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恼怒,朝乙房前去,身后李德儿,李兴尾随,两人纯粹看热闹。
三人来到乙房,正月立在门外问:“可是有人收了我家公子的风衣?”里边立即走出一位冷脸薄唇的书童,正月知道对方叫雨秋,是个厉害角色。
“你那丢件破衣旧裳,跑我这来做什么?”
雨秋话语满是不屑,他平日就没正眼看过正月。
“有人见你拿了,别给我装傻。”
正月历来讨厌这些盛气凌人的下人,同为下人,也要分个高低,狐假虎威。
“谁在外头造次?”
留公子走出来,瞥了正月一眼。
“他家公子丢件衣服,满院找。”雨秋冷语。
“去我房里,随便拿一件给他,夫子常说身为同斋当相互救济,我何惜一件旧衣。”
留公子蔑笑,使唤书童。
正月上前要争辩,被谢芷拉住。正月回头,四周已围满了人,对上谢芷,见他眼眶泛红。谢芷推开人群想返回,他岂能让这混账东西如此作践,还在这等他施舍件旧衣。跌跌撞撞出去,身子贴在一堵肉墙,抬头一看,竟是李沨,身后雨秋讥讽:“这东斋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住。”谢芷拳头捏起,毅然转身,他不想在李沨面前如此窝囊,他受够了这些富家子的嘲讽,在书院他与人为善,却被人如此欺凌。用气得抖颤的声音说道:“我本不想与你这腌臜货计较,真是……真是观仆识主!”
谢芷平素在书院给人的印象是软弱怕事,却不想到他也会回嘴,也会骂人,即使骂得不流畅不痛快,但起码很贴切。
雨秋一是吃惊,二是气结,哑口无言,留公子脸上的得意立变为愠怒。众人也一时禁声,或惊讶或兴奋地看向谢芷。
就在这沉寂之中,李沨上前一步,正色道:“以我书童所见,正是留公子的仆人拿走谢芷晾在外头的风衣。窃取他人之物,按书院规言,下人窃物,逐仆责主。”
第六章(上)
听到外头杂嘈,文佩无心理会,小燕说:“好像是正月的声音。”文佩这才回:“你去看看出什么事?”小燕开门出去,见人都聚集在留公子房前,小燕凑过去,正好听到留公子那句:“去我房里,随便拿一件给他,夫子常说身为同斋当相互救济,我何惜一件旧衣。”小燕赶紧回屋说:“谢公子好似又被人欺负。”文佩本躺在床上,一听这话,起身穿上鞋,出了房间。
两人赶来,还未到留公子门口,就听到谢芷在骂雨秋“腌臜货”,鲜见谢芷骂人——也就最初见他与李沨起过冲突,想来小芷是气坏了。
文佩推开人群,想过去帮忙,却见李沨也在里边,李沨挺身而出,说起书院的规言,这话无疑是在威吓留公子和他的书童。
众人很惊愕,文佩更为吃惊,他以往就猜测到李沨与谢芷有过节,而今日李沨竟帮谢芷说话。
“李兄,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怎能陷害小弟。”留程囔囔,横眉怒视李沨。
“快把我家公子的风衣拿来!”
