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是一套衣服和一双旧运动鞋。运动鞋的尺寸一看就知道是童鞋，那套衣服也是小小的，款式很老旧，似乎十年多一点之前流行过。柯文拿着这双鞋子，感觉温柔的痛楚在自己的心头挠抓。然后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把鞋子和衣服包好，放回抽屉里。他感觉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干脆走出小屋。

灰色的大树下坐着一个人。柯文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是否眼花了。树下的青年有一头美丽的金发，在这灰色的世界里，他灿烂的金发如同唯一的色彩和光亮。

50.归还

柯文在莱珀边上坐下来，他是如此小心，生怕自己的呼吸会吹散他的形象。莱珀穿着平时休息时候的衣服，闭着眼睛，睡得香甜。他的脸色永远是那么苍白（现在柯文也知道原因了），但是他的胸口在平稳地起伏，他的鼻子里往外冒着温热的空气。他是活生生的。柯文没有自己想象的激动，他只是看着他，然后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那只手也是暖和的。他的心情平静，心想能在这样和他一起坐在树下，度过安宁的几分钟，也是很好很好的。这个安静寂寥的山坡上，一秒钟也被拉得无限长，几分钟也像是有几十年那么漫长。

柯文看着莱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莱珀的睫毛一阵扇动，睁开了眼睛。他带着刚睡醒的人特有的茫然表情和他对视着，然后那双蓝眼睛的焦距落在了他的脸上。

“我是在做梦吗？”他问。

“我想不是。”柯文回答。

莱珀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坐直了，柯文以为他会拥抱自己，结果他只是抓住他的胳膊，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柯文觉得他不太高兴，因为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年轻就来到这里？赛克斯呢？他好吗？奥德呢？”他问。

“啊哈，这里是养老院吗？这里是哪里？”柯文恶狠狠地反问。但是看到莱珀那种担忧难过的表情，他的口气马上缓和了。他说：“我不是死了以后才来到这里的。我们那里有人重新启动了‘世界之眼’，把我们拉扯到一个和那次献祭差不多的空间，我们摆平了麻烦，然后奥德建议我呼唤你试试，再然后我就在这里了。反正……别担心，我还年轻，活蹦乱跳的。反而是你呢？你的伤……”

莱珀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柯文被他抱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却也不想和他分开。等到莱珀真的放开他，他又不舍得他的胳膊和胸膛了。他再一次问他：“你的伤……”

莱珀低下头，手指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又上升到脖子上。“伤口……没事，她已经为我治好了。”

柯文微笑着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接着冲上去把他扑倒在地。

“笨蛋！呆子！既然没有事了，为什么不来找我？或者去找奥德也行，我们都好担心你啊！尤其是奥德……而且我不是告诉你要保护好自己，无论发生什么都把自己的安全摆在第一位的吗？结果你却伤得那么重，你差点死了！如果你真的死了……哼，我有不是没有你活不下去，但是……还好你没有死。”

柯文知道如果不是莱珀让着他，他是不可能打中他的。但是情绪必须宣泄出来。莱珀头枕着草地，纳闷地看着他。他伸手摸了摸柯文皱成一团的脸，柔声说：“让你担心了，对不起，我以后会保护好自己的。”

柯文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淡粉色的嘴唇，俯身吻了他。莱珀的手臂上升，环住他，然后他一用力，反过来把他压倒在草地上。

过了很久或是没有很久，柯文和莱珀一起躺在草地上。他把头枕在他的胸口上，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问：“那天我看到有一只手把你抓住了，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是母亲找到了我，然后把我带回来。她让我好好休息，我觉得很累，我睡着了。那之后过去了很久吗？”

“……一下子很难说清楚。对我来说过去没几天，对奥德来说却过去了很久。这里是你长大的地方？你的母亲到底是……”

这一次莱珀没有隐瞒，他用充满敬爱的口气说了一个名字。

那是远小于亿分之一的概率，奇迹中的奇迹。被黑暗吞没的少年并没有迷失，而是漂流到了某位女性的身边。是的，她虽然被尊为黑暗之神，却也是一位温柔的女性。她也对少年的出现感到惊奇，轻轻碰触了他。对少年来说，那只手似曾相识，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经被一只那么温柔那么温暖的手抚摸过。“妈妈……”他那么说着，在那双温柔的臂弯中睡着了。

