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孟然带来的饼糕,热气腾腾,谢芷拿起一个,狠狠咬上一口,嘀咕:“反正我考不进,东床快婿没我份。”
孟然恨恨瞪谢芷一眼,把他手里的食物抢过,也狠狠咬上一口两口,吃得一点不剩。
已是别人家东床快婿的孟然,大概心里也在烦院试还有婚约。
花舫上,一位貌美女子幽幽唱着小曲,酒席,丁靖与李政对饮,李政说:“你今晚请我出来,总该有个事吧?”丁靖将杯中残酒泼向舟外,冷冷说:“听说你和我就将成连襟,怎么着也该请你一回。”李政笑得意味深长,“我还当是什么事,这回该我请。”丁靖为自己倒杯酒,对李政已空的酒杯不予理会,“我兄长很少犯糊涂,你倒是颇有手段。”李政笑容敛起,一双细长的眼睛落在歌姬身上,似已走神,好会,李政才得意说:“你我打小便不合,与李狗儿(李沨小名)却莫名投机,他想必在你耳旁说了我许多坏话。可惜呀,我与你妹子天定姻缘,往后都是一家人,你可得向着我点。”丁靖捏得酒杯欲碎,他爹几年前殁了,所以家里老哥当家做主,嫁妹子这事,他自然也说不上什么话。
“我倒想知道为何要向着你?”丁靖不怒反笑。
李政夹动筷子,将三块烧鸡夹在空盘中,并排,“我李家有三大庄子,每年再不济也有千把两银。”又将另一盘牛肉夹出五片,也摆入空盘,“五家铺子,六七百两那是往小的说。又置着七八处宅子,真是万贯家产,只不过我李家一个零头。”
丁靖看着李政盘中摆放的食物,面无表情。
“等那老太婆双腿一蹬,我身为长孙——李狗儿不知是打哪来的野种,怎能算在内,不占个九成,也该有个七八成,你说你妹子,嫁得可是上好的人家。”
李家本是当县的富豪,李家几代官员,最好买地霸宅,留下丰厚家底。
以往,丁靖就约略知道李家的财产惊人,听李政这么一说,更不惊讶于那么多人视李沨为眼中钉肉中刺。
李政的这些话,虽然洋洋得意,但多少算实情,如果没有李沨,那么李政还真得会继承这么大笔财富,那么丁家妹子确实嫁对主,这种富得流油的家族,门阀世家的丁家都不免垂涎。
默默喝下两三杯酒,丁靖思绪飘远,他想着今年夏天,李政的一位书童,在傍晚的翠竹居徘徊,而文家小姐的女婢绛珠亦出现在那里,他一直隐隐觉察这可能关系着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但是苦无证据。
李政是个寡廉鲜耻的人,哪怕那件事真与他无关,也不能将自己的妹子往火坑里推啊。
活了十七个年头,丁靖第一次感到棘手。
第十章(上)
黄昏,谢芷在纸铺柜台上书写对联,他专心致志,并未留意他人的到来。文佩悄悄走到柜台前,探身看向柜上悬挂的两副对联,红纸上墨迹未干,文佩读阅对联,发现都是些俗联,平庸喜庆,但也得市井喜爱。小燕静静跟随在文佩身边,他目光落在谢芷执笔的手上,扫到一旁摊开的一卷吉联摘句,摇了两下头。他家公子向来出口成章,写对联哪里还需要此类东西,不过谢芷愚钝,倒也不吃惊。
辛苦写好一联,谢芷抬头,蓦然对上文佩的脸,他把笔一抛,惊喜叫道:“子玉!你什么时候来的?”文佩含笑,手指头上的一副对联,问道:“一副卖多少钱?”谢芷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回道:“五文。”文佩点点头,赞道:“小芷,无需在意,自食其力,极好极好。”之前,也曾有几位之前的同馆书生过来取笑谢芷和孟然,万般下品哪有读书高,何况他们既然读的是圣贤书,居然自甘堕落干起仆役的粗活,实在令人不屑恼怒。文佩是个十分聪慧的人,自然也猜到在纸铺里干活的谢芷处境,这也才有上面这么句话。
谢芷热情地将文佩和小燕往铺内带,纸铺里就他一人,黄叔去进货,尚未回来。粗茶糙茶具,也无茶点,将茶沏好,谢芷递给文佩,文佩轻呷一口,放在一旁。
“子玉,你过来时,可有经过和记饼铺?”
