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嗯……”阿诺德扬起了嘴角,戏谑道,“因为我是一直住在这里的,所以我就必须把这里当做我的‘家’了吗?”
换句话不就是说,他除了这里根本没有别的归处吗?
阿诺德还欲说什么,忽然间抬头,看了门一眼。
“怎么了?”陆宵也跟着看过去。
沉默几秒,阿诺德淡淡说道:“……没什么。”
慢慢进入深夜的主干道上静悄悄的,只有一道影子步伐凌乱地走在路边。
露娜双手紧握着,手背上青筋凸显。
她紧咬着牙关,走着走着抬起手来捂住了自己的嘴,发丝狼狈地垂落到了额前。
——阿诺德根本没有把这里当家看!
“回家”什么的,都只是嘴上说说的?
这里的人明明都是把基地当做家来看待,更是把阿诺德当做了重要的家人,她更是对他……可是这一切都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只有他们单方面这么认为的吗?
她停了下来,单手扶住了路灯灯杆。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全身上下都在发着冷,更加清晰地感觉到的,是从心底涌上来的失望和痛苦。
第四十章: 爆发2
卡尔倒下了。
经过一个晚上,气息虚弱的男孩全身上下的皮肤已经变得粗糙,枯黄,脸上更是布满了皱纹。
“他的内脏出现了一些问题,”罗兰给男孩检查过身体后来到了客厅,“全部都在衰败中。”
布兰迪扶了扶眼镜,看向身旁的男人:“今天的工作我可以替你完成。”
阿诺德站直了身体,拍了拍布兰迪的背,声音略有些低哑:“那就麻烦你了,布兰迪。”语罢,他走进了屋子里。
“那我先去阿诺德的办公室了,有什么情况随时可以联络我。”布兰迪对罗兰说道。
罗兰点了点头。
等到客厅里只剩下两个女人,罗兰收拾完了带来的医疗用具,直起身看向露娜:“你不进去吗?”
露娜始终靠在墙上,眼睛没有望着房间的方向,仿佛只是在发着呆。闻言,她张了张嘴,轻声说道:“卡尔不喜欢我,我想在他离开之前我还是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了。”
罗兰打量了她几秒,回过了头,淡淡道:“你自己决定,不过时间宝贵。”
在她去开门的时候,露娜叫住了她。
“罗兰,你对巴泽尔是什么看法?”
“巴泽尔?”罗兰侧过身,语调毫无起伏,“我对他没有任何看法。”
“他不是杀死了你的母亲吗?”
“没错,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罗兰顿了顿,道,“我会按照阿诺德的想法做事,以我的身份来说,阿诺德交给我的任务不允许我对巴泽尔带有任何仇恨情绪,所以我现在对他没有任何看法。”
“……”露娜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但是如果……”
“什么?”
“不……没什么……”
罗兰看了露娜几秒,道:“那我走了。”便转身离开了。
露娜站在原位,垂着头。
但是如果阿诺德并不是为了基地下达那些任务的呢?
阿诺德并不像他们一样热爱这个地方。
回想起过去每次他们提及这个话题时黑发男人的态度,露娜越来越无法忽视曾经注意到的每一个细节。
现在想来,阿诺德说过他留下巴泽尔是想知道一些事情,恐怕那些事情也只和他个人有关吧。
可是没人知道阿诺德想要什么,明明说出来的话,大家可以一起为他想办法,可是阿诺德从未想过要向他们求助。
那是那个男人个人的秘密。
不,应该说那是阿诺德和巴泽尔之间的秘密,与其他所有人都无关。
指甲几乎深嵌进皮肉里。
露娜松开牙齿,唇上传来一丝疼痛,嘴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的想法并没有错,她的感觉自始至终都是对的。
不能再留巴泽尔在这里了,应该说不能再留巴泽尔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已经践踏了许许多多的生命,做了许许多多无法挽回的错事了。
不能再出现更多的“卡尔”了。
最开始巴泽尔回到这个基地的时候,他们就应该杀了他的!
