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修真)上——priest
priest  发于:2015年0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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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就是符咒,传说中千金难得的仙人符咒在这里几乎到处都是,连树木石头之类上都刻满了,雪青指着一棵树根上的符咒,对程潜道:“三师叔倘若在山上迷了路,只要问这些石头和树就是了。”

雪青说着,上前一步做了示范,对着大树树根道:“请去‘不知堂’——不知堂是掌门住处,师叔刚刚入门,今天要到掌门那受戒。”

程潜没顾上回答,他惊异地看着面前发出一层浅浅荧光的树根。

此时天还没大亮,那光小小的,一团一团,莹白如月色,照得山林间平白生出几分仙气来,附在其他一些石头与树上,在林间蜿蜒成了一条清晰简明的小路。

这虽然并不是程潜见过的第一个仙器,却是程潜见过的第一个有用的仙器!

雪青察言观色功夫一流,知道这孩子脸酸,又矫情得很,因此见他惊愕,也没有点破,只等他自己看过来时,才不动声色地提点道:“三师叔请这边来,跟着光走。”

走在荧光铺就的路上,程潜才有了自己正在变成另一种人、即将过另一种生活的感觉。

程潜问道:“雪青哥,这些都是谁做的?”

雪青纠正不过来程潜的称呼,干脆也就随他去了,听问,便答道:“是掌门。”

程潜吃了一惊,有点难以相信。

及至不久以前,他的掌门师父在程潜心目中,都还是只有点可爱的长脖子野鸡,不中看也不中用——那么莫非他竟不是个骗子?

莫非他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领?

师父也可以像传说中那样所向披靡、呼风唤雨吗?

程潜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憧憬想象了一下,却发现自己依然难以酝酿起对师父真正的敬畏。

雪青带着程潜沿着发光的小路,来到了木椿真人的不知堂。

“不知堂”其实就是个小茅屋,没有什么仙器,也没有匾额,院门口挂着一块巴掌大的木牌子,上面粗糙地刻着一个兽头,程潜看着那兽头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东西,兽头的旁还有一行小字,写着“一问三不知”。

茅草屋让程潜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乡下的家里,这里朴素得过了头,近乎是一无所有。

屋门口有个伶伶仃仃的小院,院中间摆着一个三条腿的小木桌,另一边本该有腿的地方瘸了一角,垫在一块石头上,木头桌面上布满裂缝,而木椿真人正襟危坐在小桌后面,正出神地盯着桌上的一个小托盘看。

托盘是粗制滥造的粗陶器,手艺很潮,造型方不方,圆不圆,连底都没抹平,上面散落着几个生了锈的旧铜钱,两相交映,莫名地生出了一丝古旧的阴森来。

程潜的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盯着铜钱的师父身上有种厚重的凛然。

一边的雪青笑道:“掌门今日卦象中窥见了什么天命?”

掌门闻言,肃穆地收起铜钱,双手拢回袖中,悠然道:“天道有命,今日膳食要多加一道小鸡炖蘑菇。”

他说这话的时候胡子微翘,小眼珠左右转了几下,鼻尖微微耸动,流露出了货真价实的向往。

程潜一见他神色就觉得眼熟,而后他蓦地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一瞬间福至心灵地想起来了——不知堂门口那木牌上的兽头是只黄鼠狼!

乡村愚民不知道什么是圣贤,更读不懂佛经道经,求神拜佛都是乱来,“黄大仙”和“青大仙”等野路子“神仙”也混迹其中,在各地家喻户晓。

“黄大仙”指的是黄鼠狼精,“青大仙”是说蛇精,也叫“护家蛇”,据说供奉这二位大仙,能看家护院,保一方平安。

程潜小时候在村里见过供奉黄大仙的牌位,上面就有那么个兽头。

他想到这里,再一看木椿其人,只见他腰长腿短,瘦骨嶙峋,外加一张小头鸡脸……怎么看怎么像一只成了精的黄鼠狼!

程潜怀着这样难以言喻的疑虑,上前一步,心情复杂地以凡胎肉眼之躯,对着疑似黄鼠狼的师父见礼。

师父笑呵呵地一摆手,说道:“不必多礼,酸唧唧的,我们扶摇派不兴这一套。”

程潜内心苦涩地想:“那兴什么?小鸡炖蘑菇?”

正这当,韩渊也来了,韩渊老远便叫道:“师父!师兄!”

他倒是身体力行了何为“不兴礼数”,一进门便大惊小怪道:“哎哟,师父,你怎么住的这么破啊!”

叫唤完,那小叫花又自来熟似的在不知堂的院落中转了一圈,最后落脚在了程潜面前。

这鼠目寸光的小叫花子已经被一袋松子糖完全收买了,认定了程潜对他好,也不阴阳怪气地叫师兄了,上前亲热地拉住程潜的袖子:“小潜,昨天怎么不找我玩去?”