“并无印象。”
在书院时,谢芷就曾跟文佩说过他和孟然家的店铺在同一条街上,他家卖纸,孟然家卖饼。
“那是燃之家的店铺,燃之也在店里,他整日都在那里。”
孟然终日忙得顾不上吃饭,更别谈读书,日日只在店里。
“我西面过来,他那铺子未曾见到。”
文佩、无法想象孟然在饼铺里卖饼的情景,他见过饼铺,由于不大的店面要隔出地方放置灶锅蒸笼之类的物品,这类铺子都狭窄,而且到布满污渍。
“我们过去找他,我也差不多可以关门啦。”
今日生意冷清,何况日头已偏西。
谢芷起身搬动门板拼凑,小燕过来帮忙,文佩站在一旁看谢芷慢吞吞地搬动这些一人多高的木板,若有所思。
文佩没干过粗活,别说搬动重物,他连端盆水给自个洗脸都不曾。
谢芷一心要带文佩去见孟然,文佩虽然心里不愿意,但没有说出口。
前往孟然家饼铺的路上,文佩一言不发,谢芷知道他介意之前与孟然的芥蒂,却不知道这文佩和孟然之间,曾发生过强吻羞辱的事情。
未至孟家饼铺前,便远远见到孟然腰间围着一条旧裳,缚膊,露出结实的手臂,将一只大蒸笼提上架,掀盖,热气腾腾之中,隐隐见到他一张疲惫的脸。
“燃之,你看谁来了!”
谢芷大步上前,文佩止步于铺外,抬头注视店铺招牌。孟然见到文佩的身影,惊诧之情从脸上一闪而过,他走出铺口,抱胸对着文佩,竟不说话。
一时氛围凝重,谢芷原先脸上的笑容消逝,他困惑,不知道孟然和文佩为何都如此沉寂,心里无措想着,即使先前有不快,大家朋友一场,也不该如此冷冰。
文佩的目光扫过孟然的穿着,最终落在孟然耳边凌乱的发丝上,孟然直视他,他则躲避与孟然的目光接触,别头看向一旁。
好在谢芷打破沉默,笑语:“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好叙旧。”
饼铺里,一位十岁左右小娃娃在孟然出铺时,自觉站在柜台前,老成地与寥寥几位顾客做生意,里屋,孟然的兄长在看炉子。孟然叫谢芷先在外头等待,他自个进里屋去,想来是去跟他兄长请示。长兄如父,孟然极是敬重他的大哥。
此时,四周店铺大多已关店,孟家饼铺却还有顾客陆续前来,文佩心想,平日生意应当不错,收入可观,何以孟然还要在铺里忙碌,院试临近,本该请个杂役。不过孟然把儒服一脱,站在柜台后,活脱脱一个掌柜。以往在书院,看他端正儒雅,想不到他还有这方面的擅长。
待孟然从铺中出来,揽着谢芷的肩膀,招呼说:“走。”他回头看眼文佩,文佩这回没有躲避对方的目光,冷冷相对,读不出来情感。
孟然似乎也不介意文佩的冷漠,倒是谢芷蒙在鼓里,压根不知道两人关系,竟是如此恶劣。
三人往茶馆,二楼落座,小燕往返端茶果,孟然沏茶,谢芷缠着文佩,喋喋不休。
孟然为在座的三人都倒碗茶。
一杯热茶,推到文佩面前,文佩冷若冰霜的脸,似有缓和。对孟然而言,他谈不上讨厌文佩,也谈不上喜欢,只当是书院里的同窗,他平素又不爱记恨,态度洒脱。
文佩对谢芷,仍是十分亲昵,孟然以往曾以为,文佩试图利用谢芷,现在已觉得不是,文佩对谢芷确实心存好感。小芷当真是人畜无害。
“子玉,你能帮我向长清先生讨要墨迹吗?我想悬挂在客厅里。”
谢芷无法想象,有个名流的爹是什么感觉,十分羡慕文佩。
“可以,只是我身边没带,下遭帮你要一份。”
文佩温和亲切,哪怕面对谢芷这种哭笑不得的要求。
残酷冷血与温顺和蔼,两种性情,相互矛盾,却并存在文佩身上。孟然细致观察,他没从文佩的眉眼里看出虚情假意,十分奇特的一个人。
小燕将茶果摆开,落座,安安静静侧立一旁。他常年陪伴在文佩身边,得几分文佩的风骨。
起先小燕就留意到,谢芷身边没有书童,却不想孟然身边也没有,这两人的书童,竟没有时时跟随在身边,只怕是出了书院,便暂且将他们遣散。
看到谢芷亲切地和文佩交谈,孟然只觉对谢芷之前在书院的叮嘱,全然被抛去了后头。
在年底,文佩突然又出现于杭州,绝不是什么出游,路过这么简单。
“文公子,此次前来,该不是特意过来见小芷的吧。”
孟然呷口茶,对视文佩,说得悠闲。
“那孟公子,认为我此时因何而来呢?”
