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吐完了,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颇为感慨地说,“操,今天算是栽在一小姑娘手上了。”停了停,他抬起眼皮瞅向方牧,“你觉得那位汪小姐怎么样?”
方牧两眼无神地望着天,半晌,才说:“不知道。”
老五顿时怒了,“什么叫不知道啊,你今天跟团旅游来的是吧?”
方牧斜睨了他一眼,转身,“您身上成分复杂的味道都蔓延到我这儿了。”
“……操,白瞎了一张好脸!”老五追上方牧,“跟你说认真的呢,我看那汪小姐好像对你挺有意思的,人长得漂亮,还是个高知,配你绰绰有余啦。”
“你改行拉皮条了是吧?”
老五充耳不闻,“真的,老七,你听我给你冷静分析一下现在的局势,你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虽说现在有两个糟钱吧,可身边带着一拖油瓶,哪个好姑娘愿意没进门就先当妈呀,关键是你这脾气吧,真没几个人有那个觉悟张开博爱的怀抱。你还不得趁着你这张脸还具有迷惑性,赶紧解决一下人生大事,过个几年,就算你清仓甩卖也没人要了好吗?”
方牧不为所动,“滚吧,别自己娶个傻逼媳妇儿,就心怀叵测地也要把我拉进二百五的行列。”
这话一出,老五的脸就撂下来了,不接茬。方牧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谁愿意自己媳妇儿被人说成傻逼呀?方牧对陈丽没什么大的恶意,基于她是自己兄弟的女人,他愿意跟她维持面子上的关系,再多就没有了。陈丽对他呢,前几年还好,那会儿公司还在起步阶段,没什么钱,老五也就外面看着光鲜,陈丽愿意跟着他,可见也不是个图钱的。但近几年,随着公司生意蒸蒸日上,陈丽看方牧的眼光就变了。方牧在公司不管事儿,却占着公司最大的股份,老五劳心劳力,为公司就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却被方牧处处压一头,陈丽显然为老五不平,也为自己以后的利益担心。
方牧虽然不精明,却也不傻。这事儿要老五摊开了跟他讲,说想要重新分配股份,方牧二话没有。但陈丽算个什么事儿,他们兄弟间的事儿需要她在中间挑拨吗?
方牧其实骨子里就有点儿轻视女人,这辈子,也从没兴起过结婚生子的念头,他不是这块料。
两人慢慢走在路上,街灯昏黄,路边的夜宵摊飘过孜然胡椒粉的香气,充满尘世烟火味道。老五和方牧一时都没有说话,这个情景令人的心变得格外柔软。很多年前,他们都还是学生,放学不肯回家,非得在外面磨蹭到天黑,尤其是方牧,往往要挨过晚饭,两个少年,书包拎在手上,踢踢踏踏地走路,说笑,有时候带一身伤,有时候满载而归,路灯的颜色,灯下的身影,令人昏眩。
老五像忘了先前的嫌隙,摸摸肚腩,“有点饿了,有钱不,买点儿烧烤吃吃。”
方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一桌一万块的人民币还没够你发挥啊,真是白瞎一身肥肉。”说是这样说,手还是伸向了口袋。
两人拼拼凑凑,找出一百零一块钱,穿着几万块一套的西装,民工似的蹲在路边吃烤串。老五忽然说:“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出入都是五星级酒店,开的是宝马奔驰,刚开始的时候,心里面确实挺膨胀的,虚荣、愉悦,谁拒绝得了啊。”
方牧比老五活得简单,他从来不想从前也不想太长远的事儿,没那么多春花秋月可以感叹,只是专心撸羊肉串。
老五叹了口气,问方牧又像是问自己,“你说人是不是会变呢?先前那么艰难的时候都过来了,现在却……”
这个问题方牧同样没办法回答他。老五感叹完毕,又低头默默地撸串子。他知道陈丽在想些什么,她知道他为他好,可,他不愿意——当初公司刚起步,他一时义气,为人作担保,结果借钱的人跑了,公司欠下一百多万,差点破产。是方牧咬紧了牙死挺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六十万,才使公司勉强度过难关。就是那时候,方牧成了公司最大的股东。这是属于男人间的义气,女人永远没办法懂。
第九章
方牧回去的时候差不多十一点了,屋子里还亮着灯。方牧提着烧烤,跨进院门,一眼就看见坐在廊下,拗着一个“举头望明月”姿势扮忧郁的小桃花眼。
那天小桃花眼得知父母决定协议离婚,并且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后,愣了十几秒后,忽然抱着屋檐下的柱子开始他的痛哭秀表演。作为熊孩子之父的方敛望着面无表情的方牧,又尴尬又无奈,深邃的双眼里满是忧愁。
小桃花眼就以这种丢人现眼的特殊技能留在了方牧这儿。
“这么晚了还不睡,当心永远长不高!”
