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见她因儿子生病,日日衣不解带的照看,熬得脸儿都发黄了。便少有的温言安慰几句。
这时便有少奶奶那边的婢女上来问在哪里摆饭。然而他也知那日的事闹得不好看,这几日总有些不愿意见大少奶奶。便道:“摆在书房吧,今日我在书房里歇。”
回到书房看了会账本,不知不觉便到了一更时分。窗外树影摇动,窗内烛火忽明忽暗。忽而有人轻叩门扉。李公子以为是端茶进来的婢女,便道;“放边上吧。”
半晌没闻声,抬头一见,竟是从云长身玉立在跟前。
这李有行先前见了柳姨娘,一时就想起了前几天被打出去的柳从云。这几日老太太正在气头上,他不好去看望,只去找几个小子泻泻火,却总有些无滋无味的感觉,因而一发更思念从云。如今见了人在跟前,哪有不惊喜的?
他喜道:“从云,你怎么来了?”
从云道:“怎么?你不敢来看我,我来见你也不行么?难道你也相信我会害你子嗣?”
李有行对从云倒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今日听他说的这样近似拈酸吃醋的话,哪里还有一份心思怀疑,赶忙表白一番。
从云听了便笑道:“那你是欢喜我多些呢?还是欢喜你那端庄贤淑的少奶奶多些呢?”
李有行生来是个多情种子,在他心里,从云是从小长大的竹马,是他丢不开手的知己,他有的几分爱意,便都赋予了从云,甚至愿意和从云的妹妹生下唯一的儿子。而大少奶奶却是亲爹为他求取来的。这几年对他是关怀体贴无微不至,岳父那边对他也是多有关照,因而也十分敬爱嫡妻。只道:“她是她你是你,你何必与她比?”
他这话说完,室内忽然吹来一阵怪风,窗户被打得啪啪响,烛火完全熄灭了。柳从云眼里缓缓凝出了两行血泪。
室内忽然静了下来,从云的声音也飘忽起来:“李郎,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先遇见的你,先与你有了誓约,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做牛做马我也愿意。”
李有行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也知道是上次老太太做的事伤了他,只好打叠起千百的小意儿哄他。又自己去关了窗户点燃蜡烛。
好容易从云对他缓了脸色,把带来的食盒拿了出来:“你几次三番说胡四郎的手艺好,如今我托他做的一坛蟹糟刚好,记得你最爱吃蟹,便特意带来与你尝尝。”
说着把那坛子取了出来,李有行打开一闻,果然香味浓郁,一时也来了兴致。
两个人就着醉蟹喝着小酒,从云不胜酒力,不多时便脸泛红霞,眼儿也殇了,腰儿也软了。李有行哪里受得了这个,况且他正当壮年,又自觉两情相悦。酒酣耳热间便要行好事。
入得巷来,正得趣间,忽然觉得下腹一凉,居然就此软了。他这几日本来就有些问题,多吃了些鹿茸,今日更是心火燥热却小腹冰凉,怀里的美人也沉的叫他喘不过起来,自觉如怀中抱着一块寒冰,想要脱开手去,却怎么也甩不脱。
虽是初秋天气,他却冻的哆哆嗦嗦,迷迷糊糊中只见从云青白的脸上现出一个诡异的笑,还是只说:“李郎,我做牛做马也与你在一起,你呢?”
