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远道:“这样天气连着两日,挖沟的进度都慢了些。”
裴禹道:“洛城有什么动静?”
尉迟远道:“正加紧给他们那地堡加固垒砖哩。”
裴禹笑道:“叫他们垒吧,就当是给自己攒棺材。”又默默筹算了一刻道:“壕沟再有两日也便挖妥了,叫他们顶头上都向着地堡去。到时先荡下城外围这些据点,我再看他还有什么招式。”
到夜间时,大风止息,这风停后,满天飞沙走石是止了,可愈发令人气闷。尤其那阴云不但未散还愈加沉沉压下,盛夏炎酷暑热更似蒸笼里的白汽,人在其内心绪焦躁直要闭过气去。裴禹只觉耳中隐隐鼓胀不适,恍惚听得这时营中仍有人声不绝,伴着辚辚车轮声响,想来是掘沟的士卒还在推着小车运土。静坐一会儿,以笔管拨了拨烛心。见那火光复又明亮,便搁了笔,拿过一件宽大外袍披了,起身出帐向外间去。帐门前卫士见了,忙道:“这夜间,监军去哪里?”
裴禹道:“我随处走走。你去叫李骥来,我已将文书看过批了,让他今晚就整理出来。”
卫士道:“这样黑天,头顶上星月光亮也无,总得有人给监军执灯照个亮。”
裴禹举目见空中果然黑云密布如幔帐覆顶,一丝缝隙也不见露,便道:“你们愿意跟着便跟着罢,只别扰我。”
卫士们听监军说不愿人扰,也不敢执火把在边上噼噼啪啪的闹响动,赶忙去取灯笼。灯笼在军中也算稀罕物,如瓦瓮大小,葛纱为笼再置入蜡烛,照着前方路径倒也颇为明亮。待拾掇好了再去赶裴禹时,只见他已向营外沟渠起处行去。
虽已入夜,阵地上西燕军士兵仍往来不息。道路两旁戳着木杆,其上缚这松油火把。一抔抔黄土从地下攘上来,再探身细看只见底下深沟内尽是赤膊着上身的精壮汉子,脊背上大汗尘土涂抹在一处,又被新淌下的汗水冲出道道沟壑。
举目再望洛城方向,饶是城头上一片漆黑,裴禹亦想见得其上是如何严阵以待。这二十年间,比赵慎勇悍雄杰的强横枭雄他见得多了,比此时艰难棘手的险境他亦经得多了。世人只道书生无用,却不知即便书生文弱,若狠冷韧劲到极处,亦足可令英雄俯首寸折。这东向路上,哪怕拦路的是梵天修罗,他也不惧这风云翻覆、血海颠腾。
裴禹眯眼望去,只见条条壕沟蜿蜒在这平坦大地上,好似曲折深刻纹路刻在只手掌心。
两日后,城外可见壕沟已成,纵横如罗网,网口已扑在洛城之下。尉迟远与裴禹升帐传下将令,只意在经此战将洛城外围工事尽数摧毁。此时连着几日的阴沉天气,却不见半点雨滴,半个天际直要迫近到人头顶。极目远方,晦暗天色与群山相连,只模糊成灰泥般的一片。西燕军在壕沟内集合已毕,听命而动。
其时,西燕军的壕沟只需再越过地堡便可直通城下,而城下长沟两三日前始做挖掘,待要成型,总还再要两三日。此前,城内诸将已算得这时日上有一差,因此纵然知道以地堡拦阻敌军攻势是饮鸩止渴,却不得不为。顾彦宾向部下吩咐时便已言明:“你们这遭便是要能拖一刻便是一刻,此处阻拦不住,阵前便要一败涂地。”
领命的步军校尉道:“将军看如今我是校尉;战有百人时,我便为都伯;剩十人,我为什长,剩五人,我为伍长,只一人在,便决死不退。”
他手下军士亦高声应道:“决死不退!”
