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夜话——凉雾
凉雾  发于:2015年0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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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那人长相蛇王不由一怔:那哪里是什么老者,却是个年纪轻轻的青年!一身粗糙的老头衫也挡不住其人眉目如画,尤其嘴角有意无意带了一弯笑意,竟是个活色生香的市井美人。一时间蛇王好似被磁铁吸住眼睛是无论如何也挪不开了,不知是不是他这视线太过强烈,那青年本来正在书写挽联,忽然间却似有所感,写着写着笔尖一顿,抬眼看来。

四目相投的那一刹那蛇王没有错过对方眼角的猛然一抽。一般说来,这是个身体表达震惊的至强烈反应。于是蛇王便轻轻地噫了一声,心中有点玩味:

他震惊什么?难不成是看透了自己的本相?若果真如此,那这青年就绝不会只是一个普通卖花圈的而已,是什么人……?

怀着这种疑问,他看他的眼神也越发地深邃而玩味。以旁边人的眼光来看,这一幕有种诡异的浪漫:周边人声鼎沸,两人四目相投……如果一定要用什么句子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千万的人群中我只看到了你,你也只看到了我’……这分明是一见钟情的节奏啊。

关键时刻主持人跳了出来。

“各位来宾,各位亲朋,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话筒里传出来的大嗓门明显打破了某种意境,蛇王视线从台上转回去时那青年已垂下眼去,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似的继续书写挽联。

蛇王既起了疑自不会让他轻易躲开,他缓步走近,走到桌前时刚好最后一个写花圈的人也付了钱离开,那青年垂着眼在收拾桌上的纸笔。

他有双很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想来也是双巧手。蛇王正这么想着那青年就抬起眼来,盯着他生硬地道:“写花圈么?”

他这意思很明显:他是来做生意的,不买花圈就滚蛋!

蛇王不禁有些好笑,看了看墙边挑剩下的几个‘商品’,心想如果这些都是这青年扎的话,那他确实是有双巧手。

“好。就写一个。”

那青年没想到他真应了,微微一怔。但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便抿了抿唇重又铺开了白纸,低声道:“什么关系?”

“邻居。”

花圈上的挽联不比得灵堂那一幅要概括生平,上联只写XXX千古,下联点明谁人敬挽即可。那青年便提笔唰唰唰地写了,写到下联时也未停笔,只维持着俯首写字的姿势简洁问道:“叫什么?”

“王锦。”

这样一答便不出意外地看到青年的笔锋又微微顿了顿,虽然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继续写了下去,但这微妙的反应还是引起了蛇王的注意。

两条挽联很快就写好并妥贴地别在了花圈两侧,那青年转身看向他:“承惠,40块。”

蛇王很大方地把钱付了:“有没有名片?”

“什么?”

“以后要买花圈怎么找你?”

“……”那青年有点无语,你当花圈是花篮吗……不过有这种拓展业务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于是吸了口气,很快就从裤兜里摸出一叠卡片来给他发了一张,客套地笑道:“多多关照。”

蛇王垂目一看,只见那卡片颜色素净隐隐透着仙鹤云纹,正面是:天堂丧葬服务张传玺,背面则是几行小字标明业务范围:摆设灵堂、出售花圈、联系乐队、开路发引……等看到后面居然还有代租客车和遗像放大时蛇王再是个冷面也不禁面皮一抽。“你这业务……还挺全?”

“啊,那是。”

蛇王深吸一口气,生平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了怀疑:这世侩的家伙真的是能看破他真身的道家高人吗??

狐疑地离开那青年,过来时正好长老也兴冲冲地寻了过来:“查到了!王总,查到了!”

蛇王心思还停留在张传玺身上呢,早忘了先前那一茬。“什么?”

“小年那同学啊,我刚给他们班主任打了电话……”

在电话里长老成功扮演了一个操心孩子的学生家长,因为看到小孩书包里有符这种不应该出现的东西得知是同学送的所以很想知道是哪个同学。这种爱操心的家长老师不知接触了多少,自然表示出充分理解,事实上一听到符老师就晓得是出自班上哪个同学了,便温和细致地安慰他,说这个同学吧,家里开寿衣店的,父母死得早,就一个哥哥带他。因为家庭环境经常接触到一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孩子是有点神神叨叨的,不过倒是个好孩子,性格很活泼,平时也很团结同学……

“你说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张传璧。”

张传璧。蛇王下意识地溜了手中的名片一眼,三个字里重了两个半,若说二者没关系显然不可能,更何况还有那么重合的家庭背景。想到此蛇王不禁轻笑了一声,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我连家庭地址都打听到了,原来他们家就住我们后面那个小区……”长老喜孜孜的说着,知道他家不过是个开寿衣店的他就放心了。想想也是,如果真是张天师的嫡系传人怎么可能这么掉价卖花圈寿衣?看来确实是旁系无疑,说不定连旁系都不是,天下姓张又做这一行的这么多,难不成个个都是龙虎山的后人?

