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沈青岚没有抬头，依旧侧着身子扭头望着水面，仿佛揽镜自照的谪仙，“这首曲子，是我在苏州的时候，弹得最多、最熟的，弹了很多年，很多遍。”

卓天屹的心顿时好像被冰水从头淋了个透，怎么会没想到呢，沈青岚刚才的样子，分明是思念恋人的情态，《越人歌》也根本就是男人之间的一曲恋歌，他在此时弹奏，自然是在抒发对孟怀渊的爱恋与思念。

可是……

这样的琴曲，琴声中这样明显的情意，任谁都能听得出来，孟怀渊，他会听不出来？

除非他是聋子！

一时间，凉透的心里面又有火星闪了两闪，重又燎起原来。他向着探着身子，手扶着沈青岚身边的船舷，按捺下心里的紧张，轻声问道：“以前，有人听你弹过这首曲子吗？”

沈青岚的眼神猛烈震荡起来，手上拂水的动作也停了。

卓天屹心里狂喜，果然，果然跟他猜想的一样！但他什么也没表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身前的人，等着他开口。

良久，沈青岚才看着水面一点，反问道：“你觉得，那越人船夫，还有庄辛，做得对吗？爱慕之情，就非得说出口吗？”

“当然！”卓天屹冲口而出，把一只手放到沈青岚膝上，语声激动，“爱慕之情当然要说出来，不仅要说出来，还要……”

“我想下水。”沈青岚忽然说道，人也转过来，直直地看向卓天屹，之后站起身体。

卓天屹话头被他打断，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看他很快地解着衣带的动作，才醒悟过来，“好。”站起身来停了停，又问道：“会水吗？”

“会！”沈青岚脱掉了衣裳，又坐在船舷上脱着鞋袜。

“真的会？”卓天屹接过他的外衣。

沈青岚看他一眼，“不放心的话，你拿条绳子，一头绑在我身上，一头绑在船上。” 他说着解开裤带，脱掉长裤。

卓天屹眉头一皱，看着他的脸刚想要分辨他说的是笑话还是真话，沈青岚已经坐上船舷转过身体，往下一跃。

清凉的水漫遍全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里靠近岸边，水比较浅，只到他胸口处。沈青岚在船边深深呼吸了几下，感觉适应了，就慢慢向着深水处游去。

还没游多远，便听到身后哗的一声，脸上溅了几滴水，回头一看，卓天屹也下了水，正向他身后游来。

“你怎么也下来了？”

“不放心你。说会骑马，结果连缰绳都能扔掉，说会水，也不知道有多会，还是跟着你比较放心。”卓天屹猛划了几下，来到他身边。

“我说了，不放心就拿条绳子绑着我。”沈青岚认真道。

“绑着绳子那还叫游水吗？”卓天屹这才知道他说的不是笑话，笑道：“游水就得这样自由自在的，想游去哪就去哪！”在沈青岚背后轻推了一把，“走吧！”

沈青岚放松身体猛踢了几下水，手脚并用地向着河中央游去。说也奇怪，这几年都没有下河游过，但人一到水里，过去游水的动作要领自然就回忆起来了，似乎这种本领与生俱来一般。

卓天屹一直游在他右后方，偶尔用手扶着他的腰。每当那时，沈青岚就快速划几下水，避开他的手。

不是因为羞涩不想让他碰到自己，两个人再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那么多次，而是，不想让他在游水的时候碰到自己。

那会让他感觉连最私密也该是最自由的地方－梦境，都被侵入了。

拼着这口气，他一下子游了近半个时辰才慢下游速，翻过身仰在水面，看到头上绿树背后碧蓝色的天空，跟记忆里草坡上的晴空一样的明净，澄澈。

稍一抬头，便可看到，之前那艘小船已经远远地被抛在了后面。此时沈青岚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没有布绳拉着的情况下，靠自己的力量游出了这么远。

一时间怔忡不已，眼前没有小船，也没有记忆中那个站在船上向着自己伸出手的人。从水里冒出头来，四面还是水，什么都没有。

心里空落下来，之前那种自由的心境似乎都淡去了，只剩下寂静和冷意。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好像努力拼搏之后只得到一个空。

