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刚到,就看见槐大站在大道口等着他们。
见陶二跳下了车,槐大赶忙上前行礼,并且指挥那些跟着他来的侍童们把装了羊肉汤的木桶搬去医棚。
四郎就问他:“表哥呢?”
提起胡恪,槐大可是大大的不满。他一个山野的树妖,被殿下收为奴仆的目的就是服侍小主人。结果胡恪却硬要他过来帮忙施什么药,凡人的生死和他有半点关系吗?再说凡人本来就短命,多活十年少活十年又有什么区别?所以忠心耿耿的槐大心里憋着气呢。
听到四郎问起胡恪,他就开始暗戳戳的上眼药:“又给隔壁粥棚的朱三夫人看病去了。胡恪公子心善,遇事总往好处想。就是有了百年前的遭遇,依然不改赤子心肠。只是如今小公子在汴京落脚,凡是还要三思而后行。”就差没直接说胡恪是个二愣子,自己看人不准差点被人类剥皮吃肉,还吃亏没够似的,整天傻乎乎和人类瞎起哄,可别到时候拖累我们有味斋。
这话当然是说给饕餮听的。槐大憋着坏呢,就希望自家殿下一声令下,把那只没脸没皮的老狐狸打包送回古墓去。
不过四郎压根没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还嘱咐快去把狐狸表哥找回来,考验他医术的时刻到了。
果然,槐大过去这么一传话,疑似呆蠢圣母的狐狸表哥就衣袂翩翩面带忧郁的出现了。
四郎才不管什么狗屁风度呢,上去就把随时随地卡造型的狐狸贵公子拖上了车。
槐大立马跟着跳上车争当车夫,打算趁机回去有味斋。他可不愿在这种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内里乌七八糟的地方待下去了。
槐大觉得吧,身为一个妖怪就该有妖怪的立场,天生对人类的不幸冷漠无情真是不能再有道理了!
上了车,四郎就把阿宝和蒋铁夫的事讲给胡恪听。
讲完了就转过头问陶二:“二哥,你说那个蒋铁夫真的是生魂离体吗?”
陶二沉吟了一下:“我看不像是离魂。”他刚才一直在观察那个蒋铁夫,发现他现在这个状态很像是中了一种巫族的邪术。
四郎也觉得不像是离魂,离了体的生魂都很脆弱,而那位蒋铁夫刚才的表现称得上是异常彪悍。
无论是生魂还是鬼魂,一般人死后魂魄都是很弱小的。别说作乱了,没有勾魂使者及时送入六道轮回的话,很快就会失去记忆飞灰湮灭。
那些作祟的厉鬼多是有极大的怨气。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们的实力也可以增强,但却会失去灵智,失去记忆,最后变得和野兽并无差别。
那个蒋铁夫在大白天就能出现,而且看上去头脑清醒,也没有一般厉鬼见人就杀或者记忆模糊的现象。似乎把他归在哪一类中都有不妥。
这么想着,四郎就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那他非人非鬼,又不是生魂离体,究竟是什么东西?”
陶二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想,只是还不能确定。见四郎问,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起了别的:“自从巫妖大战后,巫族残余或融入人族,或远遁山林,都离开了中原富饶之地,转去一些蛮荒之地隐居。虽然巫族和当地的蛮人结合后,往往很难生出具有纯粹巫族血统的后代,但是巫族的传承毕竟还在。他们一族的力量奇诡,强大的巫人甚至可以役使鬼神、祈福改运、诅咒他人、预测未来。
替身术就是其中一种。这种法子说来也没什么奇怪的。甚至可以说还很常见。
历来士族门阀中的子女一落地,族中为了表示自家儿女诚心信佛,求得菩萨保佑,往往买个穷人家的儿女,做他们的替身,送进庙内出家,算是本人色身皈依三宝。如果真的有高人施法的话,这种替身可以代替主人承受磨难,替主人挡灾。不过这种替身秘术只在几个历史悠久血统高贵的大家族中才有记载,一般富贵人家送去庙里的大多还是普通门徒僧。
除了这种替身,还有一种更加险恶的替身术。就是在人死去没过头七前,找到八字相合的人,然后用巫族特有的法术,在特定地点,特定场所举行仪式。就可以用替身的性命换回死去的亲人。当然,死去的人可以续命,替身却会魂飞魄散。因此手法太过阴毒而且副作用不少,就是巫族中人,也很少使用这样有伤天和的办法。”
四郎听得一头雾水:“那和铁大叔有什么关系呢?”