露娜的面色沉了下来。
她起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
陆宵前一个晚上在阿诺德的屋子里呆到深夜,回到办公室后也没精力做感知了,直接陷入了深深的睡眠当中。
一觉醒来却觉得精神没什么恢复,整个人还是很疲惫。
兔子让他休息个两天,不然会生病的。陆宵也的确吃力,中午休息的时候回了办公室躺在了沙发上。
昨天和阿诺德聊了一番话之后,他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点阿诺德隐藏在笑容面具下的一面。
虽然觉得阿诺德实在有点冷血,不过又是在意料之中。仔细想想,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没人会拥有正常的感情的吧。
想着想着,陆宵就睡了过去。
他原本是让兔子在过去一个小时之后叫醒他的,兔子也的确叫他了,可是语气不太对劲。
他睁开了眼睛,沙发边出现了一道影子,一声不响地站在那边。
陆宵被吓了跳,猛地坐起身抬头,对上了露娜没什么情绪的眼眸。
“……你怎么在这里?”陆宵瞄了眼大开的门,问道。
露娜俯视着他,面无表情的。
陆宵觉得有些诡异。
露娜每次见到他都是毫不掩饰厌恶之情的,不是摆着冷冰冰的脸就是满面怒容,还是第一次这么面无表情地看他。
陆宵心道不好,危机感让他立刻凝聚起了力量体。房间中只有他们两人,可是只有陆宵知道此时他与露娜之间横亘着一根无形的力量体凝聚变形而成的刺。
露娜猛地伸出手来,“啪”的一声撑住了墙壁,将陆宵禁锢在了这狭小的范围内,双眸紧盯着他。
陆宵的呼吸颤抖了下,连带着将力量体也回收了一点,额头上不知不觉已经冒出了汗。
“你这双眼睛算什么意思?”露娜扬了扬下巴,半张脸都隐在了阴影下面,充满了戾气,“你就是用这双眼睛迷惑了他们的吗?”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陆宵扬高了声音。
“呵,你猜不到吗?”露娜还在继续前倾过来,伴随着咬牙切齿的话语,她的胸口也离那无形的尖端越来越近,“卡尔快要死了,如果不能让他作为一个人好好地活着,那从一开始就不要把他创造出来啊,你总是这样玩弄别人的生命,卡尔的变化让你觉得很有趣吧!”
陆宵的全身都紧绷到了极点。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在我面前你再怎么伪装都是徒劳的!”
陆宵不断地将尖刺回收,回收,同时也让前端慢慢变圆,变得不那么尖锐。
他的大脑已经被露娜的话语轰炸地一团混乱,想要死咬着牙保持冷静,神经却崩成了一根线。
露娜吼完,停顿了一秒,冷冷一笑:“还真是装得很彻底呢,到现在都忍着不对我动手,是因为左手腕上那个东西束缚着你的行动吧!”
“但是罗兰一定忘了告诉你,拥有权限的人是可以遥控你手上的自动警戒器的。”
这句话落地,陆宵想要发动攻击已经迟了。
“……呃!”
他的瞳孔紧缩了一下,整个人僵直地抖了抖,持续了几秒的时间,便瘫软了下去。
露娜喘了口气,两秒过后,她面无表情地蹲下身,调整好自己的通讯器,将自己的通讯器贴上了金发男人左手上的自动警戒器。
“咔哒”一声,警戒器自动打开。
露娜将他手上的警戒器拿下,放到了沙发上。顿了顿,她又起身,特意将警戒器放到了办公桌的第一个抽屉里。做完这件事后,她拿起沙发上的毛毯盖在了男人的身上,将男人抗在了肩上,查看了一番门外的情况,关上门便向外疾速跑去。
******
布兰迪坐在中心楼顶层办公室的办公桌后,理完桌子上一堆东西后,习惯性地打开通讯器上的全息屏,瞥了一眼上面小红点所在的位置。
依旧在办公室中。
布兰迪看了眼墙上的时钟。
那个男人还真会偷懒。
他心想着,关掉了全息屏,继续手上的工作。
阿诺德静静地坐在床边,注视着床上的男孩。
大黑犬也端坐在他身旁,一动不动地看着卡尔。
男孩的身体变得瘦削起来。
原本饱满而又白嫩的,充满了稚气的脸颊凹陷了下去。胸口那儿更是连肋骨都变得一清二楚。
阿诺德的脑海中回想着前夜里金发男人对他说的话,下意识地伸出了手,轻轻碰了碰男孩的头发。
明明不是第一次摸男孩的头了,可是总觉得有些许的不同。
弟弟吗……
阿诺德轻柔地抚摸着男孩的头发。
从午后一直到傍晚,卡尔的睫毛颤动了下,眼睛缓缓睁开。
两人的目光对上,卡尔露出了一个笑容,声音沙哑地如同一个老人:“哥哥……”
他又看向阿诺德身旁的大黑犬:“弗瑞……”
大黑犬凑了上去,舔了舔男孩的脸,低低呜咽了一声。
“哥哥,我变得比你还要老了……”卡尔笑着说。
阿诺德微微一怔,而后也笑了起来:“嗯,是啊。”
“费奇给我看过的画册里有这样的画,但是好奇怪啊……”卡尔缓慢地说着,“明明从小孩子变成老人,最少也要花几十年的……”
“……”
“哥哥和我是不一样的吗?”卡尔问道。
“……”
“但是哥哥和我不是兄弟吗?”