程潜见他就烦,立刻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一板一眼地道:“四师弟。”

雪青给他换上了大人的打扮,露出光洁的额头与修长的眉目,显得秀气又好看,像个玉人,一个人倘若真是玉做的,一点孤僻似乎也是可以原谅的。

韩渊自己是个没爹没娘没教养的叫花子,看谁不顺眼就怎么都不顺眼,看谁好,就怎么都好——程潜现在对他来说,就是怎么看怎么好的那一路,因此他一点也不介意对方的冷淡,还在那乐滋滋地想道:“这种家养的孩子跟我们走南闯北的不一样,腼腆,以后我得多照顾他。”

木椿真人眼睛虽小,从中射出的目光却如炬,冷眼旁观了片刻,他出声打断了韩渊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犯贱:“小渊,过来。”

韩渊屁颠屁颠地走到他那摇摇欲坠的小桌前:“师父,什么事?”

木椿真人看了看他,正色道:“你虽是后入门,但年岁比你三师兄稍长,为师要先嘱咐你几句。”

黄鼠狼一样的师父也是师父,他难得肃容,韩渊不由自主地挺了一下腰。

木椿道:“你生性跳脱,失于轻浮,因此为师送你‘磐石’二字做戒,是提醒你,天道忌投机取巧,忌盈骄矜自盈,忌用心不专【注】,日后当常沉敛收心,不可一日懈怠,懂吗?”

韩渊抬手抹了一把鼻涕,这番戒辞他半句也没听明白,稀里糊涂地“啊”了一声。

好在木椿没有追究他的失礼,他说完就转向了程潜。

程潜这才发现,师父其实并不是天生一副三角眼,只是眼皮有点内双,平时眼睛又总是半闭着,显得目光游移,形容猥琐,这一回他睁开了眼,一时间竟显出几分黑白分明的清澈来,目色微沉,对着程潜的神色近乎是严厉的。

第6章

“程潜。”

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叫韩渊就是“小渊”,叫程潜的时候,却总是要连名带姓,听不出是偏爱他,还是偏不爱他,当中总含着一分咬文嚼字的郑重。

程潜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

“来。”木椿真人打量着他,随即,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严肃得过了头,他微微耷拉下眼皮,将自己重新收敛成了一只慈眉善目的黄鼠狼,声音也柔和了些许,“你过来。”

说话间,木椿抬起一只手,放在了程潜的头顶上,他的掌心微微有一点热度,随着袖口的草木香,后知后觉地传达给了程潜。

但这没能起到什么安慰作用,程潜依然是慌张。

他回忆着师父点评韩渊的那几句“轻浮跳脱”之类的话,心里惴惴地想道:“师父会说我什么?”

仓促间,程潜将自己同样仓促的生平从头到尾地回顾了一遍,打算把自己的毛病先挑出来晒一晒,也好在师父开口前做个心理准备。

程潜心里细细地数着:“他会说我心眼小?还是不够仁义?不够友爱?”

可结果木椿真人并没有像评价韩渊那样,当面说出他的缺点和戒辞,他的掌门师父甚至微微踟蹰了一下,似乎在格外艰难地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

直到程潜手脚冰凉地等了不知多久,才听见木椿近乎一字一顿地慎重道:“你啊,你心里有数,多余的话我不说了,就送你‘自在’二字做戒吧。”

这戒辞简单得有点省事了,空泛无边,让人一时间难解其意,程潜忍不住皱了皱眉,心里一堆准备都落了空,他胸中那一口气没有松下来,却反而被吊得更高。

程潜先是脱口问道:“师父,什么是‘自在’?”

问完,他又有点后悔,因为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像韩渊一样头大无脑。

程潜努力定了定神,带了一点试探和不自信,逞着强,穿凿附会了一番,问道:“就是让我清心安神,努力修行的意思吗?”

木椿顿了顿,没给出什么解释,最后只是语焉不详地点头道:“现在……就算是吧。”

现在是,以后就不是了吗?

而且什么叫做“就算是”?

程潜听了这回答,更加摸不着头脑,他甚至敏感地从木椿真人的话里嗅出了一点前途未知的蛛丝马迹来,然而看得出师父不想多说,他也只好出于早熟的识趣,勉强咽下了心头的疑问,只是规规矩矩地躬身道:“是,多谢师父教诲。”

木椿真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看起来是个不怎么壮的壮年男子,实际却已经老得成了精,当然看得出一些事来——这程潜进退礼数周全,对伺候他起居的道童都以兄相称,显然不是因为他觉得周围的人特别值得尊重,而是不肯在这些“外人”面前伤了自己繁文缛节式的“文雅”。

有道是“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注】,这孩子纵然悟性再好、天资再佳,其天性也与大道相去甚远,且程潜心重,不怎么会讨人喜欢……不过他自矜得很,想必也不稀罕讨人喜欢。

木椿真人将程潜放开,有点担心他将来会误入歧途。

他把三条腿的破木头桌子掀翻过来,招呼韩渊和程潜一同凑过来。

只见那木头桌子背面布满了被虫蛀的大小洞穴,星罗棋布,煞是热闹,那些虫子眼间隙,居然还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木椿道:“这就是入门时为师首先要传给你们的,我扶摇派门规,你二人须得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从今日开始,每日默写一遍,写足七七四十九天为止。”

面对这一条一条的门规,程潜终于露出了恰如其分的惊愕——他总觉得一派门规这么神圣的东西不应该刻在一张破木头桌子底下。

……还是三条腿的木桌。

与他同样惊愕的,还有一边的韩渊。

那小叫花伸长了脖子,大惊失色地说道:“哎哟,这都是什么啊?师父,它认识我,我可不认识它啊!”

