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傻到家了。”

44、落凤（一）

大雪。

凤影原本是不喜欢雪的。

现在的他，却也可以穿着单薄的衣衫，赤足站在雪地里，伸手去接纯白的雪花。

他觉得这雪下得很大，可仍旧埋藏不了那些脏掉的东西，包括他自己。

也许，埋在雪地里，会好一些？凭空生出的念头，凤影也将它付诸了实际。就势向后倒去，整个人就躺在绵软的雪里，望着天空飞舞的风雪，眼里一片凉意。

青灯回来时就看见了这样的一幕。他已经很久没有发怒，若不是凤影如此作践自己，他还不知自己的情绪会这样被他人左右。走过去将凤影扛在身上，匆匆向室内走去，将他狠狠摔在床上，铁青着脸，质问道，“想死得快一点儿？”

“嗯。”凤影睁开了眼睛，“我很冷，青灯。”眼里氤氲着雾气，让青灯不再忍心责备。

“先缓缓，再洗澡。”青灯干脆坐上了床，将凤影和自己都脱光，抱着冰冷的他，温暖他的身体。凤影勾起嘴角，问青灯，“等我死了，你要去做什么？”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青灯平静的答。

尚思贤未死，心愿未了，凤影重病，妙法莲华迟迟没有长进。青灯想亲眼见了尚思贤死，想和他同归于尽——这是他最初的打算。

可眼下的凤影，使他举棋不定。

“青灯。”凤影蹭了蹭青灯的腿，环住他的腰，“你说过，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

“我想要你。”凤影的声音斩钉截铁。

青灯下意识的摸了摸凤影的眼角，又伸手将他的腿放好，“除了这个，我都能给你。”

“已经很久没有人碰过我了，你嫌我病得很重，还是嫌我太脏了？”凤影将青灯压在身下，自己坐了上去，蹭着青灯的腿间，发出一声嘤咛。

“那些人都死了。”青灯淡淡的道。

凤影不解，“嗯？你说，嗯，谁死了？”

“那些人，碰过你的人，都死了。”青灯笑得温润，“从今往后，再不用担心了。”

“是么。”凤影俯下身，凑上青灯的唇，献出自己的吻。青灯知凤影是在诱骗自己，并不动情。

“青灯，我好想你。”

“青灯，你有没有那么一刻是爱我的？”

“青灯，你现在呢？现在还会爱我么？”

“青灯，青灯，青灯。”

一声声唇间呢喃，将理智全都揉碎。青灯只觉得现如今凤影的状态，像极了那句话——回光返照。

他甚至觉得凤影并没有被他亲手废掉一身功力，随时都能化成梁上燕再飞起来。

青灯觉得自己悔悟得还不算太晚，至少他还可以扶着凤影的腰身，陪他一场欢愉。

也是赔他一场欢愉。

淋漓的汗，欢愉既成，凤影再不担心。

青灯搂着几乎昏过去的凤影，轻声呢喃。

“凤影。”

他愿放下尚思贤，愿接受“尚思贤已死”这个假象，和凤影在一起。这段日子，让他清楚的认识到，他早已习惯凤影在身边的生活，没办法独自一人，踽踽独行。

仇恨？就当是尚思贤已经死了吧。

青灯想开了后，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

只是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却没有见到怀中的人。

“凤影？”

青灯握紧了拳头，这个时候的凤影能去哪儿？又能走到哪儿？

他穿上衣服，期待会在房间里看见倒在地上的凤影，再次将他扛在肩上，扛回来。

可凤影的衣服都不见了，这让青灯感到心慌。

施展轻功，步步生莲，这莲花气劲，却渐渐式微。青灯遍寻不到凤影，去天机门找白仙仙，却得到白仙仙仍旧在七杀宫的消息。

该死的冥七仍旧不放人！

青灯赶去西域七杀宫寻人，却忘了一件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事。

在遇见凤影之前，青灯去春风教偷了他们的宝贝——青莲刀。青莲刀不能离开妙法莲华经，而没有妙法莲华经的春风教也只好将青莲刀奉为圣物，却不曾想会招致祸端。

春风教教主派人找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确定青灯就是偷了青莲刀的人，彼时，青灯已经与凤影从西域离开。在中原几番交手之后，春风教更是将青灯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当青灯这次一入西域境内，春风教的人就得到了消息。

他们打算让青灯葬身在大漠里，因而，春风教教主亲自去了七杀宫拜访。

冥七，七杀宫的宫主，此刻的他正在想方设法说服白仙仙，不要再回中原，陪他在西域终老。白仙仙的脸阴沉沉的，一万分不愿意。七杀宫的宫人都摇头叹道，宫主夫人不高兴，他们都得跟着遭殃。

“你还想要什么？”冥七似乎失去了耐心，低吼道。白仙仙心想，这尼玛是能托付终生的人么？没事儿就吼没事儿就吼，再这样下去简直会演变成家庭暴力，他才不想做一辈子怨妇。

“我就想要回中原！”白仙仙冷哼道。

冥七咬咬牙，点了点头。“成，走吧走吧，现在就动身。”