陶二沉默片刻,还是答道:“我前段时间收到青溪的回报,说是荥阳郑氏一族在南下时损失了不少族人,其中郑氏嫡脉身先士卒,损失尤其大,连族长都染上了人瘟。他们与朝中的崔卢王顾几个老牌士族关系盘根错节,而且郑氏的嫡长女还嫁给了手握重兵的宇文阀阀主。虽然这次他们一族被皇上挖了一个大坑,可是百年大族不是那么容易衰落下去的。他们手里有着更多看不见的力量。
前段时间,有人以一条命一百两黄金的价格买了十五条人命,用押镖的幌子送去做了替身。不过也只救回来郑氏十四个族人。其中郑家的嫡出三公子在施法时出了问题,被替身的阴灵跑掉了。”
四郎点点头表示明白:“蒋铁夫就是那个跑掉的替身吧?所以同去的除了镖局的老镖师,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来了。所以他现在真的是生魂离体?”
在旁边听了半天的胡恪这才算是听出点头绪来,插嘴道:“巫族的法术什么时候这么不济了连个替身之术都会出问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个铁什么的倒是捡个大便宜。轻轻松松就踏上了鬼修之路。”
感觉画风不对啊,表哥你不是应该义愤填膺的怒斥巫族行事伤天害理吗?你最近的正面形象完全被你是非不分的几句话摧毁了你造吗?
可惜狐狸表哥完全没听见四郎的心声,依然在替巫族担心后继无人的传承问题。
陶二听了胡恪的话,并不赞同他轻视巫族的想法,很严肃的说道:“是番僧故意放他一马。”
胡恪被自家主公瞪了一眼,立刻不敢分心去替巫族的生育大计操闲心。他当年也是经历过后宫风云的男人,稍微想一下就立马反应过来:“巫族又要有大动作了?”
陶二不置可否:“蒋铁夫不过是被搅入局中的小棋子。加上郑家,巫族在朝中之势已成。”
然后他顿了顿,有点烦恼的叹了口气:“看来这人间,要乱了啊。”
四郎记忆还算不错,他清楚地记得第一回见过番僧后,饕餮殿下就用一种变态兮兮的口吻这样幸灾乐祸过。我擦,你们真不愧是一体双魂!当然饕餮殿下的口吻带着一种看戏不怕太高的嗜血之气,而相对纯良的陶二哥说出来就完全是个陈述句而已。
而且信息量完全不足的四郎被这种跳跃的思维方式搞懵了。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事怎么又和番僧扯上关系了,于是伸出爪子拼命扯陶二的衣袖。
窗外的天光透过马车的漏窗撒落进来,把人的脸也照的明明暗暗。马蹄消没声息的没入积雪之中。一时间马车上的人都各有所思。
陶二微微偏头,就看着在光影明灭间,四郎眼睛显得特别黑特别干净,还一眨一眨的看着他,里面清清楚楚的写满了“求解释求八卦”。
然后……然后忠犬哥就解释了吗?
