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修真)上——priest
priest  发于:2015年0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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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身的伤,有猛兽抓咬的,有各种跌打损伤的,胳膊上缠着的布条更是已经被干涸的血迹给粘在手上了。

按理说,从忘忧谷里出来,不死也得少层皮,何况他还带着个牙牙学语的小丫头,早应该到了强弩之末,可偏偏这程潜表现得若无其事,宁可在忘忧谷边上风餐露宿,也不肯跟他们走,关于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是嘴严得很,怎么问都兜不出他只言片语。

等到月上了柳梢时,得到消息的严争鸣赶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带李筠和韩渊,连道童都没跟着,神雕拉的车落地还没停稳,严争鸣已经掀开车帘跳了下来。

连日来担惊受怕,严争鸣酝酿好了一肚子邪火,可他一看清程潜那一身血迹的狼狈样子,预备好的火先惊飞了一半,再一找没看见师父,顿时另外一半也烟消云散了。

严争鸣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先匆忙地接住扑进他怀里的水坑,又一把拉起程潜,连声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弄成这样?这些日子你们到底跑哪去了?师父呢?他怎么把你们俩独自丢在这里?”

程潜不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严争鸣心里一阵乱跳,七上八下地问道:“小潜,到底怎么回事?”

程潜没吱声,目光从严争鸣的脸上滑过,在周围那些陌生的修士身上扫了一圈。

青龙岛的修士们毕竟大家出身,一看就知道人家师兄弟之间有话说,便自觉地退开了。

程潜这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用没伤的那只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印章,递给严争鸣,几不可闻地道:“这是掌门印,大师兄,师父让我带给你。”

严争鸣先是愣了半晌,随即反应过来,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血色骤然褪了个干干净净。

他看着程潜那只沾满了血迹与灰尘的手心上托着的印章,简直仿佛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时间他的眼神近乎是恐惧的。

程潜后面的话堵死了他最后一点退却的余地。

“师父死了,”程潜说道,“他说,以后扶摇派的掌门就是你了。”

“不……”严争鸣本能地摇摇头,慌乱地推开程潜,语无伦次地道,“我不……你你你把这个拿走,不要给我!胡说八道什么,师父怎么会死?”

程潜:“是我看着他魂飞魄散的。”

“不可能!”严争鸣瞪大了眼睛,话也说不出来,只一味地否认,“不可能!”

这一回,程潜没有作答,他保持着递出掌门印的动作,深深地看着严争鸣,脸上的悲意浓重得仿佛永远不该出现在一个少年人身上。

“是真的,”他喃喃道,“师兄,是真……”

话音未竟,程潜的头忽然无力地往旁边一垂,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倒下去了。

严争鸣下意识地伸手托住他,也不知碰到了哪里,雪白的袖子上立刻就蹭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血印子。

程潜的身体冰凉,严争鸣几乎觉得他已经没有呼吸了,他慌慌张张地将程潜翻过来,伸出两根手指去探程潜的鼻息,可他的手哆嗦得太厉害了,摸索了半天,愣是没探出个所以然来。

水坑平时不怎么做声,但她毕竟不会说话,此时无以表达自己,只有哭——仅这几天,她差不多将有生以来攒的眼泪都哭完了。

严争鸣耳畔嗡嗡作响,脑子里更是空白一片,他紧紧地抓着程潜的一只手,手心里的掌门印凉得像冰,怎么都捂不热,一时间,他嘴里只会机械地重复道:“别哭,水坑,别哭。”

他不知道自己浑身僵硬地跪在地上多长时间,也许很久,也许只是眨眼的工夫,有人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了几下,严争鸣茫然地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不知名的青龙岛修士,正一脸忧心地看着他。

严争鸣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比鬼还难看,因为他发现那修士仿佛误会了什么,下意识地做了和他一样的事——伸手探了探程潜的鼻息,片刻,修士松了口气,抬起头道:“还有气,我那里有丹药和伤药,你别着急,也许没那么严重。”

严争鸣点点头,继而狠狠地在自己的舌尖咬了一下,尖锐的刺痛和血腥气一起冲向了他的眉间,他这才从一片混沌中回过味来,努力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从程潜手中接过掌门印,握在手中,俯身抱起程潜,又对水坑道:“你自己能走吗?”

水坑小心翼翼地踮起脚伸长了胳膊,拉住了他衣服的一角。

严争鸣坐在神雕拉的马车上,整一天一宿才回到青龙岛,他六神无主,几乎喘不上气来。理智上,他知道程潜说得多半是真的,师父对他们从来都是娇宠有余,严厉不足,但凡有一口气在,他就绝不可能将程潜和水坑丢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李筠和韩渊在青龙岛上等得望眼欲穿,一见他回来,立刻一拥而上。

“小潜怎么了?”

“师父呢?”

“对,师父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从哪找到的他们?”

“我不知道!”严争鸣大步让过两个师弟,心里烦得几乎想大喊大叫一通,“别问我,别吵!等他醒过来再说!”

