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师映川惊讶地喃喃道,连江楼并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将里面的剑抽了出来,却发现那赫然是一把断剑,剑身只有正常佩剑的一半长,应该是从中间断去的,然而虽是残剑,但散发出来的那股凛然锋锐之意却令人忍不住心寒,连江楼一根食指在雪亮的剑锋上轻轻一碰,顿时手指就被割开了一个很小的伤口,有鲜血滴在那剑上,却直接滚落于地,剑身依旧雪亮森寒无比,不染半点血迹。
“果然是宝剑……可惜怎么却断了?”师映川一脸惋惜之色,一面从怀里摸出手帕,给连江楼擦去指上的血珠,连江楼并不在意,重新将剑收起,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说道:“这便是那把鹤鸣崩音,当年你师祖力败澹台道齐之后,就将这把被毁的断剑收藏起来,花费了许多工夫才将其巧妙融入到和光同尘当中,合成一把剑。”
第二十八章:旧年怨
师映川聚精会神地听着自家师父说起这等陈年秘事,脸上却露出一丝不解之色,皱眉问道:“奇怪,师祖把剑收藏起来就是了,何必要放到这和光同尘里面?感觉好象只是在做无用功而已,根本没什么用处嘛,何必多此一举。”
连江楼看了他一眼,也没解释什么,只自顾自地以手轻抚和光同尘黑黢黢的剑身,继续道:“……澹台道齐此人算得上是天纵之才,剑圣之称倒也名副其实,当年你师祖藏无真立意要修那太上忘情之道,因此便与澹台道齐结下情缘,沾惹情爱,两人就此携手。”
这番秘闻听得师映川目瞪口呆,下意识地问道:“那后来呢?”连江楼用一方雪白的丝帕缓缓擦拭着自己的佩剑,神色依旧不波不澜:“……后来你师祖在彼此最浓情蜜意不可自拔之际,拔剑斩情丝,断尘缘,以此打磨道心,准备一举突破。”
此时师映川已经听得唏嘘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半晌,才感慨道:“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就为了修行么……果然成大事者,不但要对别人狠,也一样要对自己这么狠啊。”又连忙问道:“那再往后呢?澹台道齐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大光明峰的?”连江楼微微颔首:“不错,你师祖离开之后,澹台道齐不肯就此罢休,孤身来到断法宗,质问你师祖,后来又苦苦哀求爱侣回心转意,只是你师祖一心求道,并不答应,澹台道齐大怒之下,两人便在大光明峰激战一日一夜,最后是你师祖胜了,只是这其中内情种种,除了当时寥寥数人之外,外界不得而知,而你师祖藏无真击败澹台道齐之后,一夜之间神功大成。”
“师祖也真的算是铁石心肠了啊。”师映川随口说道,话出一口,才猛地发现自己对长辈有些出言不敬,连忙偷偷觑了连江楼一眼,好在连江楼似乎并没有注意这些,这才松了一口气,既而挠头道:“……这什么劳什子的太上忘情道也太邪门了些,我可不练,反正又不是非要走前人的路不可。”
连江楼深不见底的双目看了他一下,语气平板地说道:“成大事者,不应该为任何人任何事乱了心神,你师祖既然一心修那太上忘情之道,那么但凡阻他道者,则皆可杀之,天下无不可杀之人。”师映川闻言,神情微微一震,他怔了一下,想起自己当年刚拜师时,连江楼一连喝问的三个问题,然后就有点苦笑地耸了耸肩,叹道:“这些事听起来似乎不算什么,但做起来却真的是很难……”
连江楼脸上一派古井无波,看不出一丝情绪起伏,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略显冷漠,站了起来,师映川也赶紧起身,偷偷瞧着男子的脸色,见他没有生气,便放下心来,连江楼却忽然看向自己的弟子,眸光慑人,带给人一股强大的压迫感,道:“你的天赋根骨极佳,不可辜负了,尤其心性尚需磨练,若要成为一名强者,不但需要强横的力量,还必须具有一颗强者之心,你一向并非优柔软弱之人,但有些方面,你仍然欠缺。”
师映川听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垂手道:“是,弟子记下了。”连江楼似乎有些不喜,摆手示意他离开,好在师映川早已习惯了对方这种难以捉摸的性情,倒也不觉得怎样,出了大日宫便乘坐白雕飞向白缘所居住的山峰。
这里环境颇为清雅,一大片建筑错落有致,师映川熟门熟路地来到前厅,拾阶而上,一面笑道:“师兄,刚才过来的时候,听说你有客人?”话音未落,脸上却已是骤然一僵,满脸的笑容都滞涩住了,活像见了鬼一样,只见厅内两个年轻人正坐着,一人眉目俊秀,另一人则脸色白皙,虽然是坐着,却也能看得出身材颀长,两只漆黑的眼睛里淡淡含笑,笑容好象阳光一般绚烂,眉间一抹绯红,师映川周身一僵硬,如遭雷击也似,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今天出门之前真应该看看皇历!