程潜:“……”

一只可能是黄鼠狼变的师父,一句狗屁不通的戒辞,一套刻在烂木头桌子底下的门规,一位娘娘腔的师兄,以及一个不识字的叫花子师弟……他的修行生涯起点如此这般异乎寻常,以后还能修出什么好来么?

程潜感到前途渺茫。

不过晚上回去,程潜的心情就明媚了,因为他得知自己竟也有了一间书房,书房里不但有他梦寐以求的汗牛充栋,还有雪青给他准备的纸和笔。

程潜还没有在纸上写过字——他生身父母的学识加起来,也不见得能从一写到十,家里自然也不会预备这些。这些年,他靠着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连偷再揩地从老童生那看会了不少字,就装在脑子里,回去在自家门口的地面上用树枝画,真是做梦也想摸一摸文房四宝。

程潜不知不觉地就上了瘾,因此他没听师父的话——师父只让他每天默写一遍门规,但等雪青进来叫他去吃饭的时候,程潜已经有瘾似的在写第五遍了,而且大有不停下来的意思。

狼毫和树枝不一样,程潜第一次摸纸笔,写出来的字当然不堪入目,但看得出,他在刻意模仿木板上门规的字迹,他在不知堂看的那一眼,不单单将门规条分缕析地装进了脑子,还贪婪地将那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的来龙去脉全部兜着走了。

雪青发现他每写一遍,都会修正前一遍不像、不好的地方,模仿得全神贯注、旁若无人,一坐下就整大半个时辰没动地方,甚至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进了他的书房。

第一天程潜睡得好,这天却有点兴奋的失眠了,他一闭眼就能感觉到自己手腕发酸,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门规上的字迹。

门规肯定也是写匾额的那个人刻的,程潜喜欢他的字喜欢得辗转反侧,匾额倒还罢了,刻门规的那张破木头桌子看起来坚挺不了几年就要糟了,他推断门规刻上去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

那是谁的字呢?难道是师父?

直到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他还念念不忘地在胡乱琢磨,迷茫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引着他在扶摇山上乱转,转着转着就转到了白天去过的“不知堂”,程潜莫名其妙地想道:“我来师父这里干什么?”

可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而后在院中见了一个人。

那人身量颀长,应该是个男的,可是面目却模糊得很,脸仿佛藏在一片黑雾中,一双手骨节分明,白得发青,像个孤魂野鬼。

程潜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却又有些担心师父,于是壮着胆子开口问道:“你是谁?怎么在我师父的院子里?”

那人一抬手,程潜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双脚离地的吸了过去,转眼已经到了那男人跟前。

对方抬起一只手,居高临下地碰了碰程潜的脸。

程潜一激灵,这个人的手真是凉,凉得被他碰一下,整个人就被冻透了。

随即,那人抓住了程潜的肩膀,轻笑道:“小东西,胆子倒肥,回去!”

程潜感觉自己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骤然惊醒在自己的床上,而天还没破晓。

做了这样的梦,他再也睡不着了,只好将自己收拾停当,跑到院子里浇花打发时间,弄得雪青直到将他送到传道堂,依然为自己竟起得比他还晚而汗颜。

传道堂是个小亭子,亭中放着几张桌椅,周围是一片空地,程潜他们到的时候还早,不过已经有道童打扫了场地,煮上水,正准备烹茶了。

程潜不声不响地找了个地方坐下,小道童立刻训练有素地给他上了一碗热茶。

程潜虽然保持着面色的冷淡,坐在石凳上的屁股却始终只是小心翼翼地挨了个边——习惯成自然,没办法,他受得了罪,但不大享得了福,坐在一边喝茶看别人干活,他心里有股令人窘迫的不安。

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程潜听见了脚步声,他一抬头,只见一个陌生少年从一边的小径上走来。

那少年一身藏青色的袍子,怀中抱着一把一掌多宽的木剑,脚下飞快,走得目不斜视,跟在他身后的道童有些狼狈地连追再赶。

雪青小声对程潜说道:“那是二师叔。”

二师兄李筠,程潜在不知堂柴扉后见过写着这个名字的木牌,忙起身相迎:“二师兄。”

李筠似乎没想到亭子里已经有人了,闻声脚步一顿,抬头扫了程潜一眼,他一双眼睛里黑眼珠仿佛要比普通人大一些,因而目光显得不怎么温和,看人的时候冷冷的。

……也许不是显得冷冷的,是本来就冷冷的。

李筠飞快地看了程潜一眼,继而突兀又生硬地冲程潜露出了一个笑容,怎么看怎么像不怀好意:“我听说师父带回来两个小师弟,就是你么?”

程潜本能地不喜欢李筠的目光,感觉阴森森的,不像什么好东西,因此只是简单地答道:“是我和四师弟韩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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