可程潜一直昏迷不醒,受伤是一方面,在忘忧谷中三四天,他带着水坑,肯定也是一直没敢合眼。

严争鸣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刚开始,他望眼欲穿地等着程潜醒过来,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忘忧谷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是越往后,他心里就越害怕。

他一闭眼就想起程潜满身血污、深深地看着他,告诉他师父死了的情景,这让他夜不能寐。

在极度的焦灼中,严争鸣心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个念头,他想:“我干脆撂挑子回家,当少爷去算了。”

这念头刚一冒出头来,就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

是啊,反正他家里有的是钱,荣华富贵的过完凡人一生几十年也够了,修什么仙,练什么道?

至于师弟们,他大可以一起带回家去,愿意继续习武的就习武,愿意读书的就送去考功名,不也就是家里多几双筷子的事么?

当掌门——别开玩笑了,他这辈子唯一会干的行当就是当少爷!

严争鸣心想,自己连个基础的符咒都刻不好,入门的剑法都练得稀松二五眼,不说那些个大能,青龙岛上随便一个端茶送水的道童都比他修为高,让他当掌门,能掌出个什么玩意来?

严争鸣这么想着,当即站了起来,将伺候他的一个道童叫了进来:“赭石,赭石!”

道童赭石一路小跑着到他近前:“少爷。”

“拿纸笔来,我要给家里送封信。”严争鸣飞快地吩咐道,“收拾咱们的行李,把船准备好,等小潜一醒过来,我立刻去向岛主辞行。”

赭石一呆:“少爷,我们这是要回扶摇山?”

严争鸣:“回什么扶摇山?回家!”

赭石吃了一惊:“少爷,那门派……”

严争鸣一摆手:“没有什么扶摇派了,门派散了,明白吗?快去,就这几天了。”

赭石凄凄惶惶地跑了。

程潜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以后了,他刚一动,一只手就搭在了他的额头上,一股熟悉的兰花香涌上来,那味道不知为什么黯淡了不少,程潜轻轻地张了张嘴,无声地叫道:“师兄。”

嗓子太哑了,他没说出声来。

严争鸣把他扶起来,一言不发地端了一碗水给他。

程潜一口气喝完,才有些恍惚地开口问道:“小师妹呢?”

严争鸣道:“在小月儿那,有丫头们看着。”

程潜迷迷糊糊地掐了掐眉心,又问道:“掌门印……对,还有掌门印,我交给你了吗?”

严争鸣从颈子上掏出一根线绳,底下系着那枚小小的掌门印。

程潜迷茫又紧绷的神色终于微微松动了些,脸上显出了几分疲态。

扶摇派每天鸡飞狗跳,大的不知道让着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尊敬兄长,他们俩拌嘴吵架的事好像还是昨天,而今面面相对,却竟似恍如隔世。

严争鸣叹了口气,轻声问道:“你饿不饿?”

程潜摇摇头,他靠在床头发了一会呆,这才在一室静谧中开口道:“我,师妹还有师父,之所以到了那里,是因为那天我们画错的符。”

严争鸣没有打断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听他从头到尾说了来龙去脉。

程潜没什么力气,话说得断断续续,足足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交代清楚,严争鸣听完,却久久地没有言语。

烛花跳了一下,火光竟有些灼眼,严争鸣回过神来,用尽了全力才直起腰,一时间他只觉得脖子上的掌门印重逾千斤,快要把他的脖子压弯了。

他站起来,轻轻地将一只手放在了程潜头上,用他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说道:“我让人给你端碗粥吧,吃一点,然后上药。”

程潜顺从地点点头。

严争鸣转身往外走去,心里对自己说:“好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也醒了,明天早晨就能回家了。”

回家多好,衣来张手,饭来张口,不必早起练剑,也不必夜里练功……

就在严争鸣心事重重地走到门口的时候,程潜忽然开口道:“等等大师兄,我的书没丢吧?你能让人把那几本剑谱给我拿来吗?”

严争鸣已经触到门扉的手陡然一顿,他直挺挺地背对着程潜站在那,整个人好像被冻住了。

“怎么?”程潜一愣,“丢了吗?”

严争鸣背对着他,哑声问道:“起都起不来了,看什么剑谱?”

“师祖说我们续上了扶摇派的血脉,”程潜道,“就算起不来,血脉也没断——再说师父也说了,让我今后好好练剑。”

严争鸣呆立许久,突然蓦地转身,两步走回来,一把将靠坐在床头的程潜揽进怀里。

掌门印卡在他的锁骨上,硌得人生疼,他想:“去他娘的门派散了,我是扶摇派掌门,老子还没死呢!”

