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位叫荷香的女人,虽然长在大山中,却并不像她男人想象的那样蠢笨可欺。
听了那婆子的话,她赶忙补充道:“好在主家心慈,听说我男人受伤的事,还专门派了两个道长送来两张符篆。贴上之后,我家那口子昨日已经清醒过来,大夫说了,只要再静养几日就能恢复如常。小儿估计是被他父亲的病吓到了,如今看他爹大好,便也不哭了。只是我男人说过年过节的,不要亏着孩子,叫多买几个压岁果回去,加上小儿上次来过一次有味斋之后,不知怎么就记住了这个名字,今日闹着非要吃有味斋的鱼。
病号最大,我便干脆一并来买回去塞住他两个的嘴。
各位婶娘不必担心,如今家里前有门神,后供地主,哪里进得来什么脏东西?小儿受惊夜啼都是常有的事情。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先前有什么东西,想来如今也不敢再作乱了。”
众人原是五分关心里夹杂着三分害怕,两分猎奇,如今听她这么一说,既有些放心又有些无趣,便纷纷转移了话题,说起今年镇上新来的赵员外家的怪事。
听说赵员外虽然上了年纪,总有些病痛缠身,但是生的儿子却异乎寻常的孝顺。
大儿子简直可以媲美古代卧冰求鲤的大孝子。明知道冬天的山林危险,为了给父亲补身子治病,冒着生命危险上了山。上山后果然出事,九死一生才逃出来,虽然熊没猎到,但是却带回了更加珍异的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有人很感兴趣地问。“莫非还是龙肝凤胆麒麟肉不成?”
“唔,虽然不比那些珍奇异宝,但也是凡人轻易间看不到的。”提起这事的人说话间带着很浓重的江城口音,听说赵员外以前在江城做大官,此人大约和他家的仆人有些七歪八拐的关系,似乎很了解赵家一些内宅秘闻。
这话激起了众人的好奇心,连连追问那个外乡人,此人却一味卖关子不肯说。
荷香在那些人提到珍异的好东西时,貌似被吓了一跳,很神经质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有些惊慌地回头看了一眼大门口。
大胡子似乎对这外乡人的某些言辞有所不满,他拉着脸说:“现在这些年轻人,越来越不讲规矩了。进了树林子,就得守山神爷的规矩。珍禽异兽都是有灵性的东西。这山林里的野物天生天养,他们若有了灵性,就和那灵智未开家养的畜生不一样了,哪里能随便打呢?你看吧,这回进去的人,就是因为事先没有拜过山神爷,而且杀伐无度,所以才在山里撞了邪,大部分都被发怒的山神爷留在了林子里,少部分回倒是回来了,还不是相继出意外,不是跌断手,就是摔破头?这都是山神的怒气啊。”
那江城口音的外地人似乎对山神很不以为然,不假思索地反驳大胡子:“你这话就不对了。逃出生天的那些人听说是由几位道长救出来的,后来出了意外,也是道长们一人发了一道符,才保住这些人的家宅平安。山神似乎除了发怒害人,可什么都没做过。照我看来,即便真有所谓山神,也不是什么正神。”
“你?”中年猎户闻言,十分生气,可是他不善言谈,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个外乡人,只能气鼓鼓地走了。
中年猎户是本地人,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按理说,在座的白桥镇土着应该帮腔才对,可是大堂的客人居然都保持着奇异的沉默。可见如今山神的信徒确实越来越少了。
太和山脉中原本的森林信仰,说白了就是动物信仰,或者是妖怪信仰。上古时期,人类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周围的自然环境,所以在他们心目中,人和动物、植物是一样的,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是什么万物灵长。
因为能力不足,原始人类甚至是谦卑的,他们崇拜妖族,崇拜巫鬼。将某种异兽奉为自己部族的守护神的情况并不罕见,这就是所谓的图腾。动物中的虎、龙、蛇、豹、马、羊,植物中的竹子、柳树、杉树等都做过人族部落的图腾,这些图腾就和流传至今的巫术一样,是妖族曾经掌管天庭,盛极一时的证据。
只是,人族是多么的健忘,又是多么的现实啊,神一旦提供不了他们想要的保护之后,就会被迅速的舍弃。因此,当新的、更强大的神明出现后,在神战中失败的旧守护神很快成为明日黄花,被抛弃,被取代。