错,陶二哥疼爱的扑棱了下四郎的脑袋。然后把四郎抓过来放膝盖上么么哒。
旁边本色出演贤臣良相的胡恪表哥用一种“尼玛说正事呢,女干妃求别闹”的表情瞪四郎。
四郎:……
第33章:不寒齑4
马车回到有味斋已是过午时分。
城南的粥棚里聚集了许多达官显贵家的下人,因为上午四郎去晃悠了一圈,下午一些久不上门的食客便纷纷慕名而来,点名要吃他做的菜。
因为脱不开身,就由陶二和胡恪两个跟着刘阿宝去给蒋铁夫“治病”。一连去了好几天后,蒋铁夫便“好”起来了。
鬼修与普通的厉鬼不同,厉鬼乃是心中有怨气,不愿意去地府投胎,只能漫无目的地在人间游荡,毫无缘由的出手害人,然后被人间的守卫者消灭。
而鬼修则是与修仙,修魔一样,不仅不会丧失灵智,而且修为精深以后,还可以固体化形。
做个鬼修显然比做个厉鬼强得多,却不是人人都做得。正如修道修佛讲究机缘和根骨一样,鬼修的产生需要满足这几个条件:
1死后没有进入轮回
2没有丧失记忆或者变成失去灵智的厉鬼
3需要一个充满了怨气、死气和鬼魂的环境,以便随时补充营养
替身之术把蒋铁夫的灵魂与身体剥离,因为他在生死簿上的寿数未尽,所以自然没有勾魂使来锁他。他死的时候并没有很大的怨气,反而充满了对生的执着和渴望,所以也没有变成厉鬼。然后他跟着灾民一路南下,无意中吸食了大量的尸气和鬼魂。
这几个条件都满足之后,他就算是初步踏上鬼修之路,有了些自保能力。但如果没有人指导他鬼修功法,那他也只能一直以灵体方式活着,不是被道士抓去炼化,就是被什么妖怪当补品吃掉。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弱小的存在。
因为他的还有气息,陶二便让他自己选择是成为具有威能的鬼修还是变回一个普通人。
蒋铁夫也是个聪明人,当下立马表示愿意卖身为奴,只求陶二传授他鬼修的功法,让他能够凝出实体。
就算陶二多次表明鬼修之路并非一帆风顺,一不小心就可能魂飞魄散,他也不愿意放弃变得强大的可能,而去选择更为保险的方式,重新成为一个任人宰割的凡人。
因为他态度极为坚决,陶二便没有再多言,只是吩咐胡恪把蒋铁夫的尸体炼化,又传他一套鬼修功法。
这样看来,蒋铁夫也算极有运道了:中了巫族咒术后作为阴灵居然成功逃脱;之后又遇到贵人,得了鬼修功法;因为巫族的法术锁住他的中一缕生气不灭,所以他不同于其他鬼修,只要把自己的炼化后吃下去,就能够很快凝出实体,成功进阶到鬼修的第二阶段。
再之后能走到哪一步,获得怎样的威能就看他个人的悟性和机缘了。
虽然治疗过程颇为诡异,可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他们可不知道蒋铁夫已经成了非人类,反而都认为是两位神医治好了他的离魂症。一时间两位神秘大夫在洗衣巷中声名鹊起,愈传愈玄乎,传到最后简直成了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下凡。
阿宝有个邻居,叫做李巧儿。她家男人也跟着蒋铁夫去保这趟镖,结果只回来了一口棺材。她还怀着身孕,听见这个消息,当场就滑了胎。婆婆伤心震怒之下将其赶出家门。
李巧儿本来就是她男人从人伢子手上买回来的,谁知没过几天安稳日子,自家男人死了,儿子也没保住,如今真正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因为受的打击太大,人就有些疯疯癫癫,总跟人说她男人还没有死,她感觉得到,自家男人肯定还活着。翻来覆去逢人就说。
如今看蒋铁夫又活了过来,李巧儿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天天守在路口想要请神医给自家男人治病。
可是也不知为什么,尽管她天天守在巷子口,却从来没有见过神医的踪迹。
于是这天上午,李巧儿看准了好说话的阿宝一个人在家,就过去打听消息。
阿宝并不知道蒋铁夫复活的内情,只是见到铁大哥回到自己身边,他就感恩戴德心满意足,觉得世上的事情再不能更好了。自己好了,自然也希望别人都能好。如今听刘巧儿打听神医的消息,他也没有想太多,便把事情的经过讲给她听。
刘巧儿很容易地打听到了神医的住址,当天下午就独自跑去有味斋,跪在雪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诉说自家的不幸遭遇。
可是她男人和蒋铁夫的情况不同。胡恪本事再大,也不可能起死回生。
看着刘巧儿哭倒在雪地里,四郎纵然心里同情她的遭遇,可也不愿贸贸然答应这样高难度的要求,拿自家表哥去做顺水人情。
可刘巧儿根本不听解释,固执的认为她男人没有死就是没有死,非要请神医去医治。四郎不同意帮她请神医,她就要在有味斋门口长跪不起,跪死为止。
纵然四郎平时是个妇女之友,可是对她这样近乎要挟的胡搅蛮缠也是很不高兴的。
有味斋开门做生意,门口跪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算什么回事呢?可是四郎还真是拿她一个妇道人家没办法,最后还是华阳姑姑出马,使了个法术,才把这位架上马车送了回去。
今日有味斋被几位贵公子包了场。女伎和乐师都先到了店里,陪席的清客也陆陆续续来了,只等主人入场开席。此时听了外面的吵闹,女伎们一个个都嘻嘻笑着倚门而立,清客们比较注意身份,但也都聚在窗户边议论纷纷。
不知何时,有味斋旁边悄悄停了一辆古朴低调的马车,几位轻裘缓带的士族公子坐在车内,也把这事看在眼里。
似乎被那妇人尖利凄惨的哭诉吵得头疼,郑璞微微用手扶着额头。坐他身边的卢毅见了,颇为关切的问他:“景纯,你没事吧?”
