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他没想像过今天这一幕,那肯定是假的,然而即使如此,他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神色,蒋悦见到对方时露出的神情太过自然,反而显得微妙,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霍重锦很清楚,两年前蒋悦失恋时,究竟在他怀中哭得多么凄惨,与那时的情绪相比,现在的镇定不免显得耐人寻味。
「你在发呆?」身旁的人忽然问道。
霍重锦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蒋悦正凝视着他,因为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索性低头吻了对方;一如以往,蒋悦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尽管神情还带着些许困惑,却大胆地回应了他,直到电梯门再次打开时,他才松开了对方,即使被等候搭乘电梯的人撞见了这种情景,霍重锦却依旧无动于衷,揽着脸色泛红的蒋悦踏出了电梯。
「被看到了……」蒋悦似乎有些懊恼。
「你不高兴?」他问。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对方埋怨地望向他,「你一点都不觉得害羞吗?」
「不觉得。」
两人现在的对话跟平常一模一样,霍重锦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顺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蒋悦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茫然地望着他。霍重锦想了想,开口道:「那以后不做了。」
「咦?」蒋悦明显地一怔。
「以后在可能被别人看到的地方,我不会再碰你一根手指。」霍重锦松开了揽着对方的手,不着痕迹地微微加快脚步,果不其然,对方很快便跟了上来,一只手从后方拉着他的衣角,彷佛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片刻后,才听见蒋悦小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霍重锦没有回应。
蒋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迫,还夹杂着几分示好,「我又没有怪你……」
「是我不好,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霍重锦状似彬彬有礼地道歉,其实他明白蒋悦最讨厌他用这种方式说话。
「你……」蒋悦明显开始有些不高兴了,伸手扯住他的衣角,察觉到对方的动作里蕴含的情绪,霍重锦顺势停下脚步。
「你想说什么。」他回头,平静地问道。
蒋悦斟酌了一下才开口:「你生气了?」
「没有。」霍重锦淡然否认。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蒋悦皱起眉。
「我不知道以你的标准该怎么衡量。」霍重锦毫不留情,「在停车场做`爱可以,在电梯里亲吻不行?」
蒋悦涨红了脸,看起来相当窘迫无措,霍重锦心中一方面觉得对方这副样子让人烦躁,一方面却又觉得这样有点可爱,但他终究还是按捺住心底矛盾的情绪,微微低下头,放缓嗓音在对方耳边道:「你不想被看到,那就不做。这样不好吗?」
「不好。」蒋悦闷闷不乐道。
霍重锦还来不及说什么,对方已经抬起头迅速地在他脸上咬了一下,而后抽走他手中的房卡,匆匆溜走了。蒋悦仓促间没有控制好力道,霍重锦一摸才察觉脸上留下了浅浅的咬痕,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不怎么生气。在走廊上与陌生人擦肩而过,被盯着脸上的痕迹看时,霍重锦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算是明白了蒋悦这么做的理由。
等他推开`房间的门时,蒋悦抬头望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羞耻或难为情之类的情绪,但明显是失望了。
「你过来时没有遇到别人?」
「有。」霍重锦答得简洁。
「被别人看到脸上有这种痕迹,你一点都没有感觉吗?」蒋悦一脸难以置信。
「没有。」他心中好笑,但面上还是一副淡然模样。
蒋悦的神情难掩震惊,「你的脸皮真厚……」