蛇王瞅他一眼,大致也能猜出这没甚出息的属下在窃喜什么。他倒不象长老这么盲目乐观,张家两兄弟会道法是肯定的,只是修为深浅的区别。张传璧不过是个小孩子,还未成气候,他更感兴趣的是那哥哥张传玺——张传玺,张传玺……玺者,帝印也。什么样的父母会给孩子起这么大的名字……“这个……可不一定。”长老眨巴着眼睛道:“现如今不是封建社会了。当年李世民给儿子取名叫承干的确犯了太子的忌讳——这太有野心了嘛。如今这年头可不存在这问题,只要老百姓愿意,给孩子取名叫胡锦涛习近平也是可以的。”

“这样吗?”

长老无比肯定的点点头。

蛇王脸上的困惑神色还未完全散去,台子上突然爆出一阵震天响的劲爆音乐,一群打扮得比女妖还女妖的少女劲歌辣舞地扭上台来。

“!”蛇王一震,被这场面惊得石化了,台下的观众却象被注了一针强心剂精神为之一振,小孩子跟着音乐狂扭屁股,大叔们则盯着妹子们的脸蛋身材看,眼看台上众女载歌载舞小腰扭得跟那水蛇似的,蛇王张着嘴,好半天才找到自己飘忽的声音。

“佘秘书……葬礼上……跳这种辣舞真的没问题吗?”

“啊?”长老也正伸长了脖子兴致勃勃地在看妹妹,连蛇王问的是什么也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

“哦,没问题的,王总您习惯了就好。如今人间没那么多讲究了,前几年还有乐队在葬礼上唱‘今天是个好日子’~也是那丧家不计较,要换了是我非揍死那丫挺的不可!唱的什么破歌,也不看看场合!还‘多少好戏在后头’,埋了没几天可不就争家产几兄弟打得头破血流的,还真是一场好戏。”

“……”蛇王听得瞠目结舌。经过这段时间的电视浸氵壬他还以为对现在的人间有足够的了解了!可现在看来,这真是‘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一时间蛇王困惑到无力,半晌才慢慢转身道:“我……我还是继续回去看电视吧……”看来要学习的还多呢!

“哎?”长老忙跟在他后头,“这就回去了吗?那我去找小年,这孩子钻哪儿去了……”

“不用了。”蛇王受此冲击太大,摇着手有气无力地道:“别拘着他,让他玩吧。跟他说我们先回去了,叫他别跑到外边马路上就行。”

长老应一声,便听命找小孩儿去了。两个妖怪都没注意到,人群中有个人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他们——

“传玺,看啥呢!”

张传玺微微一震,收回视线便瞥了旁边的发小同时也是今晚乐队的主持一眼。

“台上这么多辣妹你不看,盯着两个男的干什么!”说着给他甩了支烟——今晚的丧家好大方,连给他们的烟都是玉溪,这种客户每个月再多几个就好了。

张传玺却没抽,只顺手把烟往耳朵后一别,答非所问地叹道:“强子,以前我看一本书,说为什么现在的人越来越坏,山里的动物越来越少?不是人变坏了,而是山里那些豺狼虎豹都成了精跑到人间来了……”

发小嗤笑道:“哪个作者写的现代聊斋!”

以前我也不信。张传玺凝视着蛇王消失的方向默默的想,但今天还真的是活生生的看到了两只妖……

第6章

这场白事在院里热热闹闹的办了五天,终于到了出殡前夜也就是本地人称之为坐夜的大日子。

坐夜是整个停灵过程中最重要的一晚,亲戚朋友们就算前几天已来过这一晚也会特意赶来送最后一程。下午四点已陆陆续续有客人到来,台上的第一场乐队也开始演出。这个时间段的表演只是暖场,真正有口碑有名气的乐队是晚上那一波,那才是重头戏。

吃过晚饭夜幕落下,人渐渐多起来。主力乐队登场,台上载歌载舞,客人们边打牌边看戏,偶尔笑着点评几句。而对大院里的孩子们来说可是难得有这么个撒欢的机会,尤其明天周末不用早起,家长又允许他们可以玩得稍晚一点,是以兴奋得在人群里钻进钻出,滑溜得象鱼一样。

张传玺有点犯懒地坐在他写花圈的位置上,捧着脸发呆。今日来的客人大多之前已送过花圈,所以他的生意不大好。生意不好工作热情就不高,工作热情不高就难免思想溜号东想西想。

今天没看到那两只妖呢他想。之前说是邻居那就是住在这区委大院里的了,不知隐匿在这儿是想干嘛,想为祸人间?还是只是单纯的栖身于此?那个叫王锦的男的看着倒是个仪表堂堂的样子,但本身就是条王锦蛇吧。资料上说王锦蛇又叫王蛇,虽然无毒,但却是名符其实的蛇中之王连同类都吃的,那在他旁边那条难道是他的储备食物……

正在那儿天南地北的胡思乱想之际那主持忽然跑过来:“传玺传玺,你弟呢!”

张传玺回过魂:“……玩去了,找他干嘛?”

“当然是有活儿干啊!”

