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狄童见到兄长有些动怒,便立刻收了脸上的轻浮之色,道:“是,我知道了。”晏勾辰看了弟弟一眼,微微皱起眉头,说道:“小九,本王知道你一直都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平时本王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但现在既然人已经来了摇光城,那么本王就郑重警告你,再不许用刚才的那种语气和样子谈论他,他这个人性子不好捉摸,尤其这两年里他似乎有很大变化,若是你冒犯了此人,或许对方会一笑而过,但也可能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这种局面正是我们那几个兄弟最乐于见到的,所以你一定要把姿态做足,你可记住了?
晏狄童喏喏应着,却又有些不甘地嗫嚅道:“皇兄,我都明白的,再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很多事情不用你教,我也知道应该怎么做,我并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不然前阵子你也不会派我去白虹山见他。”晏狄童是性子骄横的人,但对于晏勾辰这个哥哥却是非常顺从的,晏勾辰见他这个样子,便轻叹一声,语重心长地道:“小九,不管你喜不喜欢师映川这个人,你都要记住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人现在是我们要倚仗的有力援助,一定要经营好彼此的关系……本王这么跟你说罢,你现在是皇子,倘若你是一位公主,本王一定会想办法促成你与师映川的婚事,把你嫁给他,使双方达成紧密的联系……”晏勾辰刚说到这里,晏狄童便猛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哥哥,他咬了咬嘴唇,有些艰难地低声道:“……若我当真是女子,皇兄你真的会这样做?”晏勾辰听他这样问,便坦然点头:“不错。”晏狄童定定瞧了青年片刻,然后便重新低下了头。
却说师映川在一群莺莺燕燕的伺候下好好地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物,重新整理仪容,这才出去,左优昙比他快一些,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两人都是面目一新,当下便按照原路返回,等到进到室中时,却见晏狄童也明显已经梳洗过了,正与晏勾辰低声说着话,想必是将在白虹山与这一路上的事情都详细说给晏勾辰知道,师映川见此情景也不在意,只摸了摸肚子,淡淡笑道:“应该是中午了罢,我还真有些饿了,不如先吃饭?”晏勾辰起身亦笑:“正是,厨下已经准备好了,这便摆饭罢。”
当下晏勾辰便吩咐开宴,盛装菜肴的都是清一色的上等器皿,不过是十来道菜品,但做得极是美味精致,师映川吃得较为满意,下首尚有女子怀抱琵琶徐徐弹奏,将气氛烘托得颇为融洽,一时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主皆已尽欢,晏勾辰见师映川面露满足之色,便叫人撤去残席,换上香茶。
此时晏狄童与左优昙已经下去,只留晏勾辰与师映川品着茶,说些闲话,两人都没有谈起正事,只是说着这两年来的一些事情,似乎单纯只是朋友之间叙旧而已,晏勾辰态度温和,令人如沐春风,俊美的脸孔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叫人心生好感的笑容,但凡所见之人,都不觉被他所感染,心情不知不觉就变得舒畅起来,师映川有意义无意地打量着青年,似乎是想从对方的表面上探询出某些更深层次的东西,但却是一无所得,末了,师映川忽然话头一转,对晏勾辰说道:“……听说近来大周朝廷准备册立储君?”
晏勾辰一顿,既而就微笑道:“是啊,父皇虽然春秋正盛,不过国不可一日无主,而且也不能长时间没有储君来稳定人心,因此父皇考虑之后,便决定册立储君。”
青年面上含笑,目光炯炯看着师映川,师映川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茶杯,说道:“王爷与我既然是有年头的朋友,你我二人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不可明说之事,虽说我不是大周之人,但朋友的事情自然会比较关心,我看王爷有人君之相,这储君之位依我看,非王爷莫属。”
晏勾辰虽然事先就知道师映川的倾向,但事到临头,听到师映川亲口说出,心中仍然不免一畅,仿佛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至此,晏勾辰便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如此一来,当真是身心通泰,晏勾辰站起身来,向着师映川深深一礼,正色道:“君上厚意如斯,勾辰铭记在心,他日……必不相负。”师映川嘴角绽开一朵笑容,伸手向前轻轻虚扶:“王爷不必如此。”
却说师映川与晏勾辰二人在房中密谈之际,师映川来到摇光城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都上层,此时在容王府的一处偏僻的院落中,一男一女正在静静地相对而立,女子裹着石青色斗篷,头发只挽着简单的髻,斜簪一支银钗,整个人打扮得十分素淡,容色微显憔悴,但依然不掩美貌,正是恭亲王之女,晏红苗郡主。