这个故事大体上和莱珀曾经告诉过柯文的没有出入。他知道莱珀除了不能告诉他他真正的来历，从没有在这件事上对他撒过谎。他惊讶又兴奋地说：“奥德总说我是神明的使者，他却不知道有一个真正的神明的使者就在他的身边。”

他不责怪莱珀和他保留了一部分。就像他和赛克斯选择对自己的来历保密一样，有些事在当时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他唯一不解的是莱珀为什么不能说出自己养母的名字。神明的名字中到底有什么禁忌？

“我不能在她的事上撒谎，也不能在那里说出她的名字，否则她会降临于世。我想对于奥赫伦来说那未必是好事。”

柯文象征性地在他胸口上拧了几下以示惩罚。他说：“你那时候说得那么隐晦，我怎么可能猜到。如果知道你和她的渊源，我就不用那么担心了。唉，我早该想到的，你从来不点灯，你和黑暗之间的关系，你又不是暗步者。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再瞒着我。对了，还有……我也有些很重要的事没告诉过你。”

“是赛克斯的事吗？我记不清了，但是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因为他拥抱我的时候我感觉很温暖，他是我的弟弟，你们来自我的故乡，是那样吗？”

“差不多吧，不过有更多更多的事，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糟了，我们已经这里待了很久了，我们得回去，不然赛克斯和奥德会担心的。莱珀，你……”

他们一起站了起来。柯文踌躇了起来。在神明的力量之下一切都有可能。莱珀说他只是睡着了一会儿，但对他和赛克斯来说他们分别了几天，对奥德来说那是上千年。那么对于莱珀来说，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他是应该和他们一起回到地球，还是回到奥德的时代？他又想起了奥德为莱珀修建的墓穴，想起了那幅画。奥德终其一生也不知道莱珀的下落，但是他看着莱珀，说不出让他回到奥德身边去的话。因为那样就意味着他们的再次分离。柯文抓住莱珀的手，他意识到爱是自私的。他不会让莱珀去自己身边之外的第二个地方。即使……可能阻止他的是一位神明，他也不会再放手了。

四周一点点暗了下来，他的光照球消失了。柯文因为看不到莱珀而一阵恐慌，但是他还是抓着他的手。他听到莱珀在和什么人说话，奇妙的是，那一位的声音并不是经过耳朵，而是直接响起在他的脑海里的。

“那些人伤害了你，妄图把你当做祭品献给我。你要去那些人的身边吗？”

“妈妈，柯文和那些人是不同的。他要去的地方，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那么去吧，去走完你作为人类的一生吧。但是未来的某一天，要回到我的身边。”

“我会的，您一直也永远是我的归宿。但我也恳请您同意……同意我把柯文一起带回来。”

那一位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柯文有一种拜会恋人父母的紧张感。终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我准许你，我的爱子。”

自始至终，他也没有确切地听到什么声音，不过那位威严又温柔的，一定是位对儿子关怀备至的母亲。

再次映入柯文眼中的是“世界之眼”的微光。他用力收紧右手，确信自己还抓着莱珀的手。他这才放心地转过头去，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莱珀。他穿着消失在黑暗中时候的衣服，那衣服上还满是血迹，但他的身上没有伤口，只是精神并不是特别好。

“我回来了。”莱珀对他说。

没等柯文回答，赛克斯就扑过来，抱住莱珀，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柯文一直以为他在莱珀的事上表现得比自己冷静，现在他才知道那只是假象，赛克斯只是习惯了必须要坚强的生活。莱珀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他可以舍身保护赛克斯，却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孩提时代的一切。但血缘亲情还是发挥了作用，他拍了拍赛克斯的背脊，说：“我很好，赛克斯，别哭了。我很好，我的……弟弟。”

结果是赛克斯哭得更大声了。柯文被这温情脉脉的一幕感动了，直到赛克斯的哭声平息下来，他才想起自己刚才应该给他拍张照的。

然后是奥德。

他代替莱珀一直拍着赛克斯的背，顺便把他扶到一边。他知道莱珀和奥德一定有话要说。

奥德那双成熟睿智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火光，甚至还有泪光。但他先看了看柯文。柯文对他点点头，于是他也一把抱住莱珀，顺势轻轻地吻了他一下。