李家的大院今日黑的特别沉,连老苍头养的狗也不呜呜了。天上刚下过雨,地上冰冷泥泞,后门的桑树在风里随风舞动。
一声惨叫仿佛撕破了这沉寂,院里各房的灯一盏盏亮了……
第二日天不亮,李婆子就去敲有味斋的门。
胡四郎这一夜也没睡好,只担心醒来后耳朵还在。陶二倒是吃了个饱足,此时正慵懒卧床边。四郎听得外头说话声,忙摸摸头,见耳朵已经恢复了正常,松了一口气,忙披衣出来问:“婆婆慢些,李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婆子似乎熬了一宿。眼睛里还带着红血丝,她叹道:“也不知是犯了哪路太岁,大少爷好好地一个人,不知怎的,昨晚上忽得急症去了。家里的厨子也忙不过来,只得烦请胡小哥儿帮忙做些丧事用的馒头和各色果子。”
四郎应了,那婆子又约定明日来取。
进得院里来,四郎见槐大一大早就出门采买食材。槐二也忙着照看炉子。
便进屋对陶二说:“你昨晚倒吃饱了,也不怕乱了规矩。”
陶二漫不经心的一边用爪子去逗弄一个青黑色的半透明小球,一边道:“我本来就是以人间怨气为食。只要不参合人间的恩恩怨怨,便不怕乱了规矩。况且昨晚柳从云仅凭一腔怨气就敢来这里嚣张,这笔账怎能不与他算?”说着,一把把那小球拍成个饼状,感觉充分显示了什么叫王者之怒【其实并不】。
四郎听了也只一叹:“上次端午柳姨娘去城外的野观里求了一个养阴蟹的方子,原以为是她自己用,谁知道竟是柳从云用了。”
虾养阳,蟹养阴。秋季是食蟹的好季节,从养阳转为养阴也是顺应天时。然而,有那一等女干猾道人,扶乩婆子懂一个邪方儿,乃是用死人的身体和主人的精血养蟹,养出来的螃蟹便味道尤其的肥美,且阴气极重,养生蟹便成了杀人蟹。男子食了便房事不畅,下腹坠痛。且又与鹿茸相克,二者混食可致人死,死者脸部肿大,死相可怖。
那日见了柳从云,四郎便看出来他用了阴损的法子在养蟹。然则,世上没有不需要代价就能得的结果,那法子对养蟹人伤害极大。人的精血失的多了,又整日与一干阴物在一处,可不就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么?
后来柳从云在李家挨了一顿打,本来气血就虚,这一下更是怨气冲天竟成了个厉鬼。
厉鬼多是失了理智,一味偏执地往歪处想,他倒不怀疑自己妹妹,反怨恨上了胡四郎。昨晚便过来作乱,谁知道被陶二哥彪悍的一爪子抽了回去。
四郎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事情过程也能猜出几分。但是却有一事没有想明白:上次柳从云送来的阴蟹,自己见着不对并没有用,而是用的青崖山送来的螃蟹做的蟹糟,绝不会出问题。不知怎地又说李家小少爷叫人换了食盒吃了死蟹。
陶二听他问了却只不以为意:“那些后宅阴私不与我们相干。那柳从云整日晕了头似的,由爱转恨,别的都不顾了。李有行更是贪婪,什么都想要。柳姨娘心中嫉恨,又不甘被当做个生育工具。贪嗔痴求不得,这一顿味道倒是好。”
四郎也道:“柳姨娘这个女人也算果决,那两个男人反不如她。世间男子相恋本不是什么异事,只是何苦中间要夹杂个女人。”一时想到了又说:“这么说起来,那李家大少奶奶岂不是中间最无辜的一个?”
陶二听了一笑:“也是人间这种事多有,我们妖怪就不来这一套。”
妖怪们多不懂什么情情爱爱,也不比人类会说那许多甜言蜜语,很多做事只凭本能,许多小妖更是一派天真。有时候反而比人类以爱为名来满足自己私欲强的多了。
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会儿话,见槐二和槐大都不得空,四郎便支使陶二去烧火,他这边也把锅子烧的热热的煮些饴糖做李家订的果子。
