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娇弱地好似奶猫在耳旁呻吟,莫声谷的心跳忽然乱了半拍,脑中瞬间一炸,眼前顿时一片血红。他只觉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猛然出手掀翻宋青书,跳下大床,随手抓起房内放着的一只铜盆,“哗”地一声,将盆中冷水尽数泼向宋青书。
宋青书受冷水一激,顿如弹簧一般从床上弹坐起来。神智尚未清醒,便有一只铜盆携凌厉风声向他迎面砸来。他急忙抬手一挡,只听“哐”地一声,这只铜盆重重地砸在他的手臂上,几乎将他的手臂砸断。他吃痛地捂着手臂,抬眼便见着七叔莫声谷横眉怒目地望着自己,厉声喝道:“宋!青!书!”
宋青书茫茫然地四下一望,即刻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眼见莫声谷竟也在此处,顷刻一阵惊慌,成身冷汗,急忙扑出大床,冲向门口。
莫声谷见宋青书一见他就跑,更是怒火冲天,当即出手扣他左肩。宋青书肩头一闪,避过了莫声谷这一招。莫声谷又追上两步,使小擒拿手出指戳向宋青书右肋。宋青书左足一移,错步滑开,反取莫声谷左肘。只是眨眼之间,两人竟过了三招。莫声谷见状更是怒气难平,只一声咆哮:“反了你了!敢跟我动手?”
宋青书被莫声谷这一声吼地一怔,随即面色大变,脸上血色尽失。只见他双膝一软,即刻滑跪在地,再不敢反抗。
莫声谷见宋青书跪下请罪,怒火稍熄,只恨声道:“离家出走、喝酒闹事、结交绿林、赌钱氵壬乐,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宋青书面色惨白,只低头跪着不敢吭声。
莫声谷见他神色惨淡,心中亦稍有不忍,喘过一口气道:“跟我回去,向你爹认错。”
哪知宋青书竟摇头道:“我不回去,我没错!”
“你!”莫声谷闻言刚压下的怒气又蓬勃而起,不禁瞪着他道,“你连含光剑也丢了不理,跟陈友谅这种阴险小人混在一起,究竟还有没有把自己当是武当弟子?武当的门规,你又记得多少?”
宋青书心头一跳,莫声谷如今的这两句质问与上一世参差相拟,可他却低着头,只固执地重复:“我不回去,我没错!”
“你再说一遍!”莫声谷登时暴怒。
宋青书身体一颤,隔了半晌,他猛然抬起头来死死地望住莫声谷,一字一顿地道:“我!没!错!”
他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莫声谷随手抓起桌上长剑,连剑柄带着剑鞘呼啸着狠砸在他身上。“你要气死你爹是吗?你没错?你还敢说你没错?”
宋青书被这一下砸地身体一偏,他急忙伸手撑住地板才堪堪支撑住身体没有倒下。竟是到这时才品出痛的滋味来,自肩头以下好似万根钢针刺入,火辣辣地向四周扩散。他难以置信地仰头望住莫声谷,几乎不敢相信莫声谷居然会这么待他。
“错了吗?”莫声谷却只面色沉凝地望住他,冷酷发问。
宋青书茫然摇头,第二下重击击穿虚空如约而至。沉重坚硬的剑鞘砸在后背上,宋青书后背的肌肉即刻绷紧,巨大的刺痛瞬间爆裂,他不禁浑身一颤,内腑跟着一阵震荡,感觉好似有鲜血要涌上咽喉,便紧紧握住拳头压了回去。
“错、了、吗?”莫声谷咬牙再问。
宋青书心头一紧,他知道莫声谷已将他所有的耐心耗尽,他动了动唇,想求饶、想躲闪、想反抗,可居然只能跪在原地不动,胸中仿佛有把火憋堵在咽喉,他答不出一个字,只能摇头。
莫声谷见宋青书神情倔强,心中怒火更盛,手中剑鞘劈头盖脑地向他砸去。不多时宋青书身上便隆起了数条交错的血痕。宋青书仍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仿佛不知痛一般始终咬紧牙关非但不愿认错,更加连呻吟都不肯漏出一声。