森林崇拜就是妖怪崇拜的遗迹,只存在于太和山这种与世隔绝之处。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人族越来越自大,动物全都是食物,妖族全部是需要驱逐的异类,因此崇拜图腾的人类越来越少——大部分镇民都成了临济宗的信徒。唯独一些靠山吃山的小村落,还保持着对于山神的信仰。
而失去了信仰力的山神,自然日渐衰败下去,最后终于堕落为山姥,成为某些人类残害同族的工具和挡箭牌。
见猎人被自己辩走了,那外乡人难免有些得意洋洋,很激动地说天一道如何如何好。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手舞足蹈。
华阳因为她姐姐的事,历来对道士就没什么好感,此时听到这个人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离谱,忍不住隔空抽了他一耳光。
“唉哟!”正在得意忘形,外乡人忽然觉得脸上一麻,接着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感,半边脸很快肿了起来。此人虽然是道门狂热信徒,但毕竟只是个凡人,因为这是在临济宗山门外,又靠近山林,他也不敢再叫嚣,捂着脸灰溜溜地跑了。
大堂里的客人被这高谈阔论的外乡人闹得心烦,此时见他话说到一半就走了,拍手称幸的同时,也有些莫名其妙地发寒。
四郎开始只听着,并不搭话。如今看华阳姑姑出手教训此人,不觉大感畅快。他把荷香要的压岁果都用油纸包包好,然后心满意足的离开大堂,去厨房里取熏鱼。
熏鱼其实就是腊鱼。新鲜的河鱼经过切剖,漂洗,腌渍,放糖,干燥和烟熏六道工序而成。腌制好的熏鱼还有一种奇特的香味。放在蒸笼里蒸上一个时辰,取出来后连鳞片和骨刺都可以食用,而且肉质结实,咸淡合意,入口回甘。这种熏鱼能一直保存到入夏。
四郎提着一条完整的金黄色熏鱼走出厨房,听到店里的客人还在讨论赵家那点破事。
一个新来的青衣文士被许多食客围在中间。
“做人不能只看表面功夫,上山打打猎,弄得家里死了不少下人,连带着父亲的故交之子都死了,这算哪门子孝顺?听说赵家的二子和那个养子才是真的孝顺呢。要不怎么说嫡庶有别?这嫡子的教养和行事,就是要大气许多。”
豪门八卦历来是普通人的最爱,白桥镇民也不例外。大家一听这话,纷纷来了兴致,询问这嫡子是如何行事大气的。
先前说话的文士并不卖关子,说这位赵端公子也没做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悄没声息就带着弟弟出了家,舍身到庙里当了和尚。要不是赵家那位正室大夫人出来大户人家里走动时说起此事,竟然谁也不知道。大公子倒是闹得轰轰烈烈……
这话虽然没说完,大家也都明白他的未尽之意了。不过,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所以山民们叹一阵,也不过感慨一番赵员外虽然病没好,但是养儿如此,也足慰平生了。
荷香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儿子,有些呆呆怔怔地站在一旁听着。四郎走过去,把熏鱼和包好的压岁果一起递到她面前,荷香才恍然惊醒一般站了起来。
她提着手里的熏鱼,掰下来一小块放进嘴里嚼了嚼吞下去,然后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四郎:“胡老板,我家小儿最近总闹着要吃你这里的鱼。可是我又不能总上山,所以……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熏鱼究竟是怎么做成的。”
四郎听了,了然的点头,然后很大方的把制作熏鱼的工序详细解说了一遍。
荷香听完后,似乎颇为疑惑:“在我们猎户家里,腌腊肉这类食品,每到冬天都是必备的。不怕胡老板笑话,我以前在村子里,制作腊鱼也算得上头一份,只是做出来的腊鱼,外观从来不像你做的这样金黄洁净,不是深黄带着一层黑膜,就是暗褐色,而且总有油脂和盐霜溢出来,肉质和香味也差了很多,要不就是肉质枯软,要不就是味道太咸。这……”
四郎明白了她的意思,并不介意她来探听自己的秘方,只说:“也许是盐放多了,或者太阳晒得不足?”
