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视线看看手表，他深呼吸一口，故作开朗的戳了戳孙伯仁的肩膀。

「时间差不多了。你看。」

转过脸，身边的孙伯仁没有任何疑问地就朝自己手指的方向看去。

靠近博物馆主建筑的照明，发出喀地一声，同时熄灭。

然后，灿烂的光点从空中缓缓降下，在黑色的建筑表面，映出了无数如同钻石般光亮耀眼的景象。

就像飘浮在半空中的星象仪一般。

远处的路人发生的赞叹声，在只有虫鸣的安静夜晚，显得格外响亮。

「欸？」

「开始啦，其实我就是想带你来看这个。」

意料之外的画面让孙伯仁呆住了，他看看颜书浚，又看看前方的异状，好半天才问出一句「那是什么」。

「每天晚上九点，博物馆会用投影机，做出星空的影像。」

用手肘指出和两人所在位置的相反方向说着：「机器就放在后面的小展示厅，」颜书浚微微一笑，「很有趣吧？」

「……好漂亮。」

似乎是真的觉得很稀奇，孙伯仁的精神整个都上来了。

「对呀。」

看着孙伯仁双眼闪闪发亮的兴奋表情，颜书浚也跟着放松了嘴角。

不是苦笑，而是因为某种很满足。很愉快，是完全安心下来的感觉。

「颜大哥，你在安慰我吗？」

身边的孙伯仁忽然这么说，但不知怎地，到了这地步又忽然不想老实承认。颜书浚于是转开视线，专心看起眼前的天文剧场。

「哪有，只是想你应该没有看过，所以带你来。」

大衣外套被拉了拉，感觉似乎有股重量轻轻地靠上自己的手臂，颜书浚忽然觉得心脏整个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伯仁——」

瞬间，耳边传来了很低很低，但明显是已经把烦恼放开，松懈下来的声音。

「谢谢。」

第八章

城佳馨提供的情报，意外的准确性很高，也来得出乎意料的快。

才离那场互踢皮球的大会结束不到一个星期，看着翁清栩拿着实习申请书出现在办公室里，孙伯仁不禁产生了天要亡我的悲叹。

虽然早就听说过翁清栩这几天已经开始在各办公室间见习，但毕竟和事实摆在眼前是完全的两回事。到了这地步孙伯仁也只能乖乖面对现实。

「你已经决定了吗？」

走到比较宽敞的外部办公区，才请翁清栩在来客用的沙发上坐下，一旁的助理们立刻送上了热腾腾的茶水。

「是的，今天要送出申请书，」西装笔挺的翁清栩显然是有备而来，完全没把孙伯仁刻意在众人面前谈话的作法放在眼里。「以后就麻烦长官了，请多多指教。」

「你决定了是很好，不过我要把丑话说在前面。」

当然决不能承认自己心里打算的是把这位大爷送得越远越好，孙伯仁故作苦恼的皱眉，做起了垂死的挣扎。

「你也看到我现在的状况了，我现在可是伤兵，就算让你来实习可能也没时间教你太多喔。」

其实后脑的伤口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但这种情况下，有多少借口就是多少，孙伯仁顺便补充了句「最近也还要定期回诊」。

但这些理由似乎没办法说服助理们，听她们七嘴八舌的表示意见和不满，孙伯仁也只能苦笑搪塞。

「没关系啦长官，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好好带他的。」

「对啊对啊，长官你好好养伤就好了，带实习的事就交给我们负责啦。」

顿时间无法决定自己应该感动还是应该不爽，心中正天人交战着，孙伯仁耳里又传进了另一个莫名其妙的问句。

「欸，翁清栩啊，你昨天开的那个团满了没啊？我也想跟。」

看着翁清栩转头去回应那个发问的职员，孙伯仁好奇的问了句「你们又开合购啦」。

「对啊，我们跟隔壁办公室一起合购买辣萝卜，但因为长官最近不是只能吃清淡的食物吗？所以就没找你啰。」

「……」

眼见翁清栩才到这里不到两天就以他出神入化的装熟功力收服了一票哥哥姐姐们，想到自己还是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融入办公室圈子里的，孙伯仁不禁感到悲从中来。