说罢,搬开城内地道口石门,士兵们纷纷沿地道向城外各地堡去。这洛城前朝是天子居所,城下自然修建了许多地道以备不测之需,也有地道通到城外。这一遭东燕军建地堡,便是利用旧时的通道出城。这地道直接连向各个地堡,即可以囤积甲仗军需,又能做换防的路径。
那校尉暗暗拉顾彦宾到一侧,低声道:“这些地堡连着城内,若外头真被敌军占了,紧要时我等在地道里与敌同归于尽罢了,即便有贪生怕死央告要从这出口上来的,将军不可存妇人之仁,一个人也不能放上来。否则一时心软,被敌趁乱,就要铸成大错。”
顾彦宾听他这话,一时不由心惊,忙道:“现在还到不了说这些的时候。”
那校尉笑道:“我们这一遭下去,是何结局众人心中俱明白。可我等都是受过将军与主将恩惠的人,纵知凶多吉少却并无人怨怼。”
顾彦宾轻叹点头道:“我手下兵将,我自然明白。你莫说会有谁贪生怕死,儿郎们的气象,我信得过。”
那校尉沿地道进得地堡,见兵卒们已都守在射口边,有士兵报:“只能看见外间有烟尘起,大约是敌军已经开动,只是看不见人影。”
校尉道:“莫慌,他们纵使现在躲在地道里,要攻击时也总得露头。”
果然,不过一刻,了望的士兵又道:“看见了,有人从沟内出来。”
日前西燕军掘沟因为忌惮地堡内攻击,只将沟挖到堡前十数丈便停下了。如此要到地堡跟前,总还得爬上地面。东燕军只靠着这一段缓冲,相邻几座地堡又相互照应,敌军一时倒也难推进。
外间西燕军几个头领也在商议。一个道:“这样地堡四面见光,我们就是一拥而上过去,也是有些不知如何下手。”
另一个道:“这几日间,他们倒是垒砖加瓦的把这修的结实起来,我们又进不去,难道砸核桃似的把它砸了?”
有人道:“其实也不需把这地堡如何,逼得其内的人呆不下,不也就成了?”
旁人听了这话,纷纷点头,又商议一番,转头各自准备。不一时,有军兵执了根长杆,杆头上绑起麻布,浸了桐油,点起火来。几个人护着一根长杆,跳出战壕便往地堡方向去。地堡内一阵乱箭,有人中箭倒地,可也还有幸免的。初时是六七人的小队,最后只剩得一两人,却终是把那长杆一头捅进地堡。外间听得地堡内喧哗惨叫,又见从了望口中冒出烟气,西燕军头领们不由大喜道:“这法可行!各处只按此法行之,这龟壳阵就破了。”
不说他们在外准备,地堡内着实有些慌乱。方才被点火长杆袭击的一室中,有士卒衣料被点着,烧得在地面上翻滚,身旁人忙上前为他扑打,又有人急铲土盖在燃火处,忙乱好歹熄了火势,可浓烟已呛得人睁不开眼。这地堡间相连,彼此经射口了望也看得见。那校尉已顺着地道匆匆赶过来,查看一番,吩咐两旁道:“你们快去相邻两座堡,把这里的事告知他们,好做提防,之后一座座连番传下去。最好自然是不教那长杆入内,再不行,铲土灭火,用布片浸水堵口鼻,最紧要的是都不要慌乱。”
这令传下不过片刻,就见前方已是无数敌军靠近前来,皆是数人持着一根火杆。也不惧迎面箭矢纷纷,时刻有人倒毙,只一簇簇结队而来。校尉倚在射口边,咬牙恨声道:“他们倒真是舍得本钱。”那厢那长杆往前送时,却见堡内也伸出长杆,杆头上绑着的却是割草的镰刀。刀头上下一动,燃火的一头便被割下落在地上。待再有长杆伸到堡前,堡内便以石板封住射口。外间几下戳不进,再耽搁时,近旁地堡里的冷箭已又到了。
如此对峙,竟耗过大半整天。只是西燕军虽受阻滞,却也不急。地堡内渐渐亦疲于奔命,士卒面上皆被烟熏火燎得看不出本色,有人呛得抵在墙边喘不上气。他们只看得见眼前这一片,亦不知外头如何,城上如何。只见那这进攻敌军像韭菜一般,割了一茬便又生一茬。
那校尉急遣人道:“快去城内报信,弓箭兵刃,皆要增援,”话也才说一半,便听头上一声巨响,地堡内轰然一阵,竟有碎石从上纷纷而落。有士兵报道:“是西燕军,调了投石车来。”话音未落,似又时时有重石砸在周围,众人耳膜震得嗡嗡作响,亦有人站立不住扑在地上。
有都伯抓了校尉衣袖道:“若再这样下去,堡内迟早撑不住。”
那校尉急红了眼,喝道:“再撑不住也要撑,你道我们身后是什么?”
