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渌婵的叔父乃是万剑山之人,因此温渌婵时不时地就会来探望长辈,所以温渌婵与季玄婴两人可以说是从小便是认识的,此时季玄婴见温渌婵向自己问好,便微微点头,道:“……我一向都还好。”他即使在这样答话的时候,也还没有松开师映川的手,而师映川则是安静而立,微抿的唇角似展非展,显得很是怡然自若,温渌婵笑吟吟地又寒暄了几句,十分热情,但又将其中的分寸把握得恰倒好处,不会令人生出反感之心,而师映川也不率先开口,只是站在季玄婴的身旁,看着温渌婵与青年说话,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显然他的养气功夫很不错,这时温渌婵总算是表现出刚刚注意到师映川的样子,心中默默核计着,脸上却一点儿也不显,只明眸微盼,将目光转向师映川,微笑得宜道:“这位是……”
师映川此时的装扮很简单,一袭白袍,头发扎在身后,这种打扮无论男女都很适用,再加上他男生女相,太过秀美,如此一看分明就是个美貌少女,看上去十分令人心动,更何况温渌婵心里已经先入为主,哪里会以为他是个男子,不过却也发现这‘少女’颇为气定神闲,对周围的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样子,更没有主动对自己开口的意思,反倒是正用了一种颇可琢磨的目光向自己审视,温渌婵见师映川这般作态,心中就已有了计较,觉得这‘少女’应该是那种颇有心计的人物,思及至此,再看季玄婴的态度,温渌婵虽是暗暗心痛,同时却也多想了一层,不过就在这时,温渌婵却突然间惊愕无比地发现了一件事,这美貌‘少女’的颈间,居然有一处凸起,虽然不怎么起眼,却分明是只有男性才具备的喉结无疑!
一瞬间温渌婵心中大震,未曾想这漂亮‘少女’竟然是个少年!不过温渌婵此女却是个极敏慧的人物,一惊之余就立刻转念想到了别的地方,再联想到方才两人之间毫不避讳的亲密之态,此人又是个男子,还有前时桃花谷传出的消息,难道……温渌婵的脑海中猛然间跳出一个念头,并且越想越有可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此人容貌大变,但她心中已是有了定论,再看着那少年时,只觉个中滋味实在无法言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师映川嘴角微扬,方才那种气定神闲的感觉似乎一扫而空,变得凝定起来,目光清正地看着温渌婵,微笑着吐出一句话作为对于女子刚刚发问的回答:“……断法宗,师映川。”
即使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成,但此刻听到对方亲口说出来,却还是让心脏顿时仿佛被谁狠狠一勒,直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温渌婵暗吸一口气,收紧了袖中有些僵硬的手指,回应的则是低柔悦耳、又极是从容的声音,倒是与她先前的表现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师剑子好。”话音未落,两人的目光已是一触即分,温渌婵面上笑意娴静,令人见之如沐春风,微微欠身道:“不想剑子原来已到了万剑山,剑子相貌与从前相比多有变化,渌婵倒是不曾认出来。”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四年前在风霞岛上,第二次则是师映川前往师家大船取回那幅《怯颜图》的时候,确实彼此都有印象,因此师映川闻言便笑一笑,同时用余光瞥去身边,直到这个时候,他身旁的季玄婴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神情更是半点不曾变化,唯有目光深不可测,师映川这样看得分明,心中已在盘算起来,他并没有将这温渌婵真的当作情敌,只因他很明白以季玄婴的性子,此生要么是孤身一人,要么是与自己相好,除此之外,应该是不会再与旁人发生什么纠葛了,既然如此,温渌婵再有爱慕之意,那也只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单相思罢了,自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想到这里,师映川偏过脸去,看向季玄婴,却见在日光闪耀下,青年那张白皙的面孔仿佛汇入到了天光融融之中,这时季玄婴发现师映川在看着自己,于是便在这有些迷离变幻的光影当中,对着少年淡淡一笑,此情此景,动人之极。