——你老师咧！都还没开始上班就把公务员的摸鱼之道都摸透了，我看这个国家前途一片黑暗啊！

默默在心中澄清自己绝对不是因为没跟到合购团而不爽，但还是姑且的敷衍了一句「可是没其他事情让翁清栩做的话也不太好，」孙伯仁做作的干笑了两声。

「不然这样好了，除了实习的基本工作以外，由你来负责长官的健康管理调查好吗？」

一直没发言的杨雅萱忽然这么说，完全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孙伯仁愣了一下。

「嘿？」

一时之间还没意会过来，等孙伯仁想起因为事关敏感，所以自己对办公室的人是以定期健康检为名义说明平常的辐射残量检测，其他人已经很认真地探讨起这件事的可行性。

「因为颜先生他也很忙，每天中午还要他抽空过来，好像挺麻烦的。」

「我现在就打去问颜先生！」

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过于迅速的事态发展，孙伯仁靠着系统办公桌的隔间墙，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我还以为你们很喜欢颜秘书官过来欸。」

似乎没想到孙伯仁会这么说，绑着马尾的助理摇了摇头。

「之前是这样啦，不过颜秘书官他好像有女朋友了。」

「……啥？」差点说出「我怎么不知道」了，孙伯仁连忙改口。「真的吗？」

「是清栩说的呀。」

「对啊，我不是跟长官说过吗？」翁清栩的笑容，简直就是全力强调自己有多么善良无害。「就是我去买东西那天遇到的呀，眼睛很大，身高和长官差不多。」

——靠，为什么我会这么认真的收听这种办公室八卦呀？翁清栩你这个八卦王！

差点就不小心伸手摸自己的颈后了，意识到大家都在，孙伯仁立刻打住动作。

「长官，颜先生说，长官说可以，就可以。」

跑去打电话的职员回来了，听着那意料之内的回复，孙伯仁虽然早有准备，还是故作考虑的皱起眉。

「不，仔细想想，健康管理检查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何况翁清栩是来学习，不是来打杂的。」

怀着一半是不能让更多人经手那个检测仪，一半是不想让其他人和自己进行贴身接触的情绪，孙伯仁拍了拍手。

「好，就这样了。大家先回去工作吧，我再和翁清栩谈谈。」

等其他人都出去之后，孙伯仁拿起翁清栩的申请表，什么都不说就信步走向办公桌。

「长官，如果您没办法决定的话，」翁清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听起来完全不像是询问意见，而是明确的表态。「我就用抽签决定秘书官办公室，您觉得怎么样？」

没给翁清栩更多猜测自己心意的时间，也不去多想他的言下之意，孙伯仁忽地出口打断他的话。

「别这么说，你都表现出这么明确的意愿了，我再推脱不就说不过去了吗？」

拿起钢笔，迅速地在申请书的同意栏位签下名字，孙伯仁笑容满面的扬起视线，看向正窥探着自己表情的翁清栩。

「不过，要怎么选择秘书官办公室那边是你的自由，不用和我商量。」

「颜秘书官，翁清栩有来你这边吗？」

手边的公文看没几页，颜书浚原本平静的心情，就在短短五秒内被忽来的访客给打乱了——先是被孙伯仁那激动的语调吓到，再来是被他后半句那个顾人怨的名字，给惹得皱起了眉头。

「没关系，没人在。」意识到孙伯仁大概是担心还有其他人在场，颜书浚把公文夹合上，招招手示意孙伯仁到旁边来。「翁清栩怎么啦？」

走到颜书浚旁边停下，孙伯仁一听到那个名字，忽然露出了像是忍耐很久却无法发作的悔恨表情。

「我下午两点多签了他的申请书了。」

——果然，意料之中的事。

大概是心中独白和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孙伯仁看了他一眼，立刻很不愉快的嘟起嘴。