这话音在地堡穹窿下瓮然作响,连重石落下亦不曾盖过,只有那校尉之声如钟磬般在众人耳畔震荡:“你我身后便是洛城,哪还有路可退!”
第31章:良臣诚可思
这一战后,城内曾检点地堡内死伤将士。战时西燕军以火烧石击,乃至以热油灌入,堡内死者逾半,存者亦几乎无人不带伤。那些被火器残伤的焦黑残肢,医官观之,亦觉心惊。西燕军中更有传言,说战至白热时,数支火杆齐戳向地堡中,其内东燕士兵不及以石板阻挡,便竟用血肉脊背抵在射口。这说法源头已不可考,但闻得者只一想到那肌肤烧焦的刺鼻气味连带烈焰下黑红血肉,心神已俱被震慑。
这胶着战线后一里,便是正在挖掘的城下长沟。白日间前方战情紧急时,程础德亲自下城向掘沟的众士兵道:“此间时时刻刻皆是靠地堡内将士血肉换取,多一分拖延便是要前方多失一条人命,诸位可要尽得全力,万勿懈怠躲懒。”
众人齐声应是,程础德又问督队的将官道:“可有难处”
那将官道:“垒造工事的砖石木材总嫌不足。”
程础德见了,微微点头沉吟。阵前工事若只以土堆,其形易散,因此日常里若布防,多用砖石加固,或是以木栅做框架,如此可令工事形状规整严实。可是此时事起急迫,也没时间再细细做这些。程础德略想一时唤了卫士过来小声吩咐,那士兵听令大为一愣,却也只领命去了。一刻后,只见几个军兵抬了一大件来。
城下诸人见这抬出的是一口棺椁,皆大为诧异。程础德只道:“你们将这填了土阵前做工事用吧。”
城下将官连声道:“将军这是何意!”
程础德笑道:“将士舍命保城,我这身后的物什有何足惜?”
众人都知道他已是过花甲的人,人到这个春秋,谁不惜身后事其实一座棺椁能解多大难处,可这一番心意在此,人人已是感怀。将官道:“老将军放心,我等在此,定当铆足精神,卖十二分的力气。”
赵慎此时在城上只见外围这一道防线越发胶着难解。地堡内景象他虽看不到,可从这大半日间地道内传信的士兵口中也猜度出那惨烈情形。堡内的士兵虽怀置生死度外之心死守不退,可这地堡在西燕军纵深壕沟攻势下是早晚保不住的。只因为这是城下长沟掘成前城下唯一一道拒敌的掩护,才明知其不可为而被迫为之。赵慎见那西下斜阳染的眼前尽是如血殷红,心中越发忧虑,转头问道:“堡内如今伤亡如何?”
其时据堡内报来的数目,伤亡已近半数;顾彦宾一时不置可否该据实应答,微一愣神间,只听赵慎又道:“三成,四成?你说实数!”
他也估算出伤亡甚重,更见顾彦宾迟疑犹豫,容色不由凛然,眉目间亦含杀气,道:“骑兵准备。”
顾彦宾听见这一句,忙道:“将军要做什么?”
赵慎道:“出城。”
顾彦宾连连拦阻道:“将军不可。”
赵慎见顾彦宾几乎上来拉他手臂,皱眉道:“你作甚?”
顾彦宾道:“将军去不得,此时下城连一点掩护皆无,太过危险了。”
赵慎之前听他吞吞吐吐,此时又要拦他,不由恼怒道:“这是什么时候,我还能畏首观望?城下抵挡不住时便不危险么?”
顾彦宾见他当真着恼也微感怯场,兼之心中焦急,一时也顾不上细说其中利害。只是他深知此时绝不能令主将犯险,硬着头皮叫道:“将军此去,必然要成敌军众矢之的,实在不妥。”
赵慎也不应声已转身欲走,顾彦宾心中叫苦却再拦不住,猛听有人边从城下疾步上来边道:“将军莽撞了!”顾彦宾见说话的正是长史李守德,心中顿时放下一半,再往后看,同上城的还有主簿谢让。
谢让亦上前道:“骑军如今是城内机动,不可这样早便轻易拿出去。”
赵慎道:“城下战力已尽极致,敌军丝毫无退却的意思。堡内再拼命,外面无增援,也是要扛不住。”
李守德道:“这守城不同冲锋,不是要立杆见效,是要计长远。难道今后每次城防有险,将军都要亲身去救?”