此人居然是宝相龙树,与师映川此刻眼中或多或少的吃惊与郁闷不同,宝相龙树眉眼舒和,眼底铺着的都是些带了温柔之色的笑意,两只眸子里全都露出异样的光芒,师映川仿佛木桩子一样站在当地,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他这话十分突兀,语气也有些冲,宝相龙树也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旁边白缘却有些意外,不由得笑道:“哦?原来你们认识?”
宝相龙树双眼当中精光一闪,微笑道:“又见面了。”说着,宝相龙树意味深长地看着厅口处的师映川,向白缘解释道:“前时剑子下山,我们倒是见过的,也算有缘。”师映川前段时间刚回到断法宗时,只大概讲了些路上的见闻,他一个男孩子被同为男性的宝相龙树纠缠,在他看来是很尴尬无奈的事情,因此对其他人绝口不提宝相龙树一事,所以白缘并不知道两人相识。
师映川心中暗道晦气,却已不好马上离开,只得走进厅中,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一面坐下一面对白缘道:“我和这位……咳,宝相公子,前段时间在路上见过。对了师兄,你们也认识?我倒没听你说起过。”白缘微笑道:“我与少狱主在数年前便已结识,只是一向往来不是很多,所以你不知道而已。”
师映川听了,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再没说些什么,倒是宝相龙树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捧起面前的香茶啜了一口,道:“我这次有事恰好路过断法宗,便顺道来白莲坛这里讨一杯茶喝……剑子,好久不见了。”
“明明距离上次见面只有半个多月好不好?哪里是什么‘好久’!”师映川心中腹诽,面上却是淡淡一笑,架势做得很足:“若是早知道少狱主来此,我倒是应该扫榻以待,略尽地主之谊才是。”
这不过是很正常的客气话罢了,但宝相龙树却点点头,很自然地笑道:“如此甚好,眼下事情已经办完,倒也不急着回去,这便叨扰剑子了,上次还说有机会便来白虹宫做客,没想到竟会这么快。”
师映川听了这话,顿时嘴角一抽,面上虽然还维持着正常模样,心里却在破口大骂,自己只不过是说点场面话而已,而这宝相龙树却顺竿子就往上爬了!一时间恨不得狠狠连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叫你再嘴贱!