「……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长官怎么这么说，大家都知道翁清栩这么仰慕你，这是众望所归呀。」将双手交抱在胸前，颜书浚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何况下午接到你们家助理的电话，我心里就有底了。」

「——所以他没来找你。那他是到城小姐那边，还是去找郭先生？」

「坐吧，我问问城小姐。」

把下午没时间吃的的点心递给孙伯仁，看他说了声谢谢以后默默走到沙发那边坐下，颜书浚难掩苦笑的拿起电话。

听着城佳馨办公室的助理回应着「没有喔，那个新人今天没来我们办公室」，寒暄几句以后挂掉电话，颜书浚抬眼看向只要有食物塞在嘴里就很安静的孙伯仁。

「长官，申请书是今天下班前要提出，所以他应该是到郭先生那里去了。」

隔了几秒把嘴里的米饭吞下，已经冷静下来的孙伯仁，忽地从嘴里吹出嘲笑。

「……他这判断倒是很正确。」

应了声「是啊」，颜书浚低下脸，接着陷入沉思。

——实务研习这回事虽然只是例行公事，但不管是对于实习期间的经验累积，甚至未来人脉的发展都多少有影响，向来习惯都是到资历越深的长官办公室越好。

没想到翁清栩到头来在秘书官办公室实习这件事上，反而又做出一般新人会有的决定。他到底是深谋远虑，还是什么都没在想呢……

把自己心中的疑惑简明扼要的写在纸上，颜书浚将那张纸朝着孙伯仁举起，然后就完全没有意外的看见他一边啃着寿司卷，一边发出「就是说啊」的痛苦哀号。

木已成舟，既然孙伯仁已经签名了，现在也只能送他一句「加油」好吗。

「反正基本的办公室实习都是由雅萱她们负责带，你只要在他有问题的时候负责回答就好了。」

说到一半，差点就要接着说「你该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要跟着你出去开会、演讲啦」，忽然意识到这件事绝对会让孙伯仁心情再度降到谷底，颜书浚连忙打住。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细节你可以自己去调查，凡是都有第一次嘛。」

实在不想当那个让孙伯仁哭丧着脸的坏人，颜书浚马上就决定无视那个事实，把进行告知的任务交给他的助理们。

看孙伯仁满脸放下心来的抓抓后脑，又摸了摸脖子，颜书浚才笑着补了句「别想太多」，忽然看见孙伯仁掏出口袋里的钢笔，在刚刚笔谈用的纸上开始写字。

「颜大哥，我脖子后面有什么东西吗？」

「……？」

用手掌推起颈后的发尾，孙伯仁一边说着「像是痣或是青春痘之类的」，一边背着他垂下头去。

搞不清楚状况，不过孙伯仁看来像是很在意，颜书浚也就不再多深究，站起身子绕到他背后。

白皙的后颈上头连一点擦伤都没有，隐约可以看见突起的骨节。以为自己漏看了，颜书浚把脸压得更低，但还是没发现孙伯仁所说的目标物。

「什么都没有啊，你问着干嘛？」

或许是因为没得到意想中的答案而有点失望，孙伯仁有些落寞的拉好衬衫的衣领，重新开始写字。

「因为上次翁清栩说，我脖子后面长得和你女朋友很像。」

「谁？」完全没有办法理解孙伯仁在说什么，颜书浚反射性地就说出了「我哪来的——」。

「他是说前阵子，我们一起去买游戏那天。」

隔了半晌才意识到那个所谓的女朋友指的是谁，颜书浚稍微思考后，受不了地呼出一口长气，写下的字迹也不由自主的混乱起来。

「小朋友，那天你打着围巾又把帽子压得低低的，他怎么有办法看到你脖子后面？」

看孙伯仁满脸恍然大悟、接着咬牙切齿地低语「可恶那小子竟然玩我」，知道孙伯仁绝对是又被翁清栩给耍了，一时之间完全忘了不良用语牌的存在，颜书浚不经意地吐出实话。

「说实话，我不喜欢他。」

「我、也、不、喜、欢、他。」满脸通红地用手掌反复摸着颈后，孙伯仁气到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可恶，我、我先回去了。」