文佩嘴角带抹轻笑,脸上仿佛蒙了层冰般。
之前两人一个叫对方子玉,一个唤对方燃之,可是亲昵得很。这一句文公子,孟公子,其中的生疏隔阂,谢芷又怎么听不出来。
谢芷迅速从桌上垒砌地一盒果品中,拿起一块,塞向孟然,说:“给你,这个好吃。”孟然接过,搁放在一旁,他对文佩回道:“你真想听?”文佩起身夸张作揖,复又坐下,说道:“洗耳恭听。”
这两人丝毫不掩饰双互间的对峙,谢芷懊恼,抓起果品往嘴里一个接一个塞进嘴,看的小燕目瞪口呆,连忙给谢芷递水。
孟然抬头看看小燕,又低头打量文佩,他缓缓说道:“你在赶路,有件急事。然而你滞留在此,或许因为你心中有所困扰,即是想赶路,却又害怕抵达。”
小燕将茶水递给谢芷,收回手,本要为文佩倒茶,听到孟然的话语,他执茶壶的手猛烈颤动,惊呼出声:“啊。”文佩脸色苍白,却用诡谲的眼神看着孟然,如果不是曾经与孟然在书院相处过,知道他只是个寻常人,只怕要以为他有妖术。
“你从何处看出我在赶路?”
文佩出生名流世家,他家中接待过不少当世俊杰,他知道有一类人,有一种可怕的洞察力,可说人群之中,万中无一。
孟然淡然抬了下脚,手指向鞋子。
文佩深衣下露出的布鞋沾染泥土,整个鞋面布满灰尘。
因为和文佩相处过,所以知道文佩这人整洁自喜,他匆忙到无心去换双干净的鞋子会友。
“鞋子,还有呢?”
只是鞋子上的尘泥,得出这一番结论,未免武断了吧。
“日近黄昏,小燕肩负行囊,竟连歇脚处都未去觅得,不合常理。”
孟然拿起桌上,适才他放置在一旁的果品,咬上一口,细细品尝。
“又如何得出我即是赶路,却又不想前去?”
在书院,文佩便知道孟然绝非凡夫俗子,只是到现在他终究还是那么点吃惊于,他过人的敏锐。
“春生街,位于西渡口一侧,你所乘船抵达渡口,下船徘徊于此,偶见谢家店铺。你之前未曾到过谢家店铺,何况该店位置偏僻,只能是偶然撞见谢芷,并因此进入。”
文佩轻语:“错了,小芷曾仔细告知我位置。”却又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鞋子。孟然大部分都说对了,他下船后,确实徘徊于春生街,并且路过数家客栈,却没去入宿,搁置行囊。
“如此匆匆,却又迟疑,并非为见小芷,然而亦非为见我。”
孟然自顾往下说,说到这句,他轻笑着。
他不是什么能激烈牵动文佩情绪的人,让他害怕去面对的人。
“孟燃之,可有人说过你好管闲事?”