那男子却是绝色倾城,除了左优昙之外再没有旁人,此刻青年的目光与晏红苗接触,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子,看着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眼神里那些难以掩饰的哀伤,不觉心中无法抑制地沉重起来,他想起当年晏红苗来到断法宗,求他带她走的情景,那时他置若罔闻,令少女绝望地离开,不得不嫁给了别人,后来丈夫死去,她便成为了寡妇。
左优昙扪心自问,自己对晏红苗果真是像表面上那样冷酷无情么?或许一开始只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甚至有些讥讽之意,却没有想到对方竟是那样的喜欢自己,单纯而坚定地喜欢着,面对如此不顾一切的付出,如此热烈的感情,的确是很容易令人觉得感动的,或许自己就是在不知不觉间因晏红苗的态度而终于动容,也对她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意……然而,现实却不允许自己对于晏红苗的付出而作出回报。
阳光温和地映照在女子的脸上,那张美丽的容颜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当初的那个少女在如今却已经是成熟的妇人了,举手投足之间有着淡淡成熟女子的风韵,之前在听说师映川来到摇光城时,她就无法继续留在家中,她知道左优昙作为师映川的心腹,很有可能是会随对方一起来的,因此心中一番挣扎之后,到底还是来了容王府,果然,就见到了这个人……
一时间晏红苗看着左优昙,以往的一些美好回忆在心头无声地涌动,忽然她就渐渐地微笑起来,只是那笑容当中却带着一丝无法说出的惆怅,或许也还有别的什么,只不过因为她的教养与理智,所以才始终让她没有做出什么失态的举动,所以哪怕她有着再灿烂的笑容,终究也只不过是一种掩盖内心真实情感的手段罢了。当年一别之后,如今再次相聚,双方似乎就好象是久别乍见的好友,然而事实上,却又好象只是陌生人而已,也许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只能留在记忆里,现实的无奈令人不甘而痛心,但是毕竟都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不是么?她也许可以欺骗别人,但无法欺骗自己。
两人静静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晏红苗打破了沉默,毕竟以她的性格,是很少有沉默的时候的,晏红苗的手在袖中握起,表面上却云淡风轻地道:“很久不见了,你还好么?”这话明明是在问,但听起来却又像是掺着一丝有感而发的感慨,左优昙看着晏红苗,忽然间就有片刻的恍惚,就仿佛面前的这个女子与当年那个热情固执的少女渐渐重合在一起,然而却终究有了一些不同与改变,他知道自己一向都是个冷酷的人,但此刻他看着晏红苗,看着这个曾经热烈追求过自己的女子,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就微微有些刺痛……左优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道:“还好。你呢?”晏红苗听着,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静静望着左优昙,一双美丽的眼睛里浮现出复杂之极的味道,然后蓦地笑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我?看到我的样子,就知道我当然不好。”
左优昙一滞,但很快他就微微展平了眉头,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一丝感情流露出来,晏红苗抬手拢了拢鬓发,继续以平淡的语气说道:“我的郡马重病身亡,连个一儿半女也没有留下来,我现在是寡妇,又怎么会好呢?现在无非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罢了。”
她的语气和神情太过平静,就好象她只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似的,然而当她说完之后,却又不自觉地渐渐低下了头,或许她此刻的坚强与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一层伪装而已,因为她不愿意让左优昙看到自己脆弱可怜的一面,这时左优昙却忽然走上前来,洁白修长的手递来一块干净的锦帕,两人此刻距离得那么近,甚至可以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晏红苗用力咬着下唇,却突然间冷冷推开了这只手,面露冷漠之意,就好象什么也不在乎了一样,她抬头看着面容依然波澜不惊的青年,眼中闪过一丝凄楚之色,说道:“我不需要谁来可怜。我当年心碎绝望、真正需要你可怜的时候,你推开了我,那么到了现在,我也已经不需要任何怜悯了。”说到这里,饶是晏红苗以为自己已经被打磨得心如坚冰,却终究还是有一滴苦涩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这样一滴眼泪当中,却不知道是包含着多少的痛苦与无助。
左优昙静静看着她,双眉如丹青国手精心所画,微微展开,道:“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来见我?”晏红苗听了,眼圈顿时红了,她美丽的面孔上浮现出先前极力掩饰的、被无情岁月所侵蚀出来的沧桑与憔悴,那是发自内心的深深疲惫,此时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凄然笑道:“我只是不甘心而已,或者……是我很想念你。”她如此低语,定定瞧着青年,她知道对方的心里并非完全没有自己的位置,但也仅此而已,他们之间有着永远也消除不去的隔膜,有着一道跨越不了的无形天堑,她问道:“你可曾想念过我么?哪怕是一点点?”