「过奖了。」霍重锦泰然自若地回应。
「我不是在夸奖你!」蒋悦忍不住叫道。
在短暂的讨论后,两人约法三章,以后在公开场合可以有亲密行为,但最多只限于亲吻,而霍重锦与蒋悦两人都必须注意周遭环境,以免被旁人撞见,造成(蒋悦单方面的)困扰,如果是在汽车或帐篷之类的私人密闭空间内则另当别论。
允诺对方的同时,霍重锦忍不住想,要是先前在沈惟面前这么做,不知道蒋悦究竟会不会生气,如果生气,又会是出于什么理由。他想着这些事情,将蒋悦抱在怀中,像抚摸猫咪一样轻柔地碰触对方的背脊,片刻后,蒋悦原本还紧绷着的身躯便渐趋放松,甚至将脸埋在他肩上。
在他明确地摆出妥协的态度,罕有地亲手替对方洗澡,而客房服务终于送来餐点后,蒋悦先前的别扭情绪迅速消退,不到半个小时便重新露出了笑容;明明对方先前也不是不在意,但这么快就将先前的事抛到脑后,尽管知道蒋悦的性情确实是如此单纯,但霍重锦却仍旧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蒋悦吃了迟来的晚餐,穿着干净的浴袍,很快便昏昏欲睡地半躺在床上,霍重锦开了电视,靠在床头,心不在焉地望着萤幕上的新闻。身旁的人不知不觉睡着了,像是怕冷一样蜷缩在他身边,霍重锦伸手替对方拉高棉被,同时叹了口气。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彼此之间的关系该怎么形容,他们结婚之后住在一起,但一切跟之前同居时并无不同,除了蒋悦搬到主卧房之外,事情看似跟过去一样,而蒋悦与他愈发熟稔,就像被养熟的野猫一样,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
他们两人之间没什么默契,但却不约而同地不再谈起蒋悦当时的求婚,霍重锦有时也会感到困惑,对方是出于什么理由选择与他一起生活,但他到现在一次都不曾问过,也不想知道答案。他时常觉得这场婚姻就像一栋不稳固的房子,剥离看似光鲜的装潢后,底下的建筑结构拙劣,不过是徒具其型,显然无法长久支撑下去,距离崩坏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霍重锦想过该由自己主动打破这种粉饰太平的氛围,但瞧见蒋悦的笑容时,他却又感到词穷,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现在看来,或许离那一天已经不远了。霍重锦想起不久前在电梯里见到的那个人,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一如他的预感,这果然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大概是结婚纪念日过去不久后的某一天,霍重锦下班后将车子开到大学校门口不远处停下,正在等待蒋悦下课时,过了不久,就见到蒋悦从图书馆里走了出来,身旁还有另一个人,他多看了几眼,才确认那不是钱士峥,而是沈惟。
即使只听蒋悦说过几次,霍重锦依旧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蒋悦朝对方笑了起来,不知道又说了什么,才挥了挥手,算是道别,接着便转头往校门走了过来。蒋悦走到半途发现他的车子,目光一亮,加快了脚步,霍重锦像平常一样表现得若无其事,应付着对方的言语,蒋悦似乎完全没有要提起沈惟的意思,霍重锦便什么都没说,望着前方的道路,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某种沉闷的情绪。
倒是钱士峥之后来他们家拜访时,趁着蒋悦去厨房里准备茶点与饮品的空档,语气平淡地说起了沈惟的事情,据说那个人只是恰巧转学考到这所大学而已,并不是特地为了蒋悦而来,钱士峥解释完之后,末了又叹息道:「蒋悦大概只是没想到要跟你说这件事,不过你不必担心,他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霍重锦没有告诉对方,他担心的从来不是那种事,不过钱士峥这么说是出于好意,他也不是不领情,终究还是道了一声谢。等到蒋悦回来时,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不似先前轻松,不免好奇地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钱士峥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吃醋了吗?」说到这里,又半是好心半是打趣地补了一句,「尽管放心,我对霍先生没有兴趣。」