然而这一幕看在温渌婵眼中,却是难熬无比,她仿佛被这种温柔得让人心碎、旖旎得让人无法呼吸的氛围所缠绕住了,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紧紧缠在一起,无论如何心情也是平复不来,说不清楚究竟有多少股不同的情绪都在心底交错酝酿,一时间温渌婵发现自己几乎再也维持不住一副平淡自若的面孔,但她终究不是寻常女子,白玉般的容颜上刹那间闪现出一丝强行压抑心情而造成的红晕,这便恢复了正常,只见温渌婵目光流转之间,仿佛是清泉沁入人心,微笑道:“季哥哥难得出来散心,不如我们去……”
不过她还没有说完,季玄婴已是稍一敛目,便将视线放在了师映川的脸上,口却对温渌婵说道:“……不了,我正要带映川四处走走。”说着,很自然地在师映川的手上微微一握,道:“走罢。”一面对温渌婵略点了点头示意,这便牵着师映川的手很快离开了此处,一时间温渌婵独自一人留在原地,面上神情莫测,她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唯有袖中一双素手缓缓握紧——季哥哥,你总是这样待我啊……
万剑山就像是它的名字一般,乃是天下剑修圣地,这里楼宇建筑林立,掩映在群山之中,一路走来,花树点缀,雀鸟飞飞,甚至还有不少鹿与鹤之类的动物在漫步而行,十分惬意,师映川与季玄婴一路谈天赏景,聊些这两年中的诸般事情,偶尔一阵风过,便会身处飘落的花雨之中,同时也总能时不时地看到佩着长剑的万剑山弟子,无时无刻都在彰显着此处所具有的强大武力,这个世界以武力着称,唯有力量才是社会结构的某种体现,令人趋之若鹜,因此无形中的等级就如同一道鸿沟,横亘在所有人之间,师映川与季玄婴在路上就看到普通弟子在内门弟子面前是如何的毕恭毕敬,当真是等级严明,一时间师映川心有所感,道:“在这个世间如果想要横行,便必须具备终极的武力,只要你的实力够强,就有了被人尊敬甚至惧怕的资格,记得当年剑圣独闯大周皇宫之际是何等威风,一位宗师级武者足以令一个强大的帝国也不愿招惹,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能成就宗师之境,自此天下之大,皆可去得。”
此时雀鸟徐飞,清风微爽,空气中仿佛充斥着缕缕柔丝,季玄婴容色白皙宁静,眼中偶尔流过清波,令人只消看得一眼,便觉得心醉神摇,他听了师映川的话,便忽然微微笑了一下,季玄婴本是白衣素装,容颜又淡雅如画,如此一笑,当真灿若朝阳,熠熠生辉,师映川瞧着,只觉得内心也变得柔软起来,却见季玄婴随手拈住一片风中飘舞的落叶,与此同时,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但是转瞬间就化为乌有,只说道:“……映川,以你的资质,我相信不会需要太多的时间,你就可以成就宗师之境,我始终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师映川笑了一下,他负手漫步而行,说道:“你们万剑山看上去似乎一派平和,不过我们这一路走来,也看到了一些事情,就好比方才那两拨人之间的小冲突,其实我们断法宗也是一样,各方相互制约平衡,私下里明争暗斗从未停歇过……一个宗门里,一个国家里,一个团体里,毕竟还是弱肉强食,从而衍生出各种等级,这种事情,哪里都是免不了的。”
师映川突然说起这种没头没脑的话,话题转变得如此明显,以季玄婴的聪慧,自然听得出来,于是青年便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眉头,道:“映川,你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么?”师映川想不到他会说得如此直接,微怔之下,不禁哑然失笑,道:“自然是有话要讲,只是玄婴啊,你怎么总是这样直接……”说着,话锋一转,又摇了摇头,不带一丝迟疑地道:“玄婴,你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吗?”他说话间表情不动,也只有很熟悉他的人才能够真正洞悉这平静之中的别样意味,季玄婴闻言,便转脸看过来,似乎并没有对这个话题产生什么兴趣,只简洁有力地答道:“……以后?自然是一直修行。”
师映川看着青年那平静的神情,忽然摇头一笑,却不愿妄自说些什么,他耸了耸肩,用一种有些微妙的语气说道:“修行?我辈中人,自然是要修行不辍的,我问的自然不是这个。”说到这里,师映川黝黑的瞳孔精芒点点,深邃难测,等到再开口时,笑语之态已经减弱了很多,然而眼中的光芒却似乎越发明亮起来,当然,也可能只是错觉而已:“……我的意思是,万剑山日后的传承……你是奉剑大司座的亲传弟子,也就是剑圣这一脉的直系徒孙,而剑圣这一脉在万剑山若是溯源而究,那就算是嫡系,这一代万剑山剑宗当年便是与剑圣前辈同出于上一代剑宗门下,如此,你难道只想着将来顺理成章地继承奉剑大司座之位,却从来就没有想过,也许你……可以去坐下一代剑宗的位置?”