说完这一句,晏红苗的全身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抽去了,一行晶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突然狠狠抱住了左优昙,但这样的时刻只有一瞬,晏红苗立刻又松开了手,然后转身迅速离去,没有等对方的回答,事实上,她可能也不需要回答。
左优昙站在原地,眼看着晏红苗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他抬头看了看一碧如洗的天空,那里是纯净的颜色,却无端地让他想起方才女子那咸涩的泪滴,一时左优昙自嘲地一笑,将手里的那块锦帕丢掉,离开了院子,回到原先所在的地方,在外面等候,不多时,却见师映川与晏勾辰谈笑着走了出来,晏勾辰吩咐人准备车驾,陪同师映川入宫。
很快,一辆马车从容王府出来,在暗中众多眼线的窥探下一路来到皇宫,半晌,马车又按照原路返回,无人知道马车里的人与当今大周天子谈了些什么,但今夜,却会有许多人将注定失眠。
而此时某间大殿中,周帝正坐在书案后面批着公文,容王晏勾辰则站在一旁,轻轻地磨着墨,周帝批完一本公文,放到一旁,说道:“你母亲出身寻常,你也并非长子,‘嫡’与‘长’二字都不占,按理说来,虽然你颇有才能,手腕也不下于朕当年,却依然没有太大的优势。”
晏勾辰闻言,心中微微一动,垂手道:“是。”这父子二人之间此刻的气氛有点生硬,也有点过于拘谨,与普通的父子很有区别,事实上这其实也很正常,毕竟既然生在了帝王之家,哪里又会有普通家庭之间的脉脉温情?就好比周帝,此时他首先是一国之君,然后才是一个父亲,这也是天下所有君主都会担当着的两种角色,而且不单单是君主,许多家族或者势力的掌权人也同样如此,他们往往先是家主、掌门或者族长,其次才是子女的父亲,而子女自然也就不仅仅只是孩子,同时也是臣子或属下,这并非是不近人情,而是现实所决定的。
“你是个很聪明也很有能力的孩子,有点像朕年轻的时候。”周帝一双深邃的眼睛里有着一种常人无法比及的智慧与城府,仿佛能够把这世上最复杂难测的人心也看透了,他看着晏勾辰,嘴角微扬:“有师映川此人的支持,你的几个兄弟再不能争得过你,但你也要时刻警醒,不要到了最后,彻底成为别人手里的木偶,你们可以合作,可以各取所需,却永远不要让他完全掌握你。”
“儿臣明白,请父皇放心。”晏勾辰肃容应道,周帝闭了闭眼,淡淡道:“可惜你并非侍人,不然倒是可以与此子联姻,生几个儿女,待日后师映川接掌断法宗与弑仙山,你与他的子嗣继承大宝,势必大周会得到两大势力的强力扶持,将来我大周未必没有大肆吞并各国的可能,甚至……”周帝说到这里,面上露出感慨之色,亦不乏凝现出几丝淡淡的惋惜,而晏勾辰心中亦是因为皇帝的这番言谈而升起无限遐想,不过他终究不是普通人,转眼间就已经稳下心思,沉声道:“儿臣会注意维护与师映川之间的良好关系……”
“这还不够。”周帝平静地翻开一份公文,他的声音淡薄而平稳:“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便是夫妻关系,而倚仗一个人最简单有效的方法,无疑是在感情上将其抓得牢牢的……勾辰,或许你可以尝试与那少年之间建立起一种全新的联系,以你的聪明才智,未必不能达成目的,当然,前提是不可令对方反感。”周帝说着,抬眼看着自己俊美儒雅的儿子:“成大事者,从来不会介意使用什么方法来达成目标。”
晏勾辰微微抿唇,既而欠身道:“……是,儿臣受教。”
第一百七十八章:走火
晏勾辰欠身道:“……是,儿臣受教。”他顿一顿,忽又微笑道:“事实上,儿臣从前就曾经有过类似的想法,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施展而已。”周帝审视着儿子那张平静的脸,感受到这个年轻人心中是真正如此想着,这么一来,周帝忽然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果然是朕的儿子,如此,朕倒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周帝说着,话锋又是一转,道:“那少年看起来倒是个温和好脾气之人,但实际上内心却十分骄傲乃至于傲慢,这也是许多天才的共同之处,对自己极为自信,甚至是自负到了极点,你面对这样一个人的时候,要记得时刻谨慎,态度也要一直柔和些,不要逆他的意思,这样一来,至少不会让他有恶感。”周帝徐徐说着,给师映川下了一个定义,不得不说他总结得很贴切,和事实几乎没有多少出入,晏勾辰则是垂手站在一旁,认真听着。
且不说这父子二人在宫中密谈,此时师映川已经回到王府,他如今年仅十五岁,如同刚刚绽在枝头的花蕾,风姿卓绝,当真不负‘莲花郎’之称,手中正捏着一串金黄的珠子徐徐数着,这木质的金色念珠被他挨个捻动,这是曾经被一位早已经圆寂的大德高僧开过光的佛宝,价值极高,但此时师映川的面容上却没有半点虔诚的模样,他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一颗珠子,眼中闪过一抹沉沉的晦色,吩咐道:“优昙,今天晚上我出去一趟,到刑部大牢,我要提出一个死囚来使用,你就在门外替我把守就是,我在房中的时候,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毕竟是大周京城,不是他的白虹山,本质上他信不过这里的人。
左优昙正侧身坐在师映川下首的椅子上,膝头横着一把剑,通体青青,正是师映川的那把别花春水,左优昙手里拿着雪白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剑身,如此看去,只觉得青年风姿雍容,仪态绝美,无论是姿容还是仪态,都与旁人不同,仿佛依旧还保持着当年身为储君的皇室风范,只不过或许是因为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与师映川两个人的缘故罢,青年的眉眼之间放松了很多,少了几分平日里有意无意的冷漠与严肃,眼下他听了师映川的吩咐,便抬起头来,一面用手顺便掖起鬓边的一缕散发,面色不动,只道:“……是,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