「我才没有担心!」蒋悦登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但却也没有否认前一句话,随后便故作平静地在霍重锦身旁坐下。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公分,如果不是钱士峥还在的话,他毫不怀疑蒋悦会依偎在他肩上,或者靠着他的手臂。就是因为这样,霍重锦才会经常生出那种被迷惑的错觉。
蒋悦很黏人,也相当精通撒娇,当然多少有不听话的时候,但是对方总能把握好那条微妙的界线,不仅不让他厌烦,甚至让他即使感到无可奈何也无法动怒。更糟糕的是,蒋悦做这一切全然出于无心,并非刻意造作,而霍重锦长期被这种近乎恋爱的暧昧气氛笼罩着,必须竭尽心力才能维持理智与冷静。对方年纪还小,所以有任性的特权,但他却不能随波逐流。
钱士峥只是顺路替长辈送东西过来,并未久留;在目送钱士峥离开后,蒋悦似乎对他们先前的谈话还耿耿于怀,在他身边没事找事地磨蹭了片刻,最后才有点犹豫地道:「你们刚才到底在说什么?」
霍重锦望着对方,心底忽然生出一丝烦躁,不假思索道:「他说你的初恋情人转学到你们学校了。」
蒋悦神色一怔,彷佛哑口无言。
霍重锦看得出来对方正在思索该怎么解释这件事,然而他却失去了倾听的兴致。在此之前,哪怕是一次也好,即使是敷衍地带过,只要蒋悦想说,他都不会回避,但是到了现在,他已经不想知道了。霍重锦并不是担心他们之间死灰复燃,但蒋悦一次都没提过这件事,究竟是觉得不重要,或者是认为他不必知道,这两者间的区别令他感到难以忍受。
「你别误会……」蒋悦慌乱地开口。
霍重锦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什么都没有误会。」他望向蒋悦,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我知道你们已经结束了,我也没有为此生气,你不必那么紧张。」
蒋悦似乎有些愕然,片刻后却皱起眉头;霍重锦自觉已经将该说的话都说了,便起身上楼往书房走去,蒋悦跟在他身后,彷佛还想说什么,霍重锦却没有回头望向对方,而是头也不回地道:「还有什么事?没事的话——」
对方从后头抱住了他,霍重锦的话才说到一半便突兀地停止,蒋悦的声音闷闷地响起,「你说谎,你明明很生气。」
「我没有。」霍重锦否认道。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霍重锦也在思索,究竟是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对方怯怯地仰望他的模样就像犯了错祈求主人原谅的幼犬一样可怜又可爱,他知道自己一旦回头就会轻易地放下这件事,重新沉浸在蒋悦带给他的错觉之中,即使明知那是虚假的存在,但霍重锦的自制力在这种时候总是不够用。
他想到这里,终究还是拉开了蒋悦的手臂,踏进书房后,将一脸无措的少年隔绝在门外。
蒋悦垂头丧气地在书房的门前站了好一阵子,确认霍重锦确实不想见他后,终于沮丧地回到客厅,又想起先前霍重锦说的那些话,不禁拿出手机,打了电话给钱士峥。
「喂,怎么了。」钱士峥的嗓音一如以往平静。
蒋悦怔了怔,还是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告诉霍重锦这件事,但他知道钱士峥不会害他,因此不免更加困惑。
钱士峥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他在说什么,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才开口道:「在我说出来之前,霍先生就已经知道了。」
「什么?」蒋悦愣住了。
「你没发现吗,他早就知道了。」钱士峥道,「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这件事情,不过这是你的选择。我告诉霍先生你跟沈惟什么都没有,毕竟你什么都没解释,他不可能不多心。」
蒋悦听到这里,终于说不出话了。
前一阵子与沈惟久别重逢,不久后又在学校里见到,蒋悦问了几句,才知道对方已经转学过来了,他心中倒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只觉得见到过去的同学有些吃惊,后来沈惟加签了某堂通识课,课堂报告又正巧与他分在同一组,两人接触的机会才渐渐多了起来。
钱士峥自然是最先知道这件事的,但在对方问他有没有跟霍先生说过这件事时,蒋悦摇了摇头。一开始是没有想到要说,后来则是觉得难以启齿。
沈惟是他过去曾经喜欢过的对象,到了现在,即使已经不再对沈惟怀有情愫,但过去曾经感受过的难堪与痛楚他却从来没有忘记过。毕竟他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失恋的当晚是怎么在霍重锦怀中嚎啕大哭的,如非必要,他实在不想提起这个人。