连绵不断的抽打如雨点般砸在他的背后上,宋青书低着头死死盯住地面,任由汗水如雨水一般一滴滴砸在地上。一开始的时候他还能看得清楚,渐渐地眼前慢慢模糊,除了漫无边际的血红,他竟看不到别的色彩;除了永无休止的痛楚和难以言说的愤怒,他也再感受不到别的什么了。
莫声谷见他这般顽固心中更是发狠,非要将他打服了不可。怎知他随手一下竟是抽到了宋青书腰间旧伤,这一击下去旧创破裂,鲜血即刻涌了出来,染地腰间一片血红。宋青书吃痛不起,登时滚倒在地。“你打死我罢!我没错,我没错……”宋青书本就郁结于胸,此时被莫声谷这番狠打更是气恨,这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几乎迫地他喘不过气。剧痛中,他最后逼出这一句,竟昏厥了过去。
“青书?青书!”莫声谷见宋青书失去知觉一头栽倒,顿时惊慌失措,急忙扔下长剑,将他抱在怀中。
宋青书却早已不会回答,莫声谷见宋青书面色惨白如纸,更是后悔,再不敢耽搁,急忙将他负在身上,从窗口跃了出去。
92.叔侄交心
宋青书是被大夫手上的一根银针戳醒的。此时仍是神智迷茫,双眸黯淡,气息奄奄,他却已倔强地重复:“我没错,没有……”
莫声谷眼眶一热,坐在床头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七叔不逼你,先治病!”说着,他又转头望向身边那个白胡子的大夫,问道,“大夫,怎么样?”
白胡子的大夫姓王,是城内名医,三更半夜被莫声谷砸开医馆已是十分不满,见宋青书这一身伤病多半是他自己不爱惜身体拖出来的毛病,更是看宋青书不顺眼。听闻莫声谷发问,他收起银针没好气地道:“三个月前已是伤病缠身,还不好生调养,一伤再伤一病再病,还不肯喝药,明明身上血气不足寒气郁结,还要喝酒、要逛女支院、要吃催情药!冷热相交,互相攻伐,找死!”
“催情药?”莫声谷不明就里地重复了一遍。
王大夫瞪了他一眼,只道:“百花楼的春风散霸道无比,你这侄儿怕是喝了不少。他自个寻死,谁能救得了他?”
莫声谷闻言如遭雷击,急忙扯住他道:“大夫!大夫,你一定要救他!他是我大哥独生爱子,大夫!”他见这大夫只稍一把脉便将宋青书的病情说得八九不离十,即刻心知他定有与阎王夺命的手段。
王大夫见莫声谷堂堂七尺男儿,此时虎目含泪六神无主,不由一声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又取出一盒银针,道,“且将他扶起来,脱了外衫。容老夫先施针除了他体内寒气,容后慢慢调理。”
莫声谷不敢怠慢,急忙将宋青书抱在怀里,解开他上身的衣服。宋青书体内药性已过,伤病又起,脱了衣服只觉身上冷地厉害,便昏昏沉沉地道:“七叔,我冷!”
莫声谷心下一痛,忙揽住他低声诱哄道:“你乖,治好便不冷了!”
却是王大夫见宋青书的背脊上居然烙着数条血痕,便是一惊,急忙嚷道:“怎么打成这样?”宋青书的肤色极白,此时那被剑鞘砸出来的数条血痕已由红转紫高高隆起,狰狞地盘踞在他雪白的背脊之上,教人看着只觉又是妖异又是惊心。
莫声谷见状也是暗自懊悔下手太重,只喃喃道:“是我……青书……唉!总之,是我的不是!”
王大夫闻言不禁讶异地抬目望了他一眼,由来父为子纲长幼有序,这做长辈给晚辈陪不是,他活了这大把年纪也是生平仅见。然而这是武人家事,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却也不好多问,便道:“老夫有言在先,这套针法疼地很,你可要制住他,莫让我下错针!”
莫声谷眉头一拧,忙道:“点穴不行吗?”
王大夫闻言似笑非笑地揶揄了他一句:“当真心疼侄儿又何必打成这样?你不动手,他也不会发作地这般厉害!”
莫声谷面上一红,半晌才道:“请大夫施针!”