他翻身把脸埋到水里，重又向着远处游去，好像多年前一样。等到一口气用完的时候，再从水里冒出头来，抹去脸上的水幕，向着前方怔怔地凝望一会儿。之后再埋头下去，继续凫水，继续露头，继续凝望。

如此这般，重复不停。

河中央的水仍是很清，潜在水中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在河底的水草间惊慌四散的游鱼，还有偶尔会碰到脚尖的石块，再没有半点记忆中山洪爆发时浊浪滔天的痕迹。

在这个地方，不会再有十一年前被山洪冲入河道之后经历的恐惧，更没有泛舟太湖学游泳时的无忧无虑。那个时候，哪怕身处水中哪怕筋疲力尽，也不用担心分毫，因为他有胸口那一条布绳的存在，有船上时刻放在自己身上的那双眼睛的注视，他什么都不会害怕。

现在，没了胸口那一条布绳的存在，没了那双眼睛的注视，多年没下过水的自己却在忽然之间学会了游泳，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可是此时，无论是恐惧还是无忧无虑，都不会再有了。

什么都不会再有，只有空落落的心，和胸腔里一口气憋到尽头时猛然泛起的窒息和疼痛，还有无所不在的疲倦。

手脚冰凉下来，腿沉重得像绑了石块，手臂也酸软得再也划不动水。累了，不想再游了，也不想再挣扎了，筋疲力尽，让人想要睡过去。

沈青岚睁开眼睛，看着河底那些头发丝一样在自己脚踝上缠来绕去的柔软水草，变得安静昏沉的脑海里划过一句话，它们，跟人一样多情。

他困难地笑了笑，胸口因最后一丝气的用尽而感到一阵更剧烈的疼痛，口鼻里进了水，争先恐后地往气道里钻，张开口想把它们吐出的同时，却进了更多的水，胸口撕裂般疼痛。

他再也忍不住，闭上眼睛，手脚不由自主地用力挣动起来，才一动作，腰上便环上了一双手，身体在那双手的托举下浮出水面。

口鼻里进了新鲜空气，沈青岚大声咳嗽起来，吐出嘴里的水。一只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视线恢复清晰，眼前的人自己还是一脸水，头发贴在肩上，水草似的。

沈青岚张着嘴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卓天屹凝着脸色看着他，黑黑的眸子里有丝半真半假的责怪，“本来还想赞一句你的水性，不想你立刻就弄出这副样子，你说我是该赞你的水性好呢，还是赞你的憋气功夫上佳？”

沈青岚兀自气喘吁吁，根本顾不上反击，只能撇开视线。卓天屹看了他片刻，表情缓和下来，叹气道：“你啊，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幸亏我跟你一起下水，要没跟你下水，这么长时间没上来，还不把我急死？真要出了意外，救你都来不及！”

一边说，一边在水下揉着他的手臂和身上，“回去吧，我带你。”

不由分说，游到沈青岚侧面，用一条手臂横过他胸前，揽着他的身体往回游去。沈青岚体力早已耗尽，只能喘息着随他去了。

回游的途中，偶然间睁眼，看到侧方石驼山的连绵山峰，起起伏伏地硌过心间。

到了船边，卓天屹把沈青岚托上船舷，之后自己也上了船。两人脱去湿亵裤，用之前脱下的内衫草草擦干身体，光穿着外面的长衫，也不系腰带，就这么松垮地穿着，并排坐在船板上边晒太阳边休息。

这里正处于河岸凹进处，人迹罕至，两人衣衫不整，却也不怕被人瞧见。

“冷吗？”卓天屹把沈青岚拉到怀里，替他挤出头发里的水，也不顾自己的头发还淌着水湿湿地披在肩背上。

“还好。”沈青岚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

卓天屹把之前喝过的眼儿媚酒瓶拎过来，斟满两个杯子，递给沈青岚一杯，“喝了，解解寒气，省得又着凉。”