因此与沈惟见面时,他总是尽量礼貌地对待对方,沈惟对于他的客气并无二话,顺从他的意思维持着距离,有时看着他的目光甚至还存有一丝歉疚。
蒋悦知道他们都记着过去的事情,必须花固定的时间讨论作业与报告这点令彼此都不自在,但是要特地提出这件事交换分组又很奇怪,虽说分组是随机抽选的,但他实在没想到除了一起上课之外还要一起做报告。出于这个理由,他们两人短期内就将报告做完,而蒋悦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以为这不重要,所以什么都没说,没想到霍重锦却早就知道了。
从霍重锦的角度考虑,结了婚的对象与初恋情人重逢,却隐瞒着这件事情没有告诉他,这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更不要说,这种缄默对蒋悦来说相当反常,平常学校里发生的大小事,蒋悦大多都会当作谈资与霍重锦分享,但偏偏隐瞒关于初恋对象的事,怎么想都是其心可议……
蒋悦回过神来,听到手机那头钱士峥道:「吵架了?」
「算是吧……」他茫然地应声。
「总之你先好好想一想。」
「想一想?」蒋悦微愣。
「设想一下,如果你跟霍先生立场对调,是他隐瞒你初恋情人的事情,你会希望他怎么做?」钱士峥语气冷静。
蒋悦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心中登时涌上一股酸意,与他相较,霍重锦过去的经历不可能不丰富,就在他们变成这种关系之前,他还曾经撞见过霍重锦与人上床,真要说起来,对方过去的对象肯定不少……一想到如果是霍重锦背着他与过去的情人私会,蒋悦便觉得心中一阵不舒服,无来由的怒气渐渐增生;如果他觉得生气,那霍重锦没道理会真的无动于衷。
况且别人或许不清楚,但蒋悦比任何人都要明白,霍重锦的掌控欲实际上相当强烈,事情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霍重锦不可能不感到焦躁,尽管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模样,但关上书房的门拒绝与蒋悦说话时,对方的情绪便已经无法掩藏。他想起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开始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做错了。
蒋悦在电话里与钱士峥道别,又一次上楼,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霍重锦?」考量到对方或许听不到,蒋悦稍微提高了音量,「可以……开门吗?」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的人依旧没有回应,他咬了咬牙,「你不想开门也没关系,我从阳台过去。」
书房外头的阳台与隔壁房间的阳台是相邻的,但中间大约有半公尺的空隙,要直接爬过去不是做不到,但并非全无风险。在蒋悦正准备打开隔壁房间的门时,书房的门终于开了,他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转身走了进去。
霍重锦重新坐下,垂着目光,望着手上那本书,似乎无意与他交谈,彷佛先前只是迫于他的威胁才不得不开门。蒋悦瞧着对方冷淡的神情,心中多少有些怯场,但仍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我有事想跟你说……」
对方终于朝他投来一瞥,「什么事。」
「对不起。」眼看对方要开口,蒋悦连忙道:「我知道你没有生气,但是我知道我做错了。」他将前阵子在学校里见到沈惟,两人不得不一起做报告的事都说了,末了才低着头怯怯道:「就是这样,我跟他之间什么都没有,你不要误会。」
霍重锦合上手中的书,神情镇定如常,「我没有误会。你要跟谁待在一起,本来就是你的自由。」
「我不需要这种自由!」蒋悦想也不想地道,在对方诧异地望过来时,才知道要害臊,脸上一阵滚烫,一时之间不由得垂下头,眼眶泛起一阵酸涩,「你……不管我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霍重锦叹息的声音,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面前多出了一个人影;蒋悦还来不及抬头,就感觉到对方的手在抚摸他的眼角与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