王大夫点点头,第一针便落在宋青书背后“风门穴”上。宋青书背后肌肉猛然一抽,连眼都红了。不待他喘息,王大夫又是刷刷刷三针扎在他后背穴道上,宋青书吃痛不过,闷哼一声。他心知这是在治病,当自行忍耐,只是这套针法委实太痛,到第十一针时,已是满身冷汗忍无可忍,不由攥着莫声谷的衣袖哀求道:“七叔,好疼!”
莫声谷深知宋青书生性坚忍,此时见他双眸之中泪意盈盈,顿知他定是忍无可忍,否则绝不会开口乞怜。他心中万分不忍又无可奈何,便柔声劝道:“再忍忍,不要乱动。”
宋青书被莫声谷摁在怀中动弹不得,只觉王大夫银针所到之处犹如燃起一株火苗,将他浑身经脉寸寸焚烧,便是四肢百骸都要烧化了一般。到第二十针时,他再忍耐不住,崩溃叫道:“怎的这般痛?不治了,回武当,找薛大夫!七叔,不治了!回武当!”
莫声谷见宋青书嘴唇都被咬破,更是心疼不已,伸手一抹他唇下血痕,失声道:“大夫,还有多久?”
王大夫这套针法一共三十六针,取人体后背三十六处大穴,激发元气起死回生。此时已下了二十三针,他听闻宋青书连声喊着要回武当,先前又听莫声谷喊他“青书”,当即心下一惊,隐约怀疑他的身份。
原来武当收容灾民活生民无数,在民间攒下偌大名声,是以王大夫虽说远在秦岭,却也听过宋青书的侠名。这些年来武当势力盘踞鄂湘两地,又因程立言之故,不少大儒如宋濂、杨维桢等人先后来到武当安置。他们在鄂湘两地为幼童讲学,自选官员与元廷划江而治,不少文人墨客争相为武当着书作传。如今在百姓心中,武当掌门张三丰虽说名满天下,然而他毕竟年纪老迈,精力有限,他朝成就亦是有限。却是武当三代首座宋青书身负天下之望,据称此人济世安民、用兵攻伐样样了得,天下黎民俱盼宋青书领导武当义军揭竿而起推翻元廷。更有坊间流言,前朝皇帝姓宋,宋少侠也姓宋,自是前朝后裔,定当收复河山!相比之下,明教义军虽与元廷打得如火如荼,竟远不如武当在民间的声望高。而明教的三支义军分别以韩山童、郭子兴、徐寿辉为主,明教教主张无忌虽在武林中享有盛名,在黎民百姓中却是名声不显。
王大夫虽不敢确认此人是否正是武当首徒宋青书,只是他生平最恨病人不知自爱,便暗自心道:无论是与不是,都要好好教训一番令他谨记,日后再不敢胡乱生病!想到此处,他手下更重了三分,只慢条斯理地道:“别急,还有十针。”
王大夫加重力道,宋青书的身体顿时一激,浑身如筛糠一般瑟瑟发抖。他心知肚明王大夫刻意留难,偏又痛地说不出来话,只含泪望着莫声谷,盼着莫声谷救他一救。莫声谷万般不忍,只好伸手捂住他的双眼,假作不知。
莫声谷的手掌之下,宋青书的双睫好似脆弱的羽蝶一般不住颤动。不多时,那双长睫慢慢晕湿,仍不住地扫来扫去将莫声谷的掌心也刷地湿漉漉的。莫声谷只觉掌心阵阵酥麻,且这股酥麻自他的掌心一直传到他的心里去,使他难受却又不舍离去,他心下一顿,不由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
这十针熬得极之艰难,待最后一针落下,宋青书固然是浑身一松,便是莫声谷也忍不住呼出一口气,额上竟也逼出了不少冷汗。耳边只听得王大夫嘿嘿笑道:“你这侄儿到是硬气,如今还清醒着!老夫针下,他还是第一人!”
宋青书在莫声谷怀里哆嗦了半天,几艰难方松开牙关挤出一句:“你这……庸、医!”武当山下的薛大夫也是一代名医,同样长于针灸之术。宋青书几次伤病都是薛大夫出手,可却从没有一次这么痛过。
王大夫眼神一变,义正词严地道:“如今病只治了一半,再以烈火炙烤针尾,便大好了!”