“真的？”白仙仙很是诧异。冥七阴沉着脸，“别让我改变主意。”

“我自己回去吗？”白仙仙高兴的问。

“你说呢？”冥七冷笑，“虽然我也很不想提那件事……不过，你还记得金巧银巧么？”

“我知道了……”白仙仙冷着脸去收拾行李，顺走了七杀宫里几件看得上眼的宝贝。

当年，白仙仙被禁锢在七杀宫里时，金巧银巧这姐妹俩也在那做客，偷偷看了几场活春宫，心满意足离去。冥七对此置之不理，以为这样白仙仙总会有所忌惮，没想到他还是拼了命逃了回去，而无冥七授意，金巧银巧也绝不敢透露关于白仙仙的半个字。

旧事重提，白仙仙很是忿恨。

白仙仙和交代完宫内事宜的冥七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了柳春风。

春风教的教主，很讨厌，冥七不喜欢他，因而这些年来，同在西域，却也井水不犯河水。

“柳兄别来无恙啊。”冥七笑脸相迎，却没让柳春风进门，只让他在门口，与他对话。

柳春风一身艳红色，残阳如火般鲜艳，长相普通，据说是易过容。

他也是笑道，“宫主也是。此次我前来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宫主可愿听我一听？”

“哦。”冥七点了点头。“不愿意。”

柳春风显然没有料到冥七拒绝的如此之快。此刻的他也只好动动歪心思，“此事与青莲刀有关，宫主可感兴趣？”

“不。”冥七拒绝的很是生硬。

“你也看见了，我夫人要回中原省亲，我也陪他回去，时间要来不及了，恕我不能再和你多说什么了。天涯之大有缘再会。”冥七匆匆拉着白仙仙走了，留下一脸状况之外的柳春风。

所幸的是，白仙仙和冥七去中原，青灯去七杀宫，他们就在途中遇上了。

青灯希望白仙仙可以去找凤影，白仙仙这些日子并不知晓中原发生的任何事，便应允了下来。回了中原，白仙仙才知江湖大乱，朝廷派出的人依旧在围剿江湖人士，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杀贤盟诛杀了尚思贤火烧丞相府。

关键的是，杀贤盟的大部分人又都死了。而看这样子，并不是官府所为。

他们都死在了精妙的剑法之下，而凶手，却仍旧逍遥法外。

白仙仙表示自己一时间接受不了太多信息，需要慢慢消化一下。天机门在白仙仙的重振旗鼓之下，重新焕发了生机。

柳春风依旧在派人追杀青灯，可鉴于他本身的口碑也并不好，江湖中无人愿帮他做事。

青灯在找寻凤影，却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龙潜月也在找凤影，找了很久都没有消息，便去了江都易家，想着先去看看易别城再说。

易别城被家里人逼着娶妻，离家出走，遇见了龙潜月，理直气壮的上前要求，让他赔自己黄金三百两。

龙潜月哪有那么多钱，摊了摊手，“你把我卖了都不值那些钱。”

“值。”易别城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

天机门里，白仙仙显然已经放弃了寻找。

这一日，来了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指名要见白衣卿相。白仙仙心情尚佳便去见了，女人问，若一个人中了毒，成日睡觉，每几天会清醒一会儿，该当如何。

白仙仙从未见过这种毒，摇了摇头，说自己无能为力。

女人走出楼阁，回了马车上，看马车上陷入昏睡的凤影，爱怜的摸了摸他的头。

“你放心，小雅姐一定治好你后，再带你回山。”女人信誓旦旦的保证。

马车悠悠离去。

青灯的头发已经长长了，裹着头巾，像异域的人。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去找白仙仙，问他方才干嘛去了。白仙仙无奈的道，“你就真的要在我这儿住下去么？”

有一个冥七已经够烦了，一个两个都来蹭吃蹭喝，白仙仙心力交瘁。

“嗯。”青灯正经道。

白仙仙这才回答方才的问题，“一个女人来问我，若一个人中了毒，成日昏睡，偶尔会清醒一会儿，该怎么办。你见过这样的毒么？”

“她在哪儿？”青灯突然问道。

“走了……”白仙仙话音未落，眼前的青灯已经掠了出去。

青灯冲出天机门，在城里找了许久，也并未找到那女人。他认定那个成日昏睡的人就是凤影……先前，凤影的症状也是这样的。

找不到人，青灯回了天机门，收拾东西，重新上路。

这个时候的小雅姐遇见了何圣手。何圣手一见凤影，很是讶异，“怎么还没死呢？”

这句话显然招致小雅姐的不满。小雅姐逼何圣手给凤影解毒，何圣手想了想，说等他消息。

不久后何圣手带回了一本古书。书上道解毒有风险，需用至亲之血与他交换。小雅姐带着凤影回山，这个时候，尚思贤已经走了。

无名子说他遁入空门，不知在哪里度余生。

小雅姐问，“先前我听你们说凤影不是尚思贤亲生的，他还有个亲哥哥，是谁？”