“我很想念你。”他说。

莱珀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这份思念的分量，但对他而言，是奥德毕竟是奥德。“你又高兴又难过，为什么？谁让你不高兴了吗？”他问他。

“不，我很高兴。先来这里探望一位我们的老朋友。”

他说着把他拉到卢米斯的幽魂面前。卢米斯直到他们走得很近了，才看到他们。他先看着奥德，问：“你原谅我了吗？”

“是的，我原谅你了。我甚至有些后悔把你关了那么久。”

卢米斯转向莱珀，问了同样的问题。

莱珀不解地看着他，最后他反应过来了。他说：“是的，我原谅你了。卢米斯，你一直是我的朋友，我没有生你的气。”

幽灵似乎笑了笑。他又说了点什么，柯文站得有些远没有听清，依稀是期望见到某个人吧。莱珀和奥德异口同声地回答说：“你会见到他的。”

接着奥德对着卢米斯的幽灵伸出手，如同对夸德林那样，粉碎了他。

“我有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变残忍了。”奥德说。

莱珀摇头，说：“没有的事。对不起，之前没有陪伴在你身边帮助你。”

“你这样说柯文会吃醋的，他在那边竖起耳朵正看着我们呢。”

看到莱珀回头看了自己，柯文马上把脸转到一边。赛克斯擦了擦还发红的眼眶，嘲笑他说：“很担心的话可以走过去。”柯文白了他一眼：“在哥哥怀里哭鼻子的小鬼没资格嘲笑我。”

但是他始终放不下心，还是努力听着莱珀和奥德的对话。他还是有一些担心，如果莱珀选择了奥德，或者说他选择了在奥赫伦的生活，那会怎么样？在场的人当中只有莱珀还没有完全弄明白状况。

“让你担心了。我的养母，在一片混乱中把我带走了，那个，有些难以解释，不过我的母亲，她是——”

奥德伸手按住莱珀的嘴巴，微笑说：“现在不怕说出她的名字了？我知道，她是黑暗妈妈。我在黑暗中追踪你们的去向已经很久了，太久了。”他说着叹了口气。

“在她的领域里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想去柯文的故乡。说件很让人惊奇的事情给你听，赛克斯是我的弟弟。这听起来很荒诞，但我想他确实是我的弟弟，我能感觉到。听你和柯文的口气，我被母亲带走以后过了很久？奥赫伦的重建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我想我可能不一定会回去帮忙，但是我可以来看看你，还有大家。”

“重建工作？早就结束了。确实是很久了，比我的一生还要久。”

莱珀惊讶地看着奥德。也许他已经太习惯黑暗了，所以才没有注意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奥德·尤蒂斯是同卢米斯一样的亡魂。他伸出手，想要摸一下奥德，那只手又停在了半空中。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用惊讶也不用悲伤，因为我可是度过了很不错的一段人生。”

奥德说着，在莱珀面前变幻了形象，从少年变成了留着胡子的英俊中年。“你过去一直鼓励我要成为伟大的法师，我也确实做到了。呵呵，不是我自夸，奥赫伦的历史上比我厉害的法师可能也没有几个。我的一生没有你的陪伴确实是个遗憾，但是我这一生过得很圆满，亲历过许多大事件，见过各式各样的人。更重要的是喜欢过你，有过柯文和赛克斯那样的朋友。我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遗憾，或者说人的一生难免有些遗憾，但想起我经历过的、想起我拥有过的，我可以说‘啊，我这一生过得还真不错’。就是这样。所以，不要哭了，莱珀。”

他温柔地拭去莱珀脸上滑落的泪水，说：“也不要为了不能来探望我、陪伴我而难过。去吧，去柯文和赛克斯的身边，你未来的时间将和他们共度。但是，我可以要一个承诺吗？承诺更久之后的某一天，当我们在黑暗的尽头重逢的时候，可不要装作不认识我。”

莱珀闭上眼睛。他承认奥德说的没错，他的人生很不