想了想,四郎就把一斤鱼该放多少糖多少盐都说得清清楚楚,半点不藏私。
四郎这样倾囊相授,倒叫荷香很不好意思,对着四郎连连道谢。
四郎微微笑着说:“只要掌握好盐水的比例,由自己娘亲做出来的鱼肉,孩子哪里会不喜爱呢?”
荷香听了这话,很高兴地再次对四郎道谢,然后就打算付钱,可是她摸遍了全身上下,也没找到自己装钱的荷包。于是荷香的脸色渐渐变得尴尬起来。
“怎么了?若是钱不够,回家取了再送来也是一样。”
“这……”荷香支吾了半晌,终于有些窘迫地开口说:“实在是对不住,最近给孩子他爹看病花了不少钱,我家统共就剩这么点过年钱。如今却……”
槐二在旁边听了半天,觉得这女人实在得寸进尺,在旁边凉凉地讽刺道:“我们有味斋开门做生意,可不是赈灾济贫行善积德。”
荷香的脸色越发尴尬,有些惴惴地看了四郎一眼,可这回四郎却并没有开口。
几人沉默了片刻,荷香终于低声说:“我家那口子上次陪着赵公子出生入死,猎来的山珍便有幸分取一份。我自觉家里无福消受那样的好东西,因此拿回来后便再没动过,如今原封不动地都冻在冰里,不如就用那个来抵……日子实在难……”
四郎看了她半晌,终于点点头:“那好吧。既然要换,就请今日下午送来。”
荷香千恩万谢地走了。
槐二看着荷香的背影,犹自愤愤不平:“这妇人也太精明了些,看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结果什么好处都被她占了。”
四郎低着头摆弄手里的活鱼,头也不抬地说:“你何必与她生气?凡人有句醒世恒言,叫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要为儿子和丈夫精打细算,自然得有人吃亏。我们和她原不相干,不过是做生意罢了。再说,我也想知道赵公子一行人究竟在山里打了什么好东西回去。”
“我看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这婆娘如此精明,若真是好东西,还会换给有味斋?早自己一家人消没声息的吃了吧。”
四郎点头赞同他的话,只是一条熏鱼、几个压岁果而已,不值什么钱,用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样的费用并不算昂贵。所以四郎才轻易同意。
或许做买卖就是这样,讨价还价之后,双方都认为自己这一方占了便宜,生意才能做成。尽管在别的人看来,这一回是自己吃了亏,可是有时候,吃亏还是占便宜,哪里说得清楚呢。
“卖鱼咯,新鲜的河鱼咯~”一阵拖长的叫卖声从山道间传来。
四郎急忙放下手里的鱼,跑出去大声问道:“是赖老板吗?今天有虾没有?”
“有咧~”卖鱼的水獭也扯着嗓子回了一句,然后就推着自己的独轮车,‘‘咕噜咕噜”走了过来。“都是昨夜刚打的河虾。还有上好的太和银鱼,做汤炒蛋烧豆腐都是极好的。对了对了,大草鱼也有,冬天的草鱼,肥美着哩。”
水獭拼命推荐着自家的鲜鱼,活像个卖假货的蹩脚商人。
但是他卖的鱼虾确实物美价廉。自从搬来小盘山,有味斋的各种水产一贯由他家供应。这回四郎也很爽快:“这些我都要了吧。”
“全要了?”水獭有些疑惑地反问了一句。他虽然学会了做生意,但是却还没学会人类商人的女干猾手段,此时就很多事地替买了许多鱼的四郎白操心。
四郎点点头:“嗯,前几日请了林子里的小山臊来做客,估摸着这几天快来了。听说山臊喜欢吃鱼虾,总要多备些东西好招待这些小客人。再说,这几日来买熏鱼的客人忽然多起来,店里做的那批熏鱼已经快要卖光了。”
听四郎提到小山臊们,水獭微微露出一个担忧的表情:“的确有好几天没见到那群偷鱼的小崽子了。哎,可别是被猎户抓去了吧?”