「慢走啊。」

笑着朝孙伯仁摇了摇手，等到他的身影从门边消失，颜书浚立刻觉得嘴角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扯住似的，不愉快地下沉。

——自己看过伯仁很多表情。

因为被刁难而偷偷生着闷气的表情；因为买到最后一个焦糖布丁而开心到嘴都合不拢的表情……光是稍微回想，就足以让颜书浚把一整天下来的压力和不愉快，全都抛诸脑后了。

可是，自己还是头一次看到，他气到整张脸都红透了的表情。

视线集中在桌面的某个角落，颜书浚也知道自己现在正在怒视某个不在眼前的对象，但一时之间，就是完全压不下那股情绪。

——这感觉，还真是不爽。

第九章

距离翁清栩成为孙伯仁政务长官办公室的实习生，很快的过了四天。

这数日内，就如同助理们所表示的，带办公室实习的工作基本上不会劳动到孙伯仁身上；基本上孙伯仁只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根本连翁清栩的面都不会见到。

所以他轻忽了，而且是意料之外的大失策。

孙伯仁完全没想到，也没有人提醒他，实习生竟然可以跟着长官前往会议现场旁听。

从助理们的立场来看，大概是「长官不是应该知道吗？这是常识」，但从孙伯仁的立场来看，除了仰天长啸之外，他根本做不出其他反应。

因为这件事，孙伯仁直到第四天——也就是行政官厅内的例行会议当天，才第一次听说。

「事情就是这样，长官，翁清栩申请今天和您一起出席十一点开始的例会。」

「……蛤？」

完全无法理解正经八百地向自己报告的杨雅萱在说些什么，孙伯仁双手压在笔记型电脑的键盘上，莫名其妙的张大了眼睛和嘴巴。

「雅萱你说什么？翁清栩他要干嘛？」

「视会议的型态，实习生可以申请和长官一同出席旁听，这也是实习内容的一环……」将手里的文件稍微整理，雅萱有些疑惑地扬起视线。「长官你怎么问这种问题？你以前实习的时候没跟过吗？」

「不，我只是想——今天的会议适合让他跟去吗？」

感觉才吃完的早餐开始在胃里不快地翻搅，孙伯仁眼神一沉，整个人朝座椅的椅背靠去。

「今天只是听取学者们的讨论，而且才预定进行一个小时而已，没有问题的，清栩可以列席。」

哇咧，杨雅萱小姐你是没有看到我不悦的眼神吗？我一点都不想带翁清栩去啊——那家伙铁定会讲一些五四三啦！

悲惨的往事历历在目，如果不是这些话绝对不能轻易出口，孙伯仁早就打开窗户，吼给全行政官厅的人听了。

——你知道他之前在演讲的时候问了什么问题吗？他在大庭广众底下直接就说不良用语禁制令是恶质的控制政策啊！那时候正牌的孙伯仁先生舌灿莲花的把他的嘴堵住了，可是我现在的等级搞不好只有伟大的孙先生的零头，要怎么应付他啊？难道要我把当时的台词背起来再念一次给他听吗！？

心中慷慨激昂、脸上还得故作镇定，孙伯仁不由得感到要是这种生活再持续下去，自己一定会血压不稳。

「……长官？」

「没事，我知道了。」知道这种情况要是拒绝反而起人疑窦，孙伯仁随意点了点头。「那麻烦你告诉翁清栩，提早进来找我。」

至于孙伯仁心里是如何脏话连连，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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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各种例行的行事，总是很容易让孙伯仁认识到，自己确实已经处在另一个生活环境和文化全都不同的异世界。

还有，现在的自己还完全是个超级新手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