过一阵子抬头一看,陶二却又跑到窗台上去蹲着往里看他,回头一看,一个青色衣裳看不清面目的人在烧火。
见四郎抬头,陶二便作漫不经心地道:“他的味道不好,我昨晚便带了回来。你灶间事忙,也多个伙计打下手。”
四郎手上不停的发面揉面,听得此言不禁暗地做了个鬼脸。心下暗笑他肯定是因为常常被叫去做临时店小二,面上过不去才找来这么一个“伙计”吧。
第5章:枕儿糕1
前几日忙着赶做李家的冥宴,四郎连着忙了好几天。紧赶慢赶做了些胡桃大的小馒头,白云片,金团之类的送了过去。
刚忙完这茬,早间,又有马婆子过来嘱托说已近中元节,到时要做个斋醮会。并城外的大佛寺也来说要做个盂兰盆斋。都请胡四郎到时做些百味五果他们来取,也是解救饿鬼道众生的一件功德。
四郎一一应下,因想到时街坊各家也必用些新酱,时果,面棋祭祀祖先。也要先做些面棋预备着。
这日还好赶上个艳阳天。算算时日,半月前做的肉酱已可开坛,
槐二前头应酬客人,四郎便叫槐大去开了坛取了肉酱放在院中晾晒。
陶二虽然什么都吃,但于吃食一道上却素来有耐心,且不怕麻烦。
因听四郎说这肉酱要用现杀的鲜活动物取新肉才能得其鲜美。便自往城外荒山中捕杀些活鹿和野兔。去了脂肪,细细剁碎。又用上了缩地成寸的法术赶回来。
这个法子是四郎在家传的食谱上见过的,因为前世开店时曾经也试着做过一次,那时候有现成的料酒,这时候却只能按着古方自己买了些带麸皮的面粉做了酱曲,古人称之为黄蒸,再加了晒干的曲末,白盐调匀了装进坛子里,又用泥封住口。
此时打开一看,瓮内已经出现了酱汁,闻一闻也没有曲的气味。四郎便知酱熟了。
新来的刘小哥端了放凉了的鸡汤过来,这汤用火煨着熬了几天,熬的肉都化在了里边,极是香浓。
四郎用鸡汁解了肉酱,放在院子里的簸箕上晾晒。一边翻酱一边心里暗道:这等法子做酱,也就妖怪家开的食肆能用了,否则,就是公侯家的厨房也未必肯费这样的人力,又花这样的物力去磋磨些可有可无的小吃食。
一时晒了酱,便拉着陶二去了前头。
入门的掌柜柜台上边放着些小新荷叶包了的鸡头米,他家生意实诚,都是拣银皮子嫩的出来,再糁以麝香,系个红小索儿,10文一包,童叟无欺。
鸡头米就是现代人常说的芡实,长的似个鸡头形状,剥开后里面的果实有些像莲子,功效和莲子也差不多。现代有段时间流行养生,四郎也曾经跟风买来煮过粥。
柜台旁边还热气腾腾的摆着个蒸笼,里面有千层馒头,胡桃大的小馒头,也有大馅儿的包子。因前几日有挑出来卖相微次的鸡头米,四郎将其捣碎,稍稍加些糯米粉,蜂蜜,枣肉一笼蒸了。槐大虽看似不苟言笑有些凶煞气,却是个最疼爱孩子的,有街坊家的小孩过来买鸡头米的,都用刀切一大块鸡豆糕送他们甜甜嘴。
因尚未到饭点,店里吃饭的客人并不多,多是些贩夫走卒走的累了进来喝杯茶,叫些馒头包子等填填肚子,也有几个落第的秀才、混日子的闲汉在店里分作几堆,就着二两猪头肉一杯绍兴酒高谈阔论。
此时打店门外头进来一个十二三岁大的男孩便显得尤为突兀。四郎从里边出来,一眼就注意到他了,见他东张西望显是有些儿怕生,估摸是哪家街坊的小子,便笑吟吟的问他:“这位客官,要来点什么吗?”
那小子似被唬了一跳,他望了望四郎,见他亲切和善,才开口问:“我找木怀和师伯与木怀阳师伯。”
四郎一时没反应过来。
倒是陶二走了过来,一把把男孩提溜了起来问道:“谁叫你来的?”
陶二长的身材高大,兼之眉目深刻,面对外人时自然而言生出一种摄人的气魄。
那小童被他吓得哇哇大叫,四肢不停扑腾。大眼睛含着泪珠儿,可怜兮兮的看向四郎,是在向他求救。
四郎知道陶二虽然看似凶恶,但自来了这汴京开了有味斋后,并不曾无端的欺辱过凡人。所以虽然见这小孩确实是凡胎,却也并不急着把他从凶兽的爪子上救下来。
小孩挣了一阵子见挣脱不开,骂道:“臭拐子,贼汉子,小爷是你爹派来的!”