正月比谢芷还早反应过来,跟雨秋讨要。谢芷仍呆站在一旁,看着李沨,表情惊诧异常。
“你……你别血口喷人。”
雨秋说话已不利索,哪还有适才伶牙俐齿的模样。
“一件衣物又能藏哪去,即是如此,那交由山长定夺吧。”
当时雨秋以为四下无人注意,收走谢芷风衣,不想李德儿与李兴在窗内正好瞧见,窃窃私语,李沨在案前读书,听出两位仆人的话语,知道谢芷的衣服被留程的书童拿走。这样的恶作剧,李沨原先没打算理会,直至见到留程及其书童的丑陋嘴脸,才决定教训这两人。
李沨话语一落,凌冽目光投往留程房内,留程脸色青白,一双怨怼的眼睛挂在李沨身上。
“把风衣还我,我不想追究什么。”
谢芷大概修炼一辈子也不能像李沨这样用一句话,就能将人威吓就范,他感谢李沨为他出头,但是事情做绝不好,大家好歹同学一场。
留程此时心里肯定悔得肠子青,他朝雨秋使眼色,雨秋进屋,磨磨蹭蹭拿出一件风衣,他躲在留程身后,不敢上前交给正月。
“小弟一时糊涂,想和谢兄开个玩笑,谢兄大人不计小人过。”
留程对谢芷谄笑鞠躬,谢芷没有理会他,示意正月上前取风衣。正月抢过衣物,冲雨秋冷哼:“是我家公子为人仁厚不计较,否则这东斋房你明日就待不起。”雨秋低着头,不敢做声。
文佩看到这儿,知道事情解决,没他什么事,和小燕离开,他来时沉寂,走时匆匆,谢芷都没留意到他在场。
风衣拿回,围观众人讪笑留程主仆,也有平日就不喜欢李沨,看不起谢芷的,在那嚼舌头:“吓,这两人肯定连手。”
谢芷不搭理众人的言论,也没回头去打量像斗败公鸡般颓然的留程主仆,他在四散的人群中寻觅李沨,见李沨已走到自家门口,谢芷急忙追上去,感激得要流涕,拽住李沨的袖子说:“感谢子川兄仗义执言!”李沨甩袖,冷语:“我无意帮你,不过是看他们主仆不顺眼罢了。”也不待谢芷回话,迈步进门。
看着李沨离去,谢芷寂寥低语:“就算不是有意,子川兄确实帮到我啊。”
正月远远看着谢芷傻站在李沨门口,过来拉他,“公子,回屋吧。”
夜里,谢芷到藏书阁借书,见孟然在对他招手,他走至孟然所在的书案前席地坐,孟然小声问:“我听说今日李沨帮你教训留程主仆,真有这事?”消息传得真快,半日不到,就已传到西斋房。由于这事实在令人惊诧,孟然半信半疑。
“有,不过子川说他为教训留程,不是为了帮我。”
谢芷还是挺相信李沨这话,毕竟李沨不喜欢他那是明显写在脸上。
孟然摸摸下巴,就是谢芷亲口确认,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虽然和李沨不熟,但他已摸清李沨的性情,这人兀傲孤僻,俗事不入他眼,哪有那种闲情逸致去参和他人的私事。
“虽是如此,我觉得他很仗义。”
如果那时不是李沨出来说话,谢芷肯定斗不过留程雨秋,被羞辱成为笑话不说,还得憋着一口气,委屈死也没用。
孟然好奇李沨怎么仗义,让谢芷将当时的情况讲一遍,谢芷一一说了,孟然听得拍案,赞道:“不简单!”邻座读书的学子受干扰,小声抱怨,孟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压低声音:“正月跟他们讨要衣服,那只能做雨秋误收,可李沨那句话,就将‘误收’定为‘窃物’,还搬出院规来,相当机智。”谢芷点头,“他话语一落,当时雨秋脸都白啦。”孟然继续往下说:“他肯定是知道风衣就在留程屋内,才提出让山长过来主持公道,这招最绝。纵容书童窃物,蓄意折辱同斋,可是让山长抓现成,两罪一加,留程就得行囊一裹,滚出书院。”谢芷挠挠脖子,轻声说:“没必要这样,他要真是被赶出书院,还不知道要怎么怨恨我跟子川呢。”孟然摆手,“你太怕事,这种人就该好好教训,人善被人欺。”谢芷笑着摸摸脸,“这样就挺好,料想他们以后再不敢欺负我。”孟然看着谢芷的笑脸,把要说的话咽下,他是真希望谢芷搬到西斋来,但是谢芷不舍得之前缴在东斋房的住宿费,一直不肯,现在,似乎不必担心。
“小芷,你可不能移情别恋啊。”
孟然伸手把谢芷脖子一揽,谢芷歪着头,无可奈何回:“又说胡话,什么情啊恋的。”
几年前,邻街新开家饼店,谢芷嘴馋,跟娘讨几个铜板,前去尝鲜买饼,发现卖饼人跟他年龄相仿,相当老成,殷勤嘴甜,一旦没有顾客,他还会出柜台到店口招揽。家里开纸铺却什么也不会的谢芷相形见绌,相当仰慕。隔日,谢芷到书馆,夫子介绍说有位京城来的新学子,谢芷抬头一看,竟是前日卖饼的小掌柜,心里十分高兴。当夫子问谁要和孟然同席,谢芷赶紧把书案上的杂物扫到一旁,欢喜叫道:“坐我这儿!”
