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些有的没的抛开,景昀这才发现自己一开始太过确定的东西其实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嗷。”
小狐狸甩甩尾巴,在两人脚边沙哑地叫了一声。
景昀像是被惊到,连忙要收回手来——大意了,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听上去简直是在挑衅一样。
只是他的手才刚离开龙翎的脸就被抓住了。
龙翎怀里的小兔子跳了出来,抖了抖脚,和其他几只小兔子蹦跶出了帐篷。屋外的云层挡住了日光,帐篷内一时变得有些昏暗。
狐狸的尾巴甩在景昀脚踝上,痒痒的,连心好像也跟着痒了起来。
龙翎抓着他的手,手心的温度和景昀手背的冰凉形成强烈的反差。
龙翎皱眉:“冷?”
景昀动了动喉咙,摇头。
龙翎便露出一个浅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景昀喜欢我吗?”
他说话的方式有些像哄小孩子,龙翎漆黑的瞳孔里倒影出景昀的模样,八岁的景昀比起其他族人的孩子瘦小了许多,但脸颊还是有些肉的,仰着脸的模样分外惹人疼爱。
景昀的眼睛一向又大又有神采,哪怕是什么都不说站在那里,也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黑色的短发软软地搭在额前,景昀看着龙翎眼眸里的自己,竟是有些羞愧感。
好歹也是八岁的年纪,就算装着成年人的灵魂又如何?对着十三岁的龙翎发、情什么的,实在不成体统。
他低下头,耳尖有些烧,也不知道是羞恼还是窘迫,道:“喜欢。”
“是喜欢阿爸阿妈那样的喜欢吗?”
景昀心说你这是明知故问,嘴里却不甘不愿地道:“不一样……”
龙翎笑得更欢畅了,他看不到景昀的表情,干脆蹲下身来,仰着脸看他,“景昀,昀儿,看着我。”
龙翎幼年时期只叫景昀全名,生气了就会叫提摩。当两人心意相通后,他便一直只叫昀儿。
和阿爸阿妈的称呼一样。
景昀心头一颤,忍不住抬头看向龙翎。两个小孩儿一个蹲一个坐,坐着的那个脚还挨不着地,穿着草绿色锦缎布鞋,小小的脚在椅子下僵硬地悬着,脚尖只要动一下就能踹到龙翎膝盖上。
蹲着的龙翎倒是一点不在意,见他与自己视线相对,才继续道:“那我不娶别人,娶你好不好?”
景昀顿时觉得手指有些发麻,紧张道:“可是我,我是男人。”
“噗哈哈哈。”龙翎忍不住笑起来,捏着景昀的脸颊道:“还男人呢,这只狐狸站起来也与你差不多高。”
景昀顿时无言,尴尬道:“我总会长成男人的。”
龙翎笑着看他,“是啊,我们都总会长成男人的。”他说着靠近过来,拉着景昀的手,嘴里意味深长地暧昧道:“我还真是期待那一天。”
景昀只觉得脸上轰一下就烧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瞪着龙翎,仿佛一瞬间不认得了似的。
这个时候的龙翎居然是……这样的吗?!不敢相信!还是说以前的自己太迟钝了根本没发觉?
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是谁教给他的!
龙翎诧异地看着景昀通红的脸,挑高眉毛,“昀儿,你听得懂我说的意思?”
“听不懂!”景昀跟被踩了尾巴似的蹦起来,“我我,我要回去了!”
龙翎跟着起身,“我送你。”
“不用了!”景昀脑子里一团浆糊,直直冲出门去也不看路随便选了个方向就跑。龙翎唤来龙牙正要追上去,却见林中突然蹦出几头鹿来,其中一只径直跑到景昀身边,拿身体撞了景昀一下。
景昀转头,注意力还停留在刚才龙翎调、戏了自己的这一茬里,几乎是下意识地就顺着鹿的动作抓住了对方脖颈。
那头鹿力气不小,只是微微弯了一下腿,景昀潜意识用了一个上马的动作,竟就这样顺理成章地骑上去了。
等到龙牙在身后嘶鸣一声,景昀才猛地回神。
“啊!”鹿背上没有马鞍,鹿的背脊也不如马的平稳,景昀身体还小,只觉身下的脊背瘦骨嶙峋,坐起来既不舒服也很难坐稳,鹿一跑起来立刻重心就不稳。
“抓紧鹿角!”龙翎骑着龙牙追上来,其他的鹿从两边散去,留下这两人一个在前头摇摇晃晃,一个在后头追。
草地上很快出现一幅奇异的景象。那鹿似乎知道该去哪儿,顺着小路往山坡上方绕去。景昀本想让鹿停下来,摇晃了半天又慢慢掌握到了平衡,他原本就是会骑马的,此时便慢慢调整自己的身体适应鹿跑动时前后晃动的节奏,等上了山坡,他已经骑得稳稳当当了。
林中鹿跑起来的速度很快,就是龙牙也不一定追得上。不过此时它驼了一个孩子,加上是上坡路,速度终于慢了下来,很快被龙牙赶上了。
雪白的高头大马比鹿大了许多,龙翎居高临下地看着景昀似乎意犹未尽的样子,无奈地道:“小心摔了。”
景昀点头,“它很听话。”
龙翎勾了勾嘴角,驾了一声,率先冲到了景昀前头,风带着他的声音传来,“到家前你能追上我,成婚的日子由你定!”