心里再怎么不情愿,脸上却还得维持如常,师映川有些僵硬地笑道:“少狱主客气了……”宝相龙树一双眼睛似斯文又似儒雅,很是和气有礼的样子,只是师映川并非第一次见他,根本不会被这些表相蒙蔽——这宝相龙树,哪里是什么省油的灯。
三人在一起又聊了小半个时辰,末了,宝相龙树便与师映川起身告辞,这断法宗宗内彼此相近的山峰之间都以长长的铁链相连,再架设木板,构成极结实的长桥,方便彼此往来,大大缩减了路程,节省了许多时间,师映川的白雕只能载上一个成年人,往常他带着皇皇碧鸟那样的小姑娘也还罢了,现在若是加上宝相龙树就必然难以维持,因此师映川只得带人走上长桥,前往对面自己的山峰。
白虹宫内的建筑气派而不失雅致,花草茂盛,美轮美奂,宝相龙树跟在师映川身后,待跨入一间花厅之际,目光向着厅内略略环顾一周,便微笑起来,自己任意找了一处位置坐下,笑道:“……上回我还说想来你的白虹宫做客,今日便得偿所愿,真的很是难得。”
有侍女进来送上茶点,师映川虽然对宝相龙树有些无奈,但眼下别人既然已经来了自己的地头做客,他总不能给人脸色看,不是待客之道,因此淡淡道:“这茶还不错,少狱主请。”
那装茶的杯子似玉非玉,通体晶莹生辉,茶水碧绿,一丝丝清香之气散发出来,宝相龙树拿起茶杯,略略一品,顿时笑道:“果然是好茶。”师映川便唤来一个侍女,吩咐道:“这碧峰毛尖替我装上两斤,给客人临走时带上。”那侍女答应一声,这就下去了。
宝相龙树也不觉尴尬,只面露温煦之色,慢慢品着茶,师映川也不像一开始时那样郁闷烦躁,只自顾自地坐着,该喝茶就喝茶,该吃点心就吃点心,并不和宝相龙树说什么,此时花厅里只有他二人,忽地,宝相龙树将喝了一半的香茶放下,对师映川道:“上回你送来的东西我已经看了,我很喜欢。”师映川嘴角扯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那就好。”
“何必总对我这样避讳,我是出自真心,莫非你是不信我的诚意?”宝相龙树目视着师映川,眼光熠熠,师映川被他用这种眼神看着,眸中便闪过一丝郁闷之色,眉头深锁,脸上略显出几分不自在,他知道宝相龙树在他面前虽然一直都表现得算是彬彬有礼,尽量给他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但师映川也很清楚,此人也有另外一面他没有见过,山海大狱的少主绝对不会是这样一个温和脉脉的人物,这一点从当初对待燕芳刀一行人的时候就可见一斑。
“你的诚意确实有,只可惜我没有这种想法,我并不喜欢你。”师映川的话很直接,并不作什么掩饰,也不婉转:“这种事勉强不来,谁也没办法。”宝相龙树听了,也不在意,只淡淡一笑,说道:“……我相信一句话:有志者事竟成。”
师映川见状,就知道自己哪怕是有舌灿莲花的本事,估计拿这种铁了心的人也一样没辙,因此他索性也不浪费力气了,干脆只顾着自己喝茶吃点心,把宝相龙树晾在一边,哪知对方却道:“一向听说白虹宫当年建造时耗费人力物力无数,今日既然来做客,不如剑子带我四处走走,游览一番?”