方子愚抬头看见方牧回来,猴儿似的窜过来吊在他的胳膊上,“小叔,你买什么了?”这熊孩子十三了,个头长得不紧不慢一点儿不着急,加上神经粗,从来感受不到方牧身上那神鬼规避的气场,相当自来熟。
听见方牧回来从屋里走出来的方措,看见几乎吊在方牧身上的小桃花眼,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不是方子愚,他学不来他的没心没肺,过早成熟的心智也让他即便心里想去亲近,也总是习惯性的克制,再加上方牧也不是个容易亲近的人,只要他嘴角哂笑着往上一牵,斜着眼睛看他一眼,他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他在内心深处依旧将自己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这样的亲昵,是自己没有资格获得的。
他瞧不上方子愚这种幼稚的行为,但心里面又有着隐隐的羡慕和嫉妒,这种复杂的情绪让他极其看不惯方子愚——小马屁精!
方牧不知道小崽子心里所想,只将烧烤往桌子上一放,一手轻松地提拎起扒着自己的小桃花眼,放到椅子上,回头招呼方措,“赶紧过来吃,吃完了睡觉。”
烤串一路带过来已经有点儿凉了,但两个半大孩子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谁也没在意。
正吃得投入呢,方子愚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熊孩子忽然停止了进食,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虚空的一个点,半晌,有些飘忽的声音响起,“小叔,你说我爸妈真的会离婚么?”
“会。”方牧毫不犹豫地给出自己的答案,丝毫不顾及小孩脆弱的承受能力。
这个字一蹦出口,方子愚的小桃花眼迅速泛起桃花水,撒气地将竹签往桌上一扔,“大人就是无理取闹,身为他们的儿子,他们要离婚,难道不应该先征求我的意见吗?”
“得了吧,你出生的时候他们征求过你的意见吗?”方牧面不改色地往小孩心口补刀。
方子愚小同学想想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儿,顿时感到悲愤异常。方牧随手拿起一串烤鸡胗塞到他嘴里,“多吃点,这么笨,补脑子的!”
方子愚愤愤地将烤串拿下来,“我受到了伤害。”东西也不吃了,扭头进了房间。小小少年,首次体会到无能为力,那是他无论撒泼打滚也无法改变的大人的世界,心中终于涌起一种想哭哭不出来的忧愁。
方措见方子愚走了,无声地换到了离方牧更近的方子愚的位子上,阗黑的眼睛望着方牧。方牧抬抬眼皮,“干什么?”
方措斟酌了一会儿,才小声地问出了盘旋在他心头很久的问题:“如果方子愚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会一直住在这儿吗?”
方牧奇怪地看他一眼,“他有自己爸妈,离婚了也就只有他一个崽,再不济也还有他爷爷呢,干嘛住在这里?”