赵慎道:“我不身先士卒,怎有颜面令众军唯我马首是瞻。”
李守德瓮声道:“主将安稳,军心才能安稳;主将屡屡涉险,士卒也要分心;若遇困境时将军想不得他法,只是自己去冲杀,这实在是匹夫之勇,做了也还不如不做!”
他梗着头将这话硬梆梆吐出来,直看着赵慎眼光丝毫也不躲闪。半晌只听赵慎压着气息,平直着声调道:“那长史教我,当下该如何?”
李守德尚未答话,一旁顾彦宾霍然向前道:“我替将军下城走一趟,给地堡里的弟兄们搭个手。”
天色已越发昏暗,城下烽烟滚滚激战尤酣。日头在云层后终日也未得见,此时掐算时辰已快入夜。城下西燕军一日间已遣近两千士兵轮流上阵,只为荡除城下地堡工事。城内人员武器的补给虽也不曾间断,但地堡内又能载下多少士卒,已渐渐支持不住。西燕军督队的将官看着阵前情形,不由笑道:“我看这一趟再冲过去,敌军是再难顽抗了。”
一旁有人道:“这地堡再难啃,也耗不起这样连番攻击。只是怕城内别遣人站来对阵,两厢对付便有些不妙。”
那将官笑道:“不会。你莫忘了,我们身后还有一万余人哩。他们派兵出来做什么,为着主力决战么?他们就算舍出来半城的兵,放在万余人面前又算什么?几百人的队伍出来,不过是往大锅里撒点盐巴,白填罢了。”
两人正说着,却突然间西城下侧门洞开,一队步军已列队而出。这边话音还没落地,城里的援军已经到了跟前。那西燕将官直连下巴都要撂在地上,张口“诶”了半晌,“呔”的啐了一口道发恨:“他们还真要白填,便别怨当冤死鬼!”
此时阵前两军已短兵相接,西燕军被迎头一击,一时也顾不上攻击地堡。既已是步战,后方便又遣了数倍的士卒上来,将东燕军包围在当中。
东燕军人数虽少,但一日间以逸待劳,此刻精神气力都占上风;地堡中得了喘歇,缓过神来在暗处从旁策应,西燕军防不胜防。一时混战场面,竟然难分胜负。
可战时愈久,西燕军愈聚愈多。顾彦宾突入敌阵已深,他本骑着马,此时深陷重围,周围尽是枪槊逼身,只觉施展不开,索性大喝一声,从马上跳下。他使的也是一柄长枪,双臂用力一挥间,便把数个近身的敌军士卒打倒在地上。阵前此刻已分不清谁是将佐、谁是士卒,两厢见都杀红了眼。直刀、长槊劈刺在血肉身躯上,无人知晓他们倒地瞬间,世上最后的所感所思,是否只有疼痛惊恐。
赵慎立在城上,只看着城下混战,一语不发。众人当他是凝神观战,唯有谢让站在他近旁,看得见自顾彦宾下马步战始,赵慎一手便骤然握紧在胁下长弓上。城下战至浴血时,时时有人伤亡倒地,昏暗天色下却连敌我都已看不得清。夜风萧萧,谢让只见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已被弓弦勒出一道血痕,一滴殷红血滴顺着檀木弓弰与山桑木弓背倏然滑落,直坠入乌沉地下。
这一夜间,如瓢泼般的是洛城一带入夏后最大的一场暴雨。积郁两三日的沉重水气一朝倾盆而下,银亮闪电撕开墨染黑沉的重重云层,雷声轰隆震荡得洛城城墙亦瓮然回声,狂风席卷怒吼,百草倒伏,手臂粗的树木枝干亦齐根折断。豆大雨点急落成线,如满天箭矢坠下,落地激起一片铁屑碎银。壕沟内湿滑不堪,西燕士兵在其内时时滑倒,雨中人呼吸皆不顺畅,双眼迷蒙得什么也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