陶二把他提溜在手里,已经知道他的确是凡人,再厉害的妖怪化形,也不可能在他面前保持人身的同时一点修为也不露。
这孩子也颇具野性,陶二微有些放松之意就抱住陶二的胳膊打算咬一口,谁知饕餮浑身皮甲坚硬无比,哪是他一个小儿口齿能咬开的,差点没崩掉他的牙。见他捂着腮帮子哇哇乱叫,陶二便顺势把他放了下来,对四郎道“找槐大槐二的。”
转头对店里上茶的槐二道:“带下去问个清楚。”
槐二早就听见了这小孩是来找他的,木怀阳这名字也只有几个老哥哥知道,只是刚才尊主询问,他站旁边也不敢开口。此时忙领着还在吱吱哇哇乱叫的小孩子下去。
店里也有几个客人见了这一幕,别人倒没有什么,偏有一个街边的混子叫做刁大的。因他见四郎生得好,又是外地来的,早前有些欺生的意思,谁知刚摸上美人的小手,就被陶二一顿好打。后来他不服气,又纠结了几个地痞流氓过来闹事,被陶二一个人揍的哭爹喊娘。
这些地痞中,有的被打服了,也认陶二是条汉子,有的欺软怕硬,自知不敌便忍气吞声。唯有一个刁大,却是心怀忌恨,又实在对四郎的皮相着迷,便整天瞅着这有味斋,想要寻机生事。
所以,有味斋里常来的闲人里,第一个就是他。这时他见了这情节,眼珠儿一转,便朝着几个闲汉使个眼色,几个人也不知道又冒什么坏水儿。
他们只使他们的眼色。
陶二压根注意不到这上头,四郎见了他们几个一通挤眉弄眼,也不以为意。他们若出昏招,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四郎到底是个男人,又不是勉力支撑门户的孤弱女子,还不至于就怕了他们。
四郎扫了一眼,见店里无事,心下也好奇这孩子找槐大兄弟什么事?便只在店里留下几个槐二化出来的木头傀儡,也与打尖的客人端些茶水点心,切肉添酒。
和陶二两个径自去看被槐二带下去的小男孩。
后院里这男孩被槐二哄着。已经不闹了,正捧着一块鸡豆糕啃。只见了陶二进来,还给他一个白眼,表明小爷还记着刚才的一咬之仇。
陶二还没怎么呢,槐大兄弟被他的白眼吓个半死,连忙对四郎道:“小少爷,我二人生于山野,以前也有松、柳、桑、枣、栗、樗六个结拜兄弟。后来我二人有幸跟随您来了汴京。我们大哥木栋梁住在城外陇南山上。这孩子就是听了他的话过来找我们的。”
四郎笑道:“原来是两位的故人之后啊。这可要好生招待。”
又拿些肉松,肉干,秋梨,大枣并各色果子逗那气嘟嘟的男孩说话。不一会儿就问出来了。这孩子姓张名望,家里人都叫他望子。他家住在陇南山北麓的道古村。
村里有个私塾老先生叫木栋梁。村里人都敬重读书人,因望子他家穷,家里为了让他认得几个字,便送他去老先生身边做个书童。老先生待他极好,平时也不怎么支使他,说是书童,也当个弟子对待。
然而,前年村里又来了一位先生,是个秀才老爷。因为老先生并没有功名在身,便常常受到这秀才老爷的挤兑。虽然这秀才收的束修更高,又要学生常常孝敬他些好酒好肉,对待学生也极为苛刻,一个不顺就是责打体罚,还美其名曰严师出高徒。谁知有些人就吃这一套,开始是一个两个,后来不知道谁乱传木先生是欺世盗名之徒,根本没有学问,只认得几个字就来座馆骗钱。
村里人渐渐都把孩子送去秀才家读书了。只有张望还跟着木先生。
这秀才是个自命风流的,村里的老财主家的女儿见他是个读书人,又清秀文雅,便看中了他,死活要嫁给他。但是姑娘看中了,姑娘的爹却看不中。认定他是个只会吃软饭的小白脸,硬拗着不答应。按理说这就是个风流才高的俊俏书生与温柔多情独具慧眼的富家小姐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当然老财主就是需要被打倒的万恶反动势力了。
结果两个人不等人民群众被他们的伟大爱情感动,自己先偷偷成了事。眼看女儿怀了胎,老财主也只能松口。
两人为了遮掩丑事,不知吃了什么药,硬拖到怀胎十二月才生下来一个畸形的女婴。稳婆说了,生下来看着吓人,却还是活的。但是没过几天,就听说这女婴死了。
今年端午后,老先生把张望叫过去说:自感自己大限将至。我们到底师傅一场,也算有始有终,如果以后遇到什么怪事,就去汴京城有味斋找木怀和兄弟,他们看在故人的情面上,必定会出手相助。又给他一颗松脂琥珀作为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