沈青岚把杯子端到嘴边，没怎么犹豫，两口就喝完了。卓天屹也喝了一杯，之后提酒瓶又为两个人的杯子斟满，“再喝点。”

沈青岚看看沾了酒花的白瓷杯，再次端到嘴边喝了下去。几杯酒下肚后，身体好像苏醒似地慢慢恢复感觉。他闭上眼睛，放松身体靠在卓天屹怀里，呼出口气，真的累了。

第六十五章：水边

他卓天屹放下两人的杯子，另一只手也环上他的腰，让他整个人侧靠在自己怀里。

他把沈青岚的长发拨到自己手臂上晾晒着，又摸了摸他身上，不是之前在水里时冰凉的感觉，才放心下来。

“刚才把我吓了一大跳。”卓天屹把脸贴上沈青岚的额头蹭了蹭，“你游得很快，我本来以为你水性不错，就远远跟着你，后来看你在潜游，我想跟你开个玩笑，也潜到水里悄悄接近你，结果看你憋着气好长时间都伏在水中不动，还以为你被水草缠住脚了，赶紧过去，就见你浮上来了。”

沈青岚闭目不语，卓天屹在他凉凉的鼻尖上亲了亲，“怎么回事呢？存心吓我？还是，想跟我比赛能潜多久？嗯？”见沈青岚没回答，又在他唇角亲了亲，用自己带着胡茬的下巴在他唇边继续骚扰。

沈青岚终于忍不住，偏开脸，“没什么，几年没下水了，想看看有没有忘记怎么游。”

卓天屹笑起来，“傻瓜，这种事情会忘记吗，哪还用得着看？除非你根本就不会水。”说到这里好像想到了什么，警觉地低头看沈青岚的侧脸，疑心道：“你不会，又跟上次骑马一样，骗我说会的吧？”

沈青岚没有说话，好半晌才轻道：“不会的话，我是怎么游到那么远的？”

卓天屹仔细看枕在自己肩臂上这张脸，那上面蒙着一层阳光，看不出悲喜，他把自己的脸贴上去蹭了蹭，“也对，不过，下次再要游水，可别这样吓我了，会就会，不会就不会，累了就告诉我，我会带着你游。这又不是比赛，我不会笑你，你也没什么不好开口的，知道吗？”

他抬起脸来看着沈青岚，沈青岚头向外侧着，闭着眼睛，薄薄的眼皮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睫毛在上面微微颤动。卓天屹摇了摇他的身体，执着道：“知道吗？”等着他的答案。

良久，沈青岚才叹出口气，轻道：“知道了。”

卓天屹扬起左臂把他的头扶起来，“睁开眼睛，看着我说。”

沈青岚睫毛颤动了一下，卓天屹耐心等着，停了好久，才看到那两扇薄薄的眼皮抬起，水色轻笼的眸子里有一丝妥协，却没有不耐烦，“知道了。”他轻声说。

卓天屹满意地笑了，“这才像话。”重新把他抱进怀里，与他脸贴脸靠着。

阳光渐渐西斜，余晖洒在人身上还有些热度，远方吹来的山风穿过河道带来的凉气恰恰吹散了那些过多的热量，让人只觉心旷神怡。

两个人的头发很快就干得差不多了，散落在肩背上，跟船板上落下的两个人影一样，交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卓天屹一手抱着怀里温软柔顺的人，一手把玩着他的一缕落在胸前的长发，忽然想起下水前沈青岚那个爱慕之情是否非得说出口的问题，此时他已能明确肯定，沈青岚对孟怀渊，只是暗恋，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就连他悄悄练了很多年的琴曲，自己都是第一个听众，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了。

他把人密密圈在怀里，低头看他近在咫尺的脸，“之前你说，爱慕之情是否非得说出口，我想说的是，爱慕之情，当然要说出口，不说出口，怎么让对方知道，怎么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

沉重和疼痛再次在沈青岚心里沈渣泛起，闭上眼睛，好像又沉入刚才的河水里，再怎么不想认同卓天屹这个人，都不能否认，他此时的话句句都说在了自己心里。

在孟家的那么些年一直在等待，等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也一直在说服自己主动，可是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却根本来不及说出口，就来到了卓家。