阿诺德的手停了下来。
卡尔注视着他,大黑犬也注视着他。
屋子里变得无比静谧。
卡尔的眼眸是翠绿色的。在他的模样变得衰老的同时,这双眼睛却从未变化过,如此地澄澈,又如此认真地注视着他。
阿诺德沉默着,一时间没有作答。
“哥哥?”
“为什么这么问?”阿诺德笑着问。
卡尔也微微笑了起来:“只是想听哥哥再说一次而已……”
阿诺德张了张嘴,想要像以往那样做出回答,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他在卡尔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这样看到自己,只是此前每一次他都会移开目光罢了。
就如他昨夜对陆宵所说的,他知道周围人想要听什么话,而他的真实想法是不可能说给那些对他有过多期待的人听的。
譬如卡尔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同一组苏醒的实验体,他会接卡尔回来并不是为了“要一个弟弟”,就算这个男孩亲眼看到了其他未苏醒的实验体,知道自己之前沉睡在同样的玻璃管中他也无所谓。
譬如这个基地里的其他实验体只是他当初顺手放出来的,一年前救回那一批被流放的奴隶也完全是他一时兴起。
他没有太多的感情,说实话这个基地是否真的毁灭了与他没有任何关系。陆宵说的没错,他除了这个基地,没有任何其他的归处,可是他对这个基地也从来没有过归属感。
他的感情是如此的淡薄吗?
昨夜的谈话让阿诺德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而此时此刻,他真的有必要在这个快要死去的男孩面前撒谎吗?为了什么?
说周围人想听的话,做出周围人希望看到的行动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被这里的人当做尊敬的对象。按照那些人的愿望成为“救世主阿诺德”可以为他省去许多的麻烦,也可以让那些人乖乖听他的话。
这样的日子才会变得舒适而又惬意,任谁都会选择这样一种生存环境。
所以尽管内心的感情还没有上升到和周围人一样的程度,但是他努力在表面上做到了。在露娜问他那些问题时,他也曾想过,只要这样下去,是不是哪一天他的感情也会和这里的其他人同步呢?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阿诺德微微睁大了眼睛。
……所以他是一直在尝试融入这里吗?
即使进度非常缓慢,他也在努力尝试那些他未曾体会过的事情。
……
一直以来在思考的问题终于有了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让阿诺德自己也感到了惊讶。
男孩始终等着他的答案。
目光温顺而又认真。
停滞了许久的手重新动了起来,阿诺德揉了揉男孩的发顶,轻声道:“……嗯,我们是一家人,尽管基因有一点不同。”
男孩开心地笑了,却很快又咳嗽了。
这次咳得很厉害,阿诺德将他扶了起来,轻拍着他的背。
“可惜,”卡尔喘了口气,“我还是没有想起任何的事情。我只记得醒来之后发生的事情,在那之前的……什么都没有。”
阿诺德顿了顿,让男孩靠在了他的怀里,轻拍着他的背,道:“那就别想了。”
“哥哥有在苏醒之前的记忆吗?”
“……是啊,尽管没有完全想起来,但是曾经回忆起一些画面过,”阿诺德望着前方,缓缓说道,“那是我在成为‘阿诺德’之前的记忆。”
******
“陆宵!陆宵!你快醒醒!”
陆宵的头很疼,耳边隐约传来一个声音。
突然,胸口受到沉重的一击,陆宵猛地翻过身蜷缩了起来,呻吟道:“你在干什么……”
“你才是在干什么!你看看你都被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陆宵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向四周张望了下。
漆黑一片,不远处是一扇门。
“不是又到意识世界里来了么,”陆宵坐起身,揉了揉额头,“还好没掉到门后头去……你在急什么?”
兔子“刷”的一下变成了大男人,抓住他的肩膀狠狠摇晃了起来:“我是说你在现实中被送到别的星球上去了,白痴!”
陆宵一愣,与男人对视了几秒,赶紧闭上了眼睛。
几秒后,他再次睁开眼。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重新回到了在巴泽尔身上重生的那一刻。
身上被一套沉重的防护服包裹着,面前是一个玻璃罩。
玻璃罩的外头,是银白色的世界。
他正靠在一个沙丘上。
陆宵僵硬了片刻,站了起来,转过身后退一步,瞪着眼前这个小沙丘。
沙丘前的地面上刻着清清楚楚的几个什米亚文字。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这是什么情况?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陆宵不知所措地向远处望去。
同样的沙丘还有许许多多,不规则地隆起在这颗贫瘠的星球表面上。
……这些,难道都是坟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