他抱得太紧,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全身都紧绷得隐隐颤抖。有那么一会,程潜还以为他哭了。

然而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预想中的眼泪,只等来了大师兄在他耳边说的一句话。

“没事,”严争鸣道,“没事的小潜,有师兄在呢。”

第33章

李筠怀里抱着一堆破破烂烂的书册,被程潜门口的门槛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下,险些连着他怀里的破烂一起飞出去,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已经有人替他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鬼叫——屋里,程潜正拿着针,挨个挑严争鸣手上的血泡。

程潜对付血泡的手段很利索,一针捅进去、一挑一捏,三下五除二,绝不拖泥带水,将他娇弱的掌门师兄蹂躏得痛不欲生:“给我轻点!程潜你是扛大包的出身吗!啊——”

程潜漠然道:“不,我可能是个杀猪的。”

“你这个不孝不悌的东西……哎哟!”严争鸣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什么鸟剑,我再也不练了!”

李筠忙将被自己撞开的门关严实,以防扶摇派最后一点颜面也扫了大街。

严少爷……不,严掌门,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木剑磨出血泡,着实吃到了苦头,死去活来地将爹娘三姑二大爷叫了个遍,丝毫也不在意在年幼的师弟面前丢面子。

韩渊贴着墙角惶恐地看着他,那神色似乎对本门剑法产生了什么阴影。

“我从青龙岛上弄到了这个,”李筠将他翻出来的那堆破烂摊在桌子上,努力忽略了掌门惨烈的哼唧,解释道,“这是青龙岛上的岛志,记载了历年各大仙门中发生的一些大事,其中有一些提到了我们。”

韩渊伸长了脖子,问道:“还有我们?怎么说的?”

“最早的记载是青龙岛建成的时候,说扶摇一长老携两名弟子,代掌门来朝贺。”李筠道,“一串名单中第一个提到的,似乎很是荣耀……”

严争鸣“嘶嘶”地抽着凉气,半死不活地摆手打断他道:“祖上的风光就不用说了,说说什么时候败的家吧。”

李筠埋头一阵翻腾:“我记得是……哦,扶摇派第六代掌门人,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在某次仙市结束之后,突然宣布门派要精简,每人只能收俩个徒弟。后来他的继任自己亲手推翻了这个规矩,一口气收了十八个弟子,为了掌门之位掐成了一团,差点死光,好像从此似乎就开始一代不如一代了。”

“还有这事?”严争鸣从脖子里掏出掌门印,问道,“你们谁要争?赶紧拿去,我不在这受罪了,我要收拾行李回家。”

没人理他。

李筠趴在故纸堆上,接着翻找道:“我估计就是从那一次开始,门规里开始规定弟子间不得内斗,后来……后来好像是门派里出了好多魔修,光位列北冥的就有两个……”

程潜:“三个。”

李筠叹了口气:“嗯,算吧——走岔路的倒是好说,这上面记载了本门有一位前辈笃信星象之术,认为功法剑法都是雕虫小技,一生不教弟子别的,在他那一代,扶摇木剑都险些失传,还有一位前辈热爱游历,据说他执掌门派的时候,他的关门弟子一辈子只见过他一面……但真正让扶摇派隐没于世人眼前的是师祖,这里倒没写师祖怎样,只说他常年闭关,跟谁也不来往,每次仙市都派弟子,也就是师父和……那个谁过来。”

李筠说到这,抬起头来道:“唉,真不说这些,其实当年扶摇派还是十大名门之首呢。”

严争鸣都服了:“我算是听出来了,咱们派源远流长,多年来盛产邪魔外道与各种怪胎,还名门——我看能苟延残喘至今,还不定是哪个死不瞑目的祖师爷保佑呢。”

韩渊直眉楞眼地问道:“那怎么办?收拾行李各回各家?”

程潜和李筠一同抬头瞪他,

韩渊委屈地叫道:“又不是我提的,是大师兄说的!”

“刚才青龙岛主召我去见他,邀请我们在岛上逗留一段时间,”严争鸣靠在一张桌子上,慢吞吞地宣布道,“他说仙市过后岛上大能要开讲经堂,他已经给我们留了位置。”

李筠有点坐立不安地问道:“一段时间是多长?我们不回扶摇山了么?”

“说不准,”严争鸣颇为尖刻地道,“那唐真人看起来在外面要了二三十年的饭,他们也说她只是出去游历了一段时间。”

李筠不由自主地啃着指甲说道:“但我听人说岛主不问世事很多年了,为什么会突然出面留下我们?”

严争鸣道:“不知道,据说他以前和师父有交情。”

这么多年,严争鸣一直养在深山人未识,临出发之前师父对他说的一干耳提面命,还全都被他当成了耳旁风,此时贸然到了青龙岛,他基本上什么都不懂,又不敢多嘴多问,时常要想东想西,一段时间下来简直是心力交瘁。

“铜钱,”严争鸣抬脚踢了程潜一下,“把你那破刻刀放下,抬头,说句话。”

程潜被他打断,手中真气一泄,符废了。

他十分节约地换了一把普通的刀,将上面的刻痕刮掉,平平淡淡地道:“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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