高墙大院，没有自由的三年，重新回到等待之中，等来等去，却是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渺茫的结局。累，并绝望，还有寒冷，就像还在刚才的水里。

也许现在再想这些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意义，问题最终还是出在自己身上，那么多年那么多次机会都用作了等待，好不容易等到有机会说出口的时候却又选择了默默付出。这些决定，说到底都还是自己做出的，没有人强迫自己。

现在这个局面只是当初选择的结果，再怎么沉重与疼痛，都只能面对与承受了。沈青岚合着双眼，沉浸在之前的感觉里。

卓天屹深深地看着沈青岚闭目沉默的脸，虽然不明白沈青岚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此时此刻，他还是能够感觉到沈青岚内心里一些难以为人察觉的情绪。

也许还需要一些热度和力量，才能让他对自己敞开心扉，卓天屹把他的身体转过来，抬起他的脸让他面对自己，“沈青岚，看着我。”

“卓天屹！”沈青岚闭着眼睛飞快地叫了一声，阻住他接下来想说的话，呼吸有些急促，睫毛剧烈地颤动着，却是良久未开口。

卓天屹睁大眼睛愣愣地凝视着眼前的人，沈青岚闭目仰起的脸在自己手中像是要逃开，又像是在等待，看起来不光柔弱伤怀，还有些无措慌乱，让人从心底里迸发出想要侵占和怜惜的双重欲望。

他放开手，猛地把他抱进怀里，急切地吻上去，舌尖从他颤抖着的双唇里探进去，找到跟他的人一样无措慌乱的舌头，热烈地舔舐起来，一边舔舐，一边在他口腔内扫荡不休。

沈青岚仰着脸辗转承受着，偶尔从喉咙里泛出几声轻吟，换来卓天屹更加深入猛烈的亲吻。

两人身上本就只穿了一件外衫，还只是夏日的轻薄款式，这样贴身的热吻让卓天屹难以自持。沈青岚今天的表现有些不同寻常，在真正攻陷他的心之前还是谨慎些为好。在心里提醒了自己好几遍才慢慢放开沈青岚，他不想让他反感。

“沈青岚……”他喘息着看向下方这张依旧闭着眼睛的脸，沈青岚眉头轻皱，唇色嫣红，脸颊和眼角有淡淡的红色在氤氲，那是眼儿媚的功效。

卓天屹双手捧着他的脸，心口有越来越热烈的情绪在涌动，“我想跟你说，我……”

沈青岚猛然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水光潋滟的双眸微微泛红，与眼角眉梢的酒气连在一起，像是洒上了此刻天际的红霞。

他的眼神有急切的凌厉，又有无助的哀恳，看在眼里，原本并不算妩媚的一张脸竟然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卓天屹怦然心动，喉头发梗，喃喃道：“沈青岚，我……”他张着嘴，接下来的字眼还没出口，便见沈青岚急急地喘了口气，双手扶上他的肩，向前一凑，微张的双唇便印在他嘴上，将他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卓天屹脑中轰地一声响，近在咫尺的眼睛已经闭上，唇上伸进来的舌尖湿润温软，眼儿媚的味道在口中传递。心火被热烈的拥吻勾得勃然喷发，身上也像被此刻的阳光晒得起了火，卓天屹无法思考更多，手上一用力，将沈青岚抱到自己腿上，双手紧贴在他背后抚摸着。

“沈青岚，沈青岚，我……”他趁着变换角度亲吻的空隙不断地低喊着，但沈青岚似乎很不满意他的不专心，一旦他离开了他的嘴唇就主动追过去，甚至用双手抱紧了他的脖子。

这样的主动和热烈是从未领略过的，卓天屹被他激得眼睛发红，手上用力把他抱起，分开腿面对着坐在自己怀里，“我要你！”

他嘶吼出这句话，一手抱着沈青岚的背，另一手从沈青岚只穿着外衫的衣摆下伸进去，在他腰臀上揉了几下就果断向下，急切滑进那条在此刻的坐姿下已然变浅的沟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