景昀一愣,那头少年已经催促马儿跑走了。
他不知道龙翎到底做何想,也不知道龙翎若是真心的,他现在的喜欢和自己的喜欢一样不一样。可他不想拒绝,心里的欢愉被风吹得一点点鼓胀起来,又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无限满足。
他拍了拍鹿角,自言自语似地道:“你听到了吗?咱们追吧!”
鹿竟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卯足了劲就追赶了上去。
两人身后顿时黄土飞扬。
这一场赛跑在九弋城里算得上是惊天动地了。族长骑着龙牙一路冲进城里就算了,他身后竟然还紧紧跟着一只褐黄色的公鹿,细细的四条蹄子还没马腿粗呢,身上竟还驮着一个孩子,跑得那是雄纠纠气昂昂。
“那是……提摩?”
“是提摩!”
集市上的商贩震惊地叫道:“看,天上是什么?!”
就见各色的鸟儿无论大小竟都扑腾着翅膀跟着景昀身后冲了进来,一路野营似的叽叽喳喳,还有的鸟儿时不时冲到龙翎身前,骚扰他的马儿。
龙翎在前头大声笑道:“你这是耍赖!不算数的!”
景昀也笑道:“是它们自作主张!可不关我的事!”
这一奇景一路闹腾到景昀家门口才算消停了,鹿停下来喘气,龙翎从马上翻身下来,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
“不错啊,我喜欢它,不如留下来养着吧?”
景昀也摸了摸公鹿的长角,“你愿意吗?”
公鹿漆黑的大眼眨巴两下,拿头顶了顶景昀的肩膀。
“大概是愿意吧。”景昀笑着,想了想,“以后就叫你大眼好不好?”
龙翎无奈看他,“大眼是什么?”
“它眼睛很大。”景昀看着鹿的眼睛,“不然族长要叫它什么?”
龙翎对景昀取名的能力不抱期待,看他给自家那条大黄狗取名叫大黄就知道了,这人是直来直去型的。
“你喜欢就好。”他又摸了摸大眼的背,“这坐久了它不舒服你也不舒服,我找人定制一套鞍具吧。”
“要轻便的。”景昀点头,“不知道它喜欢吃什么。”
大眼似乎知道在讨论它的生存问题,晃了晃脑袋,跟龙牙站到一起去了。
“嘿,还挺聪明。”龙翎点头,“龙牙吃什么,就给它吃什么吧。”
景昀看了它一会儿,又突然往远处看了看,“它有家人,养在这里不好。这样吧,我需要的时候再叫它。”
他拍拍大眼的脖子,“我吹号的时候,你就来找我。”
大眼叫了一声,迈开腿哒哒跑了。
龙翎看得乐不可支,“昀儿,你跟小真主似的。”
“这话怎么能乱说!”
“动物都听你的话,我怎么是乱说?”龙翎拉过他,揉了揉他的头发,“我要去跟长老商量婚事,还有娩画那边要解释,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别随便出门了。”
“好。”
“我会让和世人来找你的,有什么事让他来告诉我。”
“好。”
龙翎似乎有些舍不得,看了景昀一会儿,“你不叫我吗?”
“恩?”
“以后不要叫族长了。”
景昀脸又烧起来,被龙翎拉着的手往里缩了缩,却被那人拉得更紧。
“我们是你情我愿吧?”龙翎看他,“你个小屁孩,真的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景昀无奈,正要开口,又听龙翎幽幽道:“若你日后有了真正喜欢的人,我要怎么办呢?”
——若你日后有了喜欢的人,我要怎么办才好?
景昀一震,那时候自己喝得醉醺醺,大红灯笼下只顾着傻笑,可这一次……
“不会的!”他急急忙忙反手抓住了龙翎的手,像是要弥补什么似地道:“不会有别人,我只喜欢翎。”
龙翎也没想过会从景昀这儿听到什么好话,可这一下却是让他傻住了。好半响,他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儿,龙翎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红了起来。
景昀愣了愣,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龙翎看着小孩儿弯起的眉眼,又窘迫又无奈,只得捏了一下他的鼻子,不发一语地牵了龙牙转身离开,嘴里还道:“就让你得意一次。”
景昀顿时笑得更欢了。
等那一人一马离开了视线,景昀的脸上还带着笑容,他转身推开栅栏往屋内走,院子里没见着大黄,他并未在意,上了木梯推开门,一股浓浓的药味立刻传了出来。
“昀儿。”阿妈站在门口,景昀没留神差点撞上去。女人转过头来看着景昀,眼底带着一丝惊慌一丝埋怨,“大老远就听到你的笑声了,你阿爸病了,怎的不快些回来看看。”
景昀一愣,绕过阿妈才注意到矮小昏暗的屋内,阿爸正躺在披着皮毛的竹椅上,看起来像是昏过去了。
“这是怎么了?”景昀几步冲了过去,看到旁边矮柜上放着的碗,里头还有小半碗绿油油的药汤。
“曲大夫刚开过药。”阿妈站在门边,抱着手臂脸色憔悴,“我不过出门几天,怎么就成这样了?一到家就看到你阿爸晕在门口,还好曲大夫随后就到了。”
“大夫说什么?”
