时掐断这个念头,但是在此刻,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就真正代表着师映川正面承认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想法,从这一刻开始,师映川与季玄婴他们之间的关系与从前相比,就此产生了不同,而另一方面,师映川也终于发现或者说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原来自己同样也是喜欢宝相龙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