这一番话被师映川说得随意极了,就好象只是在谈论着今天天气不错一般,语气平淡得令人心中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诡异之感,然而说的内容却是如同惊雷一般,季玄婴一怔之间,瞳孔倏然聚合,眸光顿时就幽深起来,他停下脚步,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虽然明知这话中之意十分深远,但是却仍然用了十分平和的态度说道:“下一任剑宗么……这也并不是想做便能做的。”
师映川忽然莞尔一笑,且不说这笑容有几分真心,但至少冲淡了气氛,师映川轻声道:“但是以我看来,你很合适,你的天资,你的修为,你的心性,都是出类拔萃的,我想不到对你没有信心的理由。”说着这些话,师映川的脸上也渐渐笑容愈深,语气更是平和之极,季玄婴微微一弹指,手上的那片落叶顿时被剑气搅成了碎末,他淡然道:“……映川,你很希望我成为万剑山之主?”
师映川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笑道:“这是自然,你若是成为万剑山之主,我怎么会不高兴?”师映川说到这里,季玄婴脑中却是念头一闪,忽地想到了什么,道:“你是觉得山海大狱日后会由宝相龙树继承,而我却没有份,所以,你希望我成为万剑山的下一任剑宗,至少有所补偿?或者说,与宝相龙树在身份上平起平坐?”青年,顿一顿,目光越过师映川的瞳孔,似乎一直盯在了少年的心底深处:“……还是说,你想的要更深一些,更远一些,比如断法宗,比如万剑山,比如山海大狱?”
季玄婴的目光透彻无比,即便师映川道心如何坚凝,在被对方认真看住的瞬间也不由得微微一肃,师映川一时间却是分辨不清季玄婴的想法,于是口中也就自然而然地道:“这些事情现在谈起来为时尚早,不过玄婴,你确实可以考虑一下,想必沈司座也有这个意思。”
两人边走边说,虽然一路行来大多看到的都是神情凝肃的万剑山弟子,不过在此之间,也有风雅的所在,当师映川跟着季玄婴走过一片竹林时,不远处就有琴声绵延不绝,那是一湾极大的静湖,湖的四周风景宜人,很是心旷神怡,湖面有一处十分雅致阔大的水上建筑,风动碧水,鸟鸣悠悠,有丝竹之声隐隐从水面上飘来,还带着人语笑嘈,一时间大片倾洒下来的斑驳日光,风中淡淡的花木清香,水禽振翅飞过带起的成串水珠,清雅的音乐,这些统统搅合在一起,拌成初秋时分的一斛明媚,直洒心间,好不惬意舒畅,师映川虽然没有来过万剑山,但各门派之中其实也往往都是大同小异,在断法宗的时候他也能经常看到类似的事情,应该是门派之中有身份的弟子们的聚会,这时那水上的建筑里隐隐有谈笑声传来,配合着眼前的阳光,湖水,花木,鸟兽,真的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刻。
季玄婴见师映川眼望湖面,似乎被吸引了注意,便道:“……想去看?”师映川笑道:“别人在玩乐,咱们贸贸然过去,算什么?”季玄婴忽然歪过头看着他,略显修尖的下巴微仰,淡淡笑了起来,说道:“没有关系,这吟雪小筑在万剑山是极少数人才有资格使用的,现在既然有人在这里,我自然会认识,你若是想去,我带着你便是了。”
师映川如今才十四岁,再怎么说也会多多少少有一些年轻人爱热闹爱新奇的天性,既然听季玄婴这么说了,当下也不推委,便笑道:“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去瞧瞧罢,正好咱们走了这么久,我也已经有些口渴了,便去讨一杯茶喝罢。”