第二十九章:可惜不是你
这话并不过分,既是做客,那么客人想要四处游览一番便是很正常的,宝相龙树既然提出了这个要求,师映川若是不搭理,那就是有些不近人情了,十分失礼,因此师映川只得起身道:“既然如此,就请随我来罢。”
两人出了花厅,师映川也不知道要带对方去什么地方,因此只是随便走走,宝相龙树在他身旁与他并排走着,午后的阳光很暖,天气有些热,头顶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晒到每一个角落,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都似乎永无止境,宝相龙树看到身旁师映川被金黄的日光照得仿佛越发柔顺光滑的头发,忽然就有一丝淡淡的心跳之感,两个人就这么在一起走着,好象很多事情也都悠哉悠哉地被抛在身后,宝相龙树感受着此刻的惬意,发现自己原来真的很想要呵护珍惜着这样的时光。
眼前出现了一片莲池,大朵大朵的莲花盛放,清香醉人,水中偶尔还可以见到红艳艳的火绸鲤游动着,红的鱼,绿的叶,各色的莲花,构成了一幅恬淡而不失灵气的画卷。
师映川站在池畔,聚精会神地看着鱼戏莲叶间,有清风吹过来,师映川如绸如缎的黑发被拂动,有几丝飞绕绞缠在面颊上,身旁宝相龙树打量着他每一个神态和动作的细小变化,嘴角不觉噙起一抹笑意——这是不被人前所见,却惟独在师映川面前所展现出来的一面。
平心而论,师映川的外表真的完全不出众,宝相龙树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就一眼被对方吸引,但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没有理由,不需要理由,也毫无理由可言。
“……白虹宫的确很美,就与我想象中的一样。”宝相龙树忽然开口说道,师映川听了,就扭头微微仰了脸看他,宝相龙树的心脏突然就加剧跳动了两下,午后灿烂的金色海洋当中,师映川的眼睛仿佛成为了天地间最明亮的两个光点,有什么在里面影影绰绰,熠熠生辉,宝相龙树之前还接近恬然的心境就此消散,一颗心无论如何也再平静不下去了,双目最深处,某种炙热惊心动魄,他看着师映川,忽然轻轻点一点头,语气柔和道:“白虹宫固然很好,不过我的听月楼倒也还有些可观之处,若是有时间的话,不如去做客?我必然扫榻以待。”
宝相龙树的神态十分温和,眼中并不掩饰那丝希冀之色,师映川看了看自己面前这个年轻男子,想到此人自从在天涯海阁一事之后,对自己发动的种种强烈攻势,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的一次次拒绝,而此人却还是锲而不舍,这种屡败屡战毫不气馁的劲头让师映川都不由得有些同情对方了,以宝相龙树的出身地位,大概从小到大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如今却多次被自己彻底而无情地拒绝,这种感觉,想必对于宝相龙树这种天之骄子来说,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平心而论,宝相龙树此人并不惹师映川厌憎,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情,他甚至很愿意交这么一个朋友,只是却偏偏……想到这里,师映川摇了摇头,道:“我想,我应该是不会去那里做客的……是的,我不会去。”
看到师映川面色平静地摇头,宝相龙树微微挑了一下英气的眉,眼眸却依旧温和,说道:“先别急着拒绝如何?也许是我有些心急了,不过至少我们可以先多接触一下,彼此多多了解……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小孩子,我相信我说的这些话你都能够听得很明白。”
青年说着,一对漆黑的眸子盯着师映川,面色微微有些变化,到了这个时候,宝相龙树承认他似乎变得有些不像平日里的自己,然而此时面对着这个身高只在他胸前,如此普通却又如此牵引自己心弦的男孩,哪怕自己变得有些古怪也无所谓了。
“你我可以从最简单的接触开始,多聊聊天,对彼此多加了解,至于以后的事情,完全可以慢慢再说。”宝相龙树娓娓说着,语气从容不迫:“……我承认,之前的一些事情是我卤莽了,或许也因此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无论怎样,凡事不应该只看一面,也许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真正慢慢了解我,到时候你或许会改变看法也未可知。”
宝相龙树说到这里,深深看着师映川:“又或者……我可以变成你希望的那种样子。”
听到这里,饶是师映川心思平稳,也仍然怔了一怔,说实话,宝相龙树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起来,都是非常不错的配偶人选,算得上是极优秀的男子了,师映川也并不是真的厌烦他,而眼下宝相龙树这番完全可以说是放下身段的话,也让师映川从中感觉到了诚意,但师映川还是微微摇头,正色道:“……很抱歉。”
这三个字一出,两个人便忽然不约而同地一下子陷入到了沉默当中,只听见池畔的风若有若无地吹,树上不知名的鸟儿唧唧喳喳地叫,某种东西浮动在空气当中,让人感到好象很不真实似的,可是偏偏却又近在咫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却听宝相龙树的声音响起,说道:“我很喜欢你,我从未像这样关注过一个人,除了你,师映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