方措一愣,雀跃顿时涌上心头,很快如同解药似的溶解在他的血液里,驱散他心头的不安。是呀,方子愚有自己爸妈,有很多人爱他,愿意疼他养他,不像他,只有方牧,方牧是他一个人的。
这种独占欲在他心底扎根并且迅速生长,方措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不明白怎么会冒出这样念头,他有些惶恐,但却怎么也压制不了这样疯狂的想法。
方牧瞧着少年脸上的神色变来变去,还以为这孩子这几天因为临近中考压力大呢,抬手覆上他的额头试体温,嘴上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方牧的掌心布满陈年老茧,粗糙得甚至有些坚硬,但干燥而温暖,这样毫无征兆地贴上方措的额头,方措本能地想要后退,却以强大的意志将双脚钉在了地上。
很多年了,随着方措年纪越来越大,两人之间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肢体接触几乎都不见了。方措是有意识地控制自己,似乎认为已经长大的自己再如同小时候那样依赖方牧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方牧的掌心在他额上,他一动不敢动,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涌向耳朵,小声地回答,“没有。”
方牧却误会了方措那些细微的小动作,心里骂一句,小兔崽子,前些年还光屁股遛鸟,现在倒是连碰都不给碰一下了。收回手,难得和颜悦色道,“行了,早点睡,学习不要太累了。”
方措红着耳尖,点点头。
方牧拿起一串已经冷掉羊肉串,啃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问:“你考试什么时候?”
方措不明所以,“下周三。”
方牧点点头,“这回考完,带你出去玩儿。”
方措愣了愣,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方牧,眼珠子亮得能当探照灯。方牧被他的样子逗乐了,锋利的眉眼舒展开来,柔和下来,连绵的笑意点亮整张英俊的脸,如同小时候那样,伸手胡乱地撸了把方措的脑袋,直把他的头发都揉乱了,才故意沉下脸,“行了,睡觉。”
方措几乎是怀着一种神圣的激情边复习边度过考试前的最后几天。考试持续了两天,那两天出奇的热,考场上的吊扇老旧得如浑身骨折的重伤病人,吱嘎吱嘎地在头顶呻吟却不能缓解一丝燥热,方措的头脑却很冷静,他一丝不苟地答完最后一道题,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提前十分钟交了试卷。
走出考场,方措的心前所未有的轻快,甚至是雀跃的,他并不太担心自己的成绩,他的状态一直很稳定。他甚至做了一个他一直觉得幼稚不屑的举动,跳起来去攀折路边香樟的叶子。
学校外面,等满了顶着大太阳的考生家长,他目不斜视地走过,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家,才进门,就听见一道惊天动地的嚎丧声,“我也要去,凭什么不带我去?不带这样偏心的,你是我亲叔吗?”
是方子愚这个二百五。
方牧被他吵得脑仁疼,听他这么问,顺嘴一回,“还真不是。”
可惜小桃花眼现在满心满眼都方牧和方措要去旅游,并且不带他,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猫,什么都听不进去,“你不带我去,我就离家出走,我要去撒哈拉流浪!”
方牧轻轻松松地拎起几乎要挂到自己身上的方子愚小朋友,放到一边,指着一边抬着脑袋瞧热闹的粽子说:“出息啊你,瞧见没有,畜生都在看你笑话!”
小桃花眼鼻翼翕动,鼓着嘴巴瞪着方牧。
方牧斜他一眼,“你考试考完了吗?”
方子愚眼睛一亮,“那等我考完,就带我一起去!”