王大夫话音一落,宋青书便抽搐了一下。莫声谷满是同情地望了他一眼,只道:“定要如此吗?”
“若要断根,只能如此。”王大夫神色镇定地道。
莫声谷点点头,忽然伸手扣住王大夫的手腕,沉声道:“我这侄儿若是有何三长两短,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王大夫却是无所畏惧地微微一笑,取来了棉布、烈酒与火烛。以棉布裹住针尾,浸上烈酒,再以火烛点燃。王大夫只点燃了第一针宋青书便是一声惨叫,他紧紧拽住莫声谷的衣袖,落泪道:“七叔,救我!不治了!不治了!七叔!”
莫声谷被宋青书哭地一阵心慌意乱,急忙抓住王大夫的手,不令他继续点火。
王大夫极不认同地望了莫声谷一眼,责备道:“爱之适足以害之!”
莫声谷面上一红,他亦知今日表现失态,往日他可不曾这般心软。只是要他放手不理,他又着实做不到。
王大夫见状,不由一声叹息,当即单刀直入地开口发问:“你这侄儿可是武当宋青书宋少侠?”
莫声谷不明所以,只胡乱点头。
王大夫眼见验明正身,即刻直起身朗然道:“宋少侠,你身负天下之望,怎得这般不知自爱?你且看你这一身伤,便是二十年的老江湖也不会如你这般!你还不肯好好治,大夫开了药不愿喝,非要一拖再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可曾好生爱惜?你今日觉得痛,那便对了!痛才记得住,日后不会轻易再伤着!”
莫声谷闻言登时一怔,有些事当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还记得青书幼时分明很是娇气,那时大哥过分疼爱,养地青书骄纵无比,一点小病都要闹得武当上下不得安宁。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无忌孩儿回到武当,又因身中玄冥神掌苦熬时日,两相比较当真是高下立判。如今想来,或许在那时大伙心中便有成见:相比青书,无忌孩儿却是懂事省心多了!然而多年过去,青书早改了脾气,如今他这一身伤便是大夫见了也心惊肉跳,可为何武当上下反而习以为常不甚牵挂?想到此处,他不禁满额冷汗,隐约发觉或许有什么大大的错了!
宋青书却充耳不闻,只大声叫道:“让无忌去负!让无忌去!他比我能干百倍,让他去负天下之望!我不治了!不治了!”
此言一出,莫声谷登时拉下脸来,松开王大夫,坚定地道:“请大夫施术!”
王大夫所言“以烈火炙烤针尾”竟然耗时半个时辰之久,将宋青书折磨地死去活来,全身大汗淋漓,直如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待王大夫收针,他不禁低吟一声,昏睡过去。莫声谷见他面色红润气息绵长,终是相信王大夫确为一代神医。
待宋青书再度醒来,入眼便见着莫声谷正伏在他的床头小憩。此时已是天色微明,想必已在他身边守了一整夜。宋青书屏住呼吸,慢慢地撑坐起身。不料,竟是这点小响动也将莫声谷惊醒,见宋青书要起身,便急忙伸手扶住他道:“大夫说你的伤当好生休养方能恢复旧观,跟我回武当!”
宋青书行动缓慢地靠坐在床头,轻声言道:“七叔,我知道陈友谅居心叵测,并非良善之人。他与我结交纯粹利用,甚至阴谋通过我夺取武当大权。”
莫声谷见宋青书对陈友谅的用心心知肚明,不禁拧起眉峰。“既是如此,为何仍要与他混在一起?”
“陈友谅武功平平,便是让他得手拿住我的把柄,他就不怕我杀人灭口吗?可他既然这般有恃无恐,背后必然还有一人,武功在我之上,让我非忌惮不可。我想知道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宋青书沉声言道。这已是纠缠了他两世的疑惑,宋青书真的很想知道答案。上一世时,他被陈友谅威逼回武当下毒,他左右为难,最终自己服下巨毒,求一解脱。想不到为人所救,那人带一鬼面面具,说话时刻意压低嗓音,可却武功高强十分了得,轻易便将他制服,令他不得不俯首听命。陈友谅对他十分恭敬,事事以他马首是瞻。若是他猜地没错,此人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陈友谅只是他摆在幕前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