孟然每日从书馆回来,都会在饼店里帮忙,孝悌勤快好学聪敏,在整条街里出了名,也就是那时,赵县丞听闻这么位孝悌有才的小后生,托媒人过来说亲。本地的风气,大凡品行佳课业好的读书郎,早早就有人家来说亲——以后说不定高中,状元也是有可能的,即使不高中,当秀才的丈人总是不亏。
那年孟然十一岁,这门高攀的亲事使由孟然的兄长定下。
书院这段时日平静不少——最爱生事的罗大进请长假回家养病,如果不是留程上演这么一出,或许东斋房那些不安分的住户还会嫌近日无聊乏味呢。
风衣一事过后,渐渐有关于谢芷招惹不得的传闻,把一个软蔫蔫、清凌凌的谢芷传得面目全非。
书院里的传闻总是不少,今日说某某负心害死青楼女子,明日传闻某某跋扈在乡谋害他人性命,捕风抓影,没有人真当一回事。
谢芷日子如常,每到小考都焦头烂额,他倒是再没考过末等,有回文章还被夫子在学堂当众称赞,乐得他写信回家报喜。
也就在谢芷写家书的第二天,东斋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还是由山长亲自陪伴。东斋房偶有这样的贵客,不是高官就是名流。
来者是位四十余岁的男子,澹雅清俊,颇有名士的风范,山长与他侃侃而谈,似有交情。
东斋房的住户,有人认识这位访客,低声说:“是长清先生,我在一次诗会上见过。”又有人说:“他怎么会到这里来?”谢芷也听闻过长清先生,他还买过此人的着作,但是从未见过本人。
学子大多出门或站在窗口探看,目瞪口呆见山长领着长清先生入文佩房中。
“正月,文佩说过他认识长清先生吗?”谢芷激动得一把揪住身旁的正月,正月不像谢芷那么激动,平缓回道:“没有,但是长清先生姓文,文公子也姓文,看样貌,文公子倒有些像他。”
确实两人样貌上有五六分相似,之所以相似,因为两人是父子。
第六章(中)
山长将文名士领进文佩房中,未几离开,文佩房门紧闭,小燕守在门外,一脸忧愁。外人见这情景,哪个也不敢靠近。自从罗大进那事,文佩游离众人,书院虽然有风传,但是并没外人知道罗大进因何突发疾病,以致得回家养病。孟然和谢芷更不会传播这事,毕竟文佩毒害罗大进没有实证,只是猜测。谢芷已经好几天没跟文佩说过话,他真希望孟然错了,但是以孟然的精明,又怎会犯错。
文氏父子到底在那个清晨都谈了什么,只怕连小燕都不知道。
午后,孟然到东斋房来,他已听闻文长清的事,而文佩午时又没去讲学堂,孟然站在门外探看,发现文佩房门掩起。
“自从长清先生离去,子玉一直没出来。”
谢芷见到站在院中,眺望文佩房间的孟然,朝他走去。
“我想他在书院,应该待不长。”孟然低语。
谢芷听不明白,为什么说长清先生到来,是叫文佩回去。
“小芷,罗大进的病多半是吓的,但是文佩也确实有对他下毒的嫌疑,罗大进不傻,不会善罢甘休,虽没在书院闹,但他家人应该早就去找文家人讨要说法。”
这几日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燃之,当初他们三人一起来书院,那李沨和丁靖也会离去吗?”