旁边斜倚在侧壁上闭目养神的崔玄微轻轻笑了笑:“我说改日再邀,谁知有的人迫不及待的先发了帖子。既然店家已驱走了恶客,咱们也入座吧。“说完当先下车。后面两位也纷纷跟上。
四郎正在门口等候客人,因为刚才在雪地里呆的时间较长,如今脸上还有薄薄的红晕。
崔玄微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下来,细细打量他一番后,笑着赞了一句:“不傅脂粉而颜色如朝霞映雪。见到如此美人,今天也算没白来。”声音温柔充满磁性。
四郎也抬头看他,只见这位誉满天下的玄微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他的肤色是时人最为推崇的苍白,嘴唇削薄,带着浅浅的水色,眼睛狭长,眼神中有种漫不经心的神采,眉毛斜飞入鬓,虽然皮肤极白,却丝毫不带脂粉气。很有一种不同凡俗的风度。就是属于那种一眼看上去就会被定义为贵族的人。的确是十分迷人的男神级人物。
不过四郎很小的时候就被他家神经病殿下攻克了,此后便一心一意,旁的风景再美人再好,也是看过就忘。此时听了这样的赞美,只当是大家公子的教养,左耳进右耳出,并不会产生什么自作多情的旎丽想法。
不过被人这样夸赞,四郎高兴之余,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想着:对方夸了我,那我也该夸夸对方才算礼尚往来。
可是他于文学修养上实在欠点火候,压根想不出诸如朝霞映雪这类级别的高端赞美,只好没话找话的回道:“你长的也……嗯……也很好。”
谁知崔公子却不满意这个答案,反而加深笑意凑近了问他:“我哪里好?”
四郎完全没有被调戏的感觉,反而老老实实的回道:“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哪里都好看。”
旁边的槐二默默擦去脑袋上的虚汗:幸亏今天殿下不在……
谁知崔公子还真是怪人,被这么一句朴实到如同敷衍之词的话逗的很开心。
朗声大笑着走到了主位落座。
旁边伺候的侍女赶忙给他擦拭凳子,又把自家带来的碗筷一一摆开。那些女伎也都是知道规矩的,一个个错落有致的散落在大厅里,敲着檀板,捡了拿手的曲子开始演奏。
菜单是早有侍女过来吩咐过的,厨房都准备妥当了。这时只先上一些冷盘,大菜还要厨子现做。
郑璞看到端上来的冷盘肉就直泛恶心,旁边一直关注他的卢毅忙给他递了一道新泡的热茶,然后对上菜的槐二道:“把这道菜给我撤下去。”接着又温言道:“景纯,我记得你以前就不爱沾染荤腥。我这就让人去改菜谱。你喜欢什么,自己点。”说着把传菜的婢女招了过来。
郑璞也不知为何,自从见到那个在雪里打滚撒泼的疯女人之后,心中便烦恶难当,舌尖上仿佛有一个名字滚来滚去,但是又总是念不出来。此时听了卢毅的话,不知怎么的就冒出一句话:“叫厨下给我上一碗酸齑面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