方牧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考虑考虑。”
方措的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怎么也压制不下去的愤怒,是对方子愚的,也是对方牧的。
第十章
小桃花眼的期末考比方措晚一星期,方措不敢去问方牧是不是真要带方子愚一块儿去,他都能想到他叔的反应,何况,他也没这个立场去反对。这样一想,他就有点儿伤心。但他天性里少伤春悲秋的基因。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家是青春慕少艾,想的是前桌女孩儿马尾辫下的雪白颈子,或者是运动会上女孩儿奔跑时胸前的涌动,小狼崽子却在暗戳戳地计划着怎样将碍眼的小桃花眼驱逐出境,还不能让方牧知道。
中考完,成绩暂时还没下来,他有的是时间计划这件事。有一回,方子愚这个二百五不知怎么上了院子里的那棵柚子树,半个身子卡在树枝上嗷嗷直叫。当时家里就只有他和方子愚,他站在屋子的阴影里,冷眼看着,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如果方子愚从树上摔下来,摔断了胳膊……
他吓了一跳,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直到小桃花眼完好无损地从树上下来,才挪动如同钉在地上的脚,转身进了屋。
这天,小桃花眼正盘着腿伏在课桌上写作业,方牧给他搞了一张小小的折叠桌,可以放在床上的那种,小桃花眼算是在方措房间里搭了窝,如今他就是那只前面吊根胡萝卜的驴,难得发愤图强一回,只是天性好动,做一会儿作业就喜欢东张西望试图找点儿新鲜事儿,找不到好玩的就低头抠自己手指玩儿。
方措躺在床上看书。小桃花眼上半身没形象地趴在折叠桌上,脸上还有一道圆珠笔的划痕,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最后落到方措身上,带点儿讨好地问:“你知道咱们去哪儿玩不?”他似乎认定了只要自己考完试,旅游名单上就有他的名字。
方措顿了一下,漆黑的眼珠子盯着书页上的铅字闪过一道光,不动声色地开口,“知道。”
“去哪儿?”小桃花眼的两眼都在放光。
方措眼皮也不抬地翻过一页,“西藏。”
“我知道,被称为人类生命的摇篮,世界最后一块净土,哇哦,cool!”小桃花眼一个激动,把折叠桌给掀翻了,课本、笔、试卷、修正液以及吃完的小核桃壳,哗啦啦全倒在床铺上,一片狼藉。小桃花眼嚎了一声,急急忙忙地爬起来收拾。
方措斜了他一眼,又悠悠闲闲地翻过一页书,“前天电视里还报道了,有进藏旅游的女大学生,在车里睡了一觉,就没起来了,可不就回归净土了。”
小桃花眼吃惊得长大嘴巴,结结巴巴道,“死……死了吗?为什么呀?”
方措吃惊地瞧了他一眼,为他无知感到不可思议,“你不知道吗,高原反应啊。没有经过的训练的人进入海拔高达三千米以上的地区,就会引发高原反应。很多人,前一天还好好地睡在旅馆,第二天就成了墓碑上的照片永垂不朽了。”
小桃花眼脸上的神色变换不定。方措却像没有看到似的,依旧用不紧不慢的语调继续说:“你知道西藏那地方,地广人稀,车开始十几个小时也见不到人,司机要是打个瞌睡,一不小心就冲出山崖了,连人带车可不就回归净土了嘛,连尸体都不用找了,因为根本找不到。这种事故一年也不知道要发生多少,新闻都懒得报道了。”说到这里,方措故意看了方子愚一眼,“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人死了以后,天上的兀鹫自然会发现,飞下来分食尸体,没十几分钟,就剩下一副白森森血淋淋的骨架,你的灵魂就被兀鹫带到了天上,就跟天葬一样,下辈子就做个小牧民,也是殊途同归。搞不好五六年后,还有秃头喇嘛来找你,说你是什么达赖的转世灵童。”
“谁要做和尚啊?”小桃花眼面色惨白地反驳。
方措相当淡然地看了他一眼,“我也没说你会做和尚,我只是在说那里的习俗。”停了停,继续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据说藏区有一种旱蚂蝗,平时只有牙签粗细,等吸饱了血,却比手指还粗,这种蚂蝗最喜欢吸人血了,附在人身上根本发现不了,等晚上睡觉,一脱衣服,哇,背上腿上全是密密麻麻胖乎乎黑漆漆的蚂蝗,你还不能用手抓,要用烟头烫,如果刚好没有烟头,就要用刀片刮,一刀下去,哇,连皮带肉,蚂蝗掉在地上蠕动,你一脚踩下去,鲜血四溅,全是你的。”
小桃花眼浑身哆嗦了一下,差点崩溃,“我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