说着,他也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可笑:“总不成人类连山臊都要吃?统共才几两肉。”
“有什么是人类不敢吃的咧?”山猪精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忽然插嘴说。“我往年为了寻找槐槐,大江南北都跑过,什么新鲜吃食没见过。南边就有人吃青猺,听说肉味鲜美,毛皮做的衣帽又轻又暖。山臊说白了也是猴子妖怪而已。你怎么就知道没有人类饿慌了去吃……”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槐二扯着耳朵揪了过去:“你怎么回事?能不能说点好的?山臊好歹是妖怪,哪个饿慌了的凡人有那个本事去吃它们?你这么不负责地开口乱说,小主人又……总之他要是当了真,心情不好的话,仔细殿下回来揭了你的皮!”说着啪啪锤了山猪精两拳。
槐二捶他捶得半点不留情,叫人看着都替山猪精胸疼,结果山猪精没事人似的,还自动把这理解成槐二别扭的关心。听话地回过头跟四郎道歉,说自己都是胡言乱语,请他万万不要当真。
四郎前世是个厨师,自然知道青猺就是果子狸,后世人类还因为吃了这种动物,惹出一场泼天的祸事。
青猺和山臊毕竟是不同的。可是……可是……明明当时那么期待来做客,为什么小山臊们迟迟不来呢?
四郎忽然想起今天有味斋里那些客人的谈话,眼前又浮现出那群眼巴巴等妈妈的小可怜,心里不由得有些不安。
不会出事的,绝对不会出事!小山臊们虽然是妖怪,毕竟还是很天真的小崽子,就算是修道士遇见了这样无邪的小妖怪,想必也是不忍心下手的……吧?
第128章:鱼咬羊2
四郎买了鱼虾正要回去,就看到山道口慢慢走过来一群人,一边走一边撒些白色的纸钱,走一段路又停下来,点燃一种声音很响的爆竹抛向路边。
爆竹声让水獭很不安,他帮四郎把鱼虾都搬下车之后,就不肯再进店里休息,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是哪一家人在望空啊,这样大的动静?”四郎抬着一筐鱼虾进店的时候,听到店里有几桌歇脚的客人正在议论这支队伍。
“望空”也是当地的一个民俗。从其他地方搬来的外乡人的祖坟自然不在太和山中,就是本地人,也有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落叶归根的祖先。这些人家在过年时自然无法去“上坟接年”,但也并不是说后代就可以什么都不做,还是该有个“望空”的仪式——后人到山道口或者镇外的一些十字路口上祷念一番,把一叠纸钱装入包袱,最后焚化而归。
所谓的包袱,其实就是一个写明籍贯,坟地所在处,祖先姓名的大信封。信封里装满了纸钱。给远方的故祖“寄钱”,让他们过个宽裕年,也是后辈的一片拳拳之心。
有个白桥镇上的人答道:“还不就赵员外家?他们是外地搬来的,又是出名孝善慈和的人家,过年时不能接祖先回家,自然要来路口各处烧纸钱以示孝心了。
四郎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在柜台后面的小风炉上做一锅银鱼煎蛋。
山溪里的银鱼也是太和山的特产之一。这种鱼产于春夏之交,但是最适合在冬季吃。因为每到冬季,成长了几个月的银鱼体型大了许多,比刚出生时有吃头,肉质又不像再过一段时间那样老。冬季的银鱼通体呈现出半透明的肉色,没有鳞片,也没有细刺,全身只有一根脆嫩的骨刺,虽然当年出生的银鱼在冬天的时候长的不太大,但浑身都是肉,而且肉质细嫩,味道鲜美。再过几个月,经过一个危机四伏的严冬,这些肥美的银鱼体内就会生出毒素,那根骨刺也会从额头上冒出来,幸存者们的性情随之变得凶悍好斗,动作和反应都有了质的飞跃,此后便很难再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