“……久病成疾,治不好了。”阿妈牙关咬得死紧,说话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就知道事情不对,早在一年前我就觉得不对了,你阿爸这些日子瘦得太快了,这不正常,我该发现的。”
她说着,低下头将脸埋进了手心。
景昀皱着眉看着昏睡的阿爸,却是注意到另外一个问题。
“阿妈,你为什么站那么远?”
女人顿了一下,声音捂在手心里,闷闷地道:“这是大夫嘱咐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若景昀真是个八岁孩子,别说是听女人编造如此奇怪的谎言了,他应当根本注意不到这个问题才对。但景昀现在脑子清醒得很,他目光四下扫过屋内,又再次扫过那碗药汤,突然鼻子动了动。
“阿妈,你这些天是去看顾药草了?”
女人抬头,脸色依然很难看,“是啊。”
“你身上有绝煞的味道,你带了很多回来吗?”
女人没说话,屋里突然静极了。
第二十六章: 祭师
绝煞是二年生草本植物,一般生长在靠近水边的阴暗处,因为第一年时和普通的野草非常相似,加上大片大片地群生,打眼望去只是一片普通的杂草从,没什么特别的,更不会引人注意,只有对草药十分熟悉的人才会发现它们的不同之处。至第二年这些看起来和野草没区别的绝煞便会开始开花结果,花为红色带紫边的六叶花瓣,花蕊是艳丽的朱红色,其香味能飘香数里,引来大群的蜜蜂和吸食花蜜的小鸟。
它们的花蜜对直接食用的蜜蜂和小鸟无任何效果,但对人却是绝对的致命。
若人不小心误食,片刻功夫便会脖子肿大,脸色青紫窒息而亡,其花瓣碾成粉末更可用杀人于无形,只需一点加入食物酒水中,便能让人头昏脑涨,在昏迷中直接死去。
绝煞从头到脚都是毒,花径是毒,花根是毒,连叶子也有剧毒。
只是有的毒与其他的药草混合便能成为救命良药,有的毒再加上其他的毒药反而会试了效果,变成普通的药粉。
绝煞生命力强,因为生长密集有鸟和蜜蜂为它们携带花粉,几乎到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地步。只是普通的采药人能轻易分辨他们,厉害的大夫又会将它们用于救人之中,倒也未曾惹出什么麻烦。
景昀知道景冥开垦的那片药地沿着河边也种植了许多绝煞,那都是经过严格控制的,普通人轻易拿不到。
可作为药地的主人,阿妈却能轻易拿到那些绝煞。
屋里很安静,安静到落下一根针也能清楚听到。景昀定定地望着门口的女人,屋里很昏暗,看不清她的表情,景昀不想怀疑,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不得不怀疑。
他往后退了一步,挡在了昏睡的父亲身前,声音里带了些警惕。
“阿妈?”
“你是谁?”女人突然不答反问。
景昀一愣,还未有反应阿妈已经逼上前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你不是我儿子,你是谁?”
景昀仰着头看她,离开门口的阴暗位置,窗户外的光洒落在女人脸侧,将她姣好温柔的面容照得有些阴森。
“你长得是我儿子的样子,可我儿子不是这样的。”女人直直地看着他,“他不会用这种语气来质问他的母亲!更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的母亲!”
景昀肩膀一颤,“不,我只是……”
“你把我的孩子弄到哪里去了?从你醒来之后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太安静了,你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审视和打量,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但如果你敢伤害我的孩子,我会让你后悔的。”
女人蹲下身,紧紧地盯着景昀的眼睛,她仿佛像从这个小孩儿身上看出一些不属于自己孩子的区别,可打量了半天,她什么也没认出来。
她仅仅只是凭借着女人的直觉,所谓知子莫若母的直觉。
“我是景昀。”景昀道:“阿妈,谁会派一个八岁的小孩来欺骗你们?我又能得到什么?”
女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是啊,你能得到什么呢?你背后的人能得到什么?”
她眯起眼,手指摸上景昀的脸,一点点地摩挲到眉心,又滑过鼻子,点在那张粉润的唇上。
“我看不出破绽,但你和昀儿不一样。”女人道:“不管你们想要什么,孩子,你很聪明,回去告诉他,景冥活不了了,他的心脏已经负荷不起了,你们给他的东西只是加快了他的死亡,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唯一的继承人,你们必须把他放回来。”
景昀心里咚地一下。仿佛什么东西狠狠砸进了心房里,沉重的,甚至让人无法喘息。
喉咙似被什么抓紧了,连说话也变得困难。
景昀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阿爸……拿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