丧家希望找个人哭灵,最好是小孩,因为死者生前最疼他的小孙子,而小孙子又实在是太小了。

张传玺一听就来了精神。“给多少钱?”

“真哭四百,假哭三百。”

张传玺没有再问,只中气十足地大喝了一声:“张传璧——!你人呢——!!!”

张传璧猢狲一般很快就连蹦带跳从一蓬万年青后面窜了出来,后面还带了个小跟班。“哥,找我干啥?”

他不知是去哪里滚了一圈儿,搞得一张脸跟那小花猫似的,衣服上也沾了泥巴。若是平时张传玺不免要唠叨几句,但此刻却是顾不上了,抓紧时间把丧家的要求跟他一说,又循循善诱地道:“多想想伤心的事就能哭出来……真哭不出来也没事,使劲嚎……”

旁边发小坏笑着启发:“你啊,就想想上次你哥怎么揍的你就行了。”

张传玺白他一眼懒得理他,只连声催传璧快去把手啊脸的洗一洗,准备上场。张传璧年纪虽小这种场合却是见惯了的,因此一点不怯场,一口应了转头对旁边贺小年道:“你就跟我哥在这等我,等拿到钱了我们去吃烧烤。”

贺小年从他们对话里隐约明白他要上场表演,又听说等下有烧烤吃,便高兴地猛点头。张传玺难得看自家弟弟这么照顾其他小孩,不免多看了贺小年两眼,灯光下也没看出什么来,只觉这小孩儿眉眼挺俊,穿着打扮也是好孩子的样子,只是可能刚被传璧带着疯过,小脸红扑扑的满头大汗。

“这谁家的孩子?”

“我同学!”

“行行,快去吧。”

于是两小孩手拉手奔去洗了手和脸,张传璧准备上场,贺小年则跟着张传玺在旁边有些兴奋地看他表演。

稍顷,音乐变幻变成了哀乐,张传璧来到场中央,先规规矩矩对着遗像磕了个头,磕完了也没起身,仰起头来凝视着那遗像吸吸鼻子,接着就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当然光哭是不行的,哭灵这种仪式要求演员扮演死者亲人的身份,要边哭边说最好是边哭边唱边哭边舞,要哭得声泪俱下一咏三叹方能引起亲人的共鸣。张传璧还是太小了,叫他唱一段《哭七关》是肯定不行的,所以他的台词简单又朴素,拍着腿干嚎:“我的个爷爷哎~你起来看看我呀~”

“噗——”张传玺一口口水岔进气管呛咳起来,掩饰地捂住半张脸。旁边那发小亦硬生生扭过脸去,憋笑憋得一脸便秘。其实大家都很想笑,但实在在是葬礼上发笑太不合适了,所以都只能强行憋住,实在憋不住的就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双肩抖个不停。

场子里唯一不想笑的就是贺小年。

他神情严肃,有些发怔。也许是那沉重的哀乐触发了某种情绪,也许是张传璧的表演让他想起他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隐隐记得是谁抱着他用苍老的声音说‘给爸爸妈妈上香磕头……’,白布黑幔,满堂花圈,同样放大的黑白照片,同样悲戚的哀乐,什么也不懂的他头上绑着白布条,照大人的指示一一行礼……贺小年怔怔看着,忽然眼睛一眨,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

张传玺的脸正向着他这边,看到这架式吓了一跳:“嘿,你哭什么呀!”

贺小年也不答,只哭。他不象张传璧那样嚎哭,很安静地泪如泉涌。张传玺比较习惯自家弟弟那种调皮无赖的小孩,对贺小年这种可真是没辙,手忙脚乱地去找纸巾:“乖,乖,别哭了,还掉金豆子,早知道让你上场啊,多浪费……”

张传璧一下场就见到贺小年双眼噙泪不住抽噎自家老哥弯着腰哄他的一幕,这一幕让张传璧愣了下,马上就冲过去嚷嚷起来。

“哥!你怎么把小年弄哭了!”

这话张传玺可不爱听,更不满意他这态度,遂直起身傲慢地横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弄哭的?!”

没良心的小子,有了媳妇就忘了娘!他也不去想这类比合不合适,只想狠狠把这不孝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但可惜,正准备来出三娘教子时便见发小在对面冲他猛招手——快过来,过来拿钱了!

于是万语千言都化为一句狠话:“……等下再教训你!”说完张传玺就跑走了,留下面对面的两小孩。

张传璧才不在乎他的教训呢,他更关心眼前的贺小年。在他看来贺小年小小的软软的,又刚刚哭过,两颗眼珠湿漉漉黑漆漆跟那黑宝石似的,映得他越发象尊瓷娃娃,张传璧不自觉地就想把他护起来,便搔了搔头放软声道:“怎么了嘛,你哭什么……”

贺小年带着哭腔:“我想我爸爸妈妈……”

张传璧一愣,自以为懂了。“你爸妈在外面打工吗,哎,过年的时候就会回来的。”

贺小年抽泣着摇头:“他们……他们死了……”说到最后两个字,越发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地掉得更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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