“罢了。”无名子摇头。

他听了尚思贤的话，绝不会将这段尘封的秘密昭告世人。况且……青灯哪里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那怎么办？”小雅姐眼里含泪，问道。

“听天，由命。”无名子抬起头看着天，“让他在药谷住下吧。”

“顺便将何圣手那老家伙拐来，对了，告诉龙潜月，凤影没事，但要他保密。”无名子交代好这些事，走到凤影的房间里去看他。

这个时候，凤影已经醒了，眨了眨眼睛，向无名子望去。

“师父？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凤影意识混乱，喃喃道。

无名子笑了，点了点头，“嗯，就当是梦吧。”

凤影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默默的将手放在胸口的位置，感受它的跳动。

梦里的一切都那么真实，让他没办法轻易放下。

好在的是，他记得他救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曾经救过他。

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捞了起来，将他从地狱中救出。

推向另一个地狱。

不过，总算是可以让他活着吧。凤影想，要死，也应当是自己先死。

这样才能让青灯用余生都来想念他。

“很坏吧？”凤影自顾自的问自己。

45、落凤（二）

青灯在打坐。

莲花座上。

他失去凤影的消息，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他每一天都在自己的床上打坐。

他无数次的幻想凤影会在一个月夜里踏月而来，悄悄飞入他的窗棂。

对他说一句，“请问，您是真鉴和尚吗？”

如果可以重来，他一定会笑着摇头，然后再也不去招惹他。

他可以不让凤影知道他的身份，不把他卷入这江湖纷争中，独自报了这血海深仇，然后在江湖十大杀手排行榜上看见凤影的名字。

或许，他会成为女人们争相追逐的对象，会成为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八卦报纸上写满了他的名字，出定制的画册，成为备受追捧的杀手。

而不是尚铮。

青灯悟了。

他重新练就妙法莲华经，就在这房间里。

在这之前他踏遍了大好河山，替凤影了却心愿。他的轻功越来越好，他的武功越来越高，而他，也越来越寂寞。

这一刻，他大功既成，施展轻功，步步生莲，且莲花乃黑色。

所有人都知道侠僧青灯练就了失传已久的妙法莲华经，但没有人能追得上他。

他跑着跑着，累了。在陌生的驿道，陌生的茶馆要了一碗茶。

对面走过来一个僧人，青灯觉得他的眉目极其熟悉。

原来是尚思贤。

青灯握着茶杯的手愣在空中，小二来倒茶的时候问他怎么了。

青灯看了对面的尚思贤一眼，摇了摇头。尚思贤坐了过来。

“你很像你父亲。”尚思贤看着头发已经全然长长，是普通男子打扮的青灯，恍惚道。

青灯淡漠的点头。

“我几乎忘了我的名字。”

“玉阶，梅玉阶。”尚思贤仿佛追忆，将茶杯拿在手里，茶水倒在身前的地上。

青灯摇头。

“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梅玉阶，当然，也没有尚铮。”

尚思贤将茶杯顶在头上，“我参悟许久，也未能明白道理。知道的越多，这才懂自己不知道的也越多。”

青灯笑了。

他伸手朝着尚思贤的头顶拍去，“还是让我教你吧！”源源不断的气劲传来，尚思贤心里一惊，这是莲花气劲，妙法莲华已大成，自己也终于能解脱了。

尚思贤的身体僵在那儿，许久未动。

小二来收账的时候，桌子上放着青灯留下的茶钱。小二推了推尚思贤的身子，试探性的叫了几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反馈。

尚思贤头顶上是茶杯的碎末，风一吹，就散了。

此时的青灯找到了一座高山，坐在山顶上，入定。

许久之后才有人发觉，山顶上残破的尸首。好心的人将尸首拉去火葬——没有钱置办棺材，因而火葬之后，从骨灰里捡出了一颗黑色舍利。

莲花状，纯黑，其间若有光。

这颗晶莹的舍利被好心人供奉了起来，因不知青灯的名字，故只尊称他为“莲目禅师”，供世人敬仰供奉。

而尚思贤却仍旧活在世上。

青灯在某种意义上是杀了他的。尚思贤自那之后，广结善缘，普度众生，显然，他忘了度他自己。

许是因尚思贤在赎罪的缘故，还是因上天怜悯，凤影醒来的次数和时间越来越多。

又过了三年。

凤影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但看着镜中的自己，多半是长大了，成熟了，胡茬是干净的，小雅姐都会帮他清理自己。

凤影恍若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当真是此时此刻才清醒。

无名山恢复了热闹。

无名子又收了几个新的徒弟，将毕生所学都交给他们。他并不希望无名山人丁衰弱，就这样被比了下去，被江湖遗忘。

新的师妹师弟们都在疑惑，为什么自己的九师兄笑起来的时候很是薄凉，让人看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并且，他们也从来都没有见过凤影练功，身子很虚弱的样子。

最小的师妹——是了，凤影现在不是最小的徒弟了，小师妹很可爱，梳着花苞头，穿着蓬起来的裙子，十四五岁的模样，问凤影是不是生了一场大病，因此才身子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