文佩喝下面前冷掉的凉茶,话语也是冷冰冰。
“你不是第一个。”孟然似乎很开心,他用竹签扎起一颗果脯,放在眼前端详。
“子玉,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谢芷对孟然的敏锐,习以为常,他此时只关心文佩为何前来杭州,要办的是件什么棘手的事情。
文佩摇头,无奈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孟然在生活中,如果都是这般锋芒毕露,只怕会连个朋友都没有,这样的人太可怕了。然而,孟然,往往都是吊儿郎当,得过且过的模样,想来也是装的,这非他真貌。
第十章(中)
见谢芷一脸忧郁,文佩又紧接着说:“无需为我担心。”
远比谢芷心智成熟的文佩,确实无需谢芷的帮忙,何况,文佩也不想将谢芷扯入他个人的争纷之中。
孟然将果脯丢进嘴里,嚼上几下,吐出果核。这是酸甜的干果,不觉皱了下眉头,他一向不喜欢吃酸甜的东西。
三人离开茶馆,谢芷邀请文佩到他家坐坐,文佩似乎也有意留下,欣然同意。孟然想谢老爹这个附庸风雅的人,知道文长清的儿子竟是谢芷好友,并亲自到家中拜访,还不乐疯了。
三人辞行,孟然独自回了饼店,谢芷带着文佩前往谢家。
谢老爹果然喜出望外,叫了一桌丰盛酒席,招待文佩,摆放在谢芷所居住的小院里,省得平娘看到了不悦。
此时月上柳梢,面对山珍海味,谢芷叫老仆人谢付前去孟家将孟然唤来,有好酒好菜,怎能忘了孟然。
三人入席,孟然坐在谢芷身边,文佩则在孟然和谢芷正中。孟然从来是个洒脱君子,挽袖倒酒,为三人各倒上一杯,文佩拈起酒杯一饮而尽,孟然竟又为他倒上一杯,见文佩仍是仰头喝完,孟然说道:“文公子酒量只怕比李川还好。”文佩意味深长回道:“不及孟公子深藏不露。”孟然举酒灌喉,拭去嘴角酒渍,轻笑说:“彼此彼此。”谢芷把筷子在盘子上敲了两下,无奈说着:“先吃点东西垫底,空腹喝酒容易醉。”孟然,谢芷十分了解,他是个磊落的人,不会记小仇,然而从不见他与他人如此抬杠。而文佩,亦不晓得这才是他的真性情,还是与孟然确实有些不快,心中有芥蒂。
让这两人这样针锋相对,你一句我一句,这酒只怕没法喝了。谢芷与文佩聊起了自己在书馆就读的趣事,有时会谈到孟然,孟然自顾吃食,偶尔插上一两句。
月下树影逐渐移动,夜风吹拂,小燕揽紧衣服,听到院外报更声,抬头看见石桌前的三人,孟然和之前无两样,沉默饮酒,自家公子则是静静听着谢芷说醉话,公子脸上一点醉意也没有,嘴角带着微笑。谢芷酒量差,沾酒必醉,何况他们喝了近一个时辰,谢芷说话都大舌头:“子玉,明天明天……我和燃之……带你去西湖……划舟……划舟。”看他摇头晃脑,整个身子都快趴在石桌上,小燕在身后偷偷摇头。谢芷似乎已经忘记了他是主,公子是客,醉成这样,实在不是待客之礼,今夜只怕要走一段路,找处客栈入宿。
报更声远去,孟然仿佛从沉寂中苏醒一般,将空酒杯扣在桌上,朗声说:“时候不早,该回去了。”说完起身,朝谢芷走来,把醉成烂泥的谢芷扛起,文佩紧跟着起身,小燕随后,留下一桌的狼藉。
孟然扛起谢芷,将谢芷抱进的寝室——他对谢家的布局了如指掌,又出院,敲了后院一间矮屋的门,把一位已入睡的老仆唤醒。
“小芷在房里睡,我和文公子这就走了,你把门关上。”
老仆迷迷糊糊地点头,等孟然和文佩小燕出后院门,他才慢悠悠把院门对掩拴上。
天空一轮冷月,孟然今天和文佩没说几句话,孟然今晚喝得不少,但无醉意,看得出酒量极佳。
“文公子可有宿处?”孟然抱胸驻足,如果谢芷没有醉酒,还能安排他们一个住处——虽然平娘绝对不会给谢芷朋友好脸色看。
“打算回客栈。”文佩迟疑,又拱手欲别,小燕在一旁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