小芷望着午后寂寥的院子,心里惆怅,无论文佩是否算计过他,但给予他的帮助确实不少,他狰狞的一面未对他露出,留给他的记忆,将是熙和的笑容。
“丁靖应该不会,李沨难说。”
文佩是双面人,李沨的心却只怕比深渊还深,黑不隆咚,无底洞。还是,先不要吓坏小芷,孟然瞄一眼谢芷,谢芷无知无觉。
两人进屋,孟然买进谢芷房房门时,就留意到门外没有炭炉,这几日大部分学子,都缴尚炭钱,差仆人下山买炭炉,夜晚去伙房拿炭火,清早端出来倒掉,把炭炉收进屋或搁放在门外。孟然今日也让小青去缴炭费,谢芷果然还没用上。
“炭钱我帮你凑点,明日去缴上吧。”
孟然往谢芷书案前一坐,翻起谢芷的课业本。
“我午时让正月拿我玉簪去当,他还没回来,明日我就有钱缴。”
谢芷谢绝,他知道孟然情况也不好,他碍着面子不肯再花姐夫的钱,而孟然更没可能开口去跟丈人要钱。几月前孟然收到吴小姐的五两银——他已没有理由退回去,但也没动。之前入院在不知情之下,花去老丈人的十两银子,那是孟然十六岁人生里最介意、懊悔之事。
“燃之,你觉得我这样愚钝的人,考生员能考上吗?”
如果说入院之时,谢芷愚氓无知,那么到此时,他已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艰苦地坚持。
当个生员(秀才),也算功名小小有点眉头,不辜负爹的心愿。
“明年开春的童子试,你多勉力,未必没有。”
孟然拍拍谢芷的肩膀,他自己心中百味杂陈。谢芷担心通不过童子试,而他没有这个担虑,但他一旦取得生员身份,婚期也就临近。
吴小姐年龄与孟然相仿,吴家希望早日成亲。
谢芷不晓得孟然的烦恼,他也不懂得,街里邻居,都说孟然攀上户好亲家,吴小姐温柔贤淑。
傍晚,正月返回,将当票与银两一并交给谢芷,炭炉也买了,那点银子加上炭炉,过个冬日勉勉强强。
“公子,我去当铺当东西,你猜我撞见谁?”正月说得神秘。
谢芷哪知道,往东斋房的书童身上猜,每猜一个,正月都说不对,最后正月也不卖关子,悄声说:“李公子。”谢芷还没反应过来,追问:“哪个李公子?”正月用手指指隔壁,不敢多言。“不可能。”谢芷不相信,这叫他怎么相信。
“他去当铺赎当,拿回几件小样的女子首饰,样式很老旧。”
正月回忆他进当铺,正好撞见李沨在柜台上赎回首饰,李沨见到正月并没有一丝慌乱,而正月也发现,李沨自己一人过来,身边并无书童——本来去当铺这种脸上无光的事,任谁都会交给仆人去做,李沨却自己前来。
谢芷没有孟然的聪慧,他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李沨这样的人,也得亲自跑当铺,多稀奇。
“公子,那双银筷子,我问他们还在吗?说是还在,要不去续点钱?”
正月舍不得那双筷子,他以往每日清洗它,现在换成双木筷子,每次看到都会黯然。
“没用,又没钱赎,枉费钱。”
谢芷看得很开,他再舍不得也没用,留不住。
李沨比正月迟返回,他趁夜色,叫四方书轩的伙计抬一箱书上山,那一箱书又由李兴和李德儿悄悄抬进屋——书院禁止阅读某些不入流的书籍,而李沨似乎什么杂书都读,且嗜书如命。
住在李沨隔壁,谢芷自然发现了这件事,站在门口,见是一箱书,先是吃惊,继而高兴——他既然采购一箱书,显然要在书院长居,不会和文佩一并离开。
“烧掉一箱书,却又买一箱,李公子真是个参不透的人。”
正月在背后嘀咕,他猜不透东斋房里,这些有钱少爷的心思。主仆二人向来不好打探他人隐私,两人把门关上,又缩回房中。
“公子,我想起以前听小真说李公子有怪癖,我还不信,也许真是如此。”
正月也是个聪明人,但是今天撞见李沨在当铺赎当,真是令他混乱,李沨身上太多怪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