湖上有浮桥直通吟雪小筑,走在桥上可以看到下方的湖水碧幽幽地好似一块宝石,好不清澈通透,彼时日光照在水面上,金灿灿暖洋洋的,师映川能够很清楚地看到湖水里面的那些断木水藻之类的物事,这样看起来仿佛水很浅似的,但这只是错觉而已,事实上此湖几乎幽深不见底,师映川低头看去,碧色的湖水在他眼中倒映出温柔的波光,旁边季玄婴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微笑道:“……这里的景致还不错?”
师映川展颜一笑:“确实不错。”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过了浮桥,一时到了小筑,外面门口有两名秀丽婢女一左一右地侍立,两女显然是认得季玄婴,见他带了一个陌生少年来,惊疑之余忙不迭地行了礼,让路请两人进去,季玄婴神情淡漠,一只手牵着师映川的手,带着少年轻车熟路地走过长廊,来到内厅外面,抬手掀起绣帘,走了进去。
一处富丽中又不失雅致的大厅顿时映入眼中,里面的座位大致排列成一个圆形,而且是传统的跪坐席位,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张小几,入座之人有男也有女,见到有人进来,顿时纷纷看了过去,而此时师映川已经目光一扫,将座位上的几个人都纳入到了视线当中,其中一个十分美貌的女子却是先前与他碰过面的温渌婵,不过这时师映川却对此女并没有多加注意,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也是熟人,分明是向游宫与白照巫师兄弟。
这时师映川眼皮忽然一跳,原来是一道颇为特别的目光正扫在他脸上,师映川凝神一看,只见一个修眉凤眼的青年正向这边看过来,此人左眼角位置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面容轮廓好似刀削一般清晰,十分俊美,绣织淡黄华袍,点翠冠,单耳戴一对日月石,一为日形,一为弯月形,师映川见了这人面貌,只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一时间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却是当年已经死在澹台道齐手中的李清海,此时这个青年,分明与那李清海模样有几分相似……
思及至此,师映川岂还会不知此人身份?定是那晋陵神殿圣子,李神符!
第一百一十七章:骄子们的聚会
这间大厅十分宽敞,布置得更是雅致,四下垂着淡黄的轻纱,就连一些装饰的物品也都是淡黄或者深红延伸出来的颜色,倒是相当符合现在初秋的时节,一进此处,就令人生出一丝秋意融融的感觉,左右两侧是清一色的雕花长窗,垂着风铃,偶尔有轻风吹过,水气花香之余便夹杂了悦耳的铃声,好不清雅,此时放眼看去,只见一圈排成圆形的座位使得中间空出了一块不小的空地,那里却是挖空了的,可以直接看见下面的湖面,波平如镜,偶尔有姿态各异的鱼儿游过,看得人心旷神怡。
而在远处的西侧,一道淡黄的竹帘隔出了一方空间,透过竹帘的缝隙隐约可以看见帘内有几名女子席地而坐,其中一人面前放着一具瑶琴,双手搭在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琴弦,其余人或是怀抱琵琶,或是手执长箫,不一而足,悠扬低柔的丝竹之声袅袅传开,若有若无,就仿佛花香一般播散开来,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无论是三五好友饮酒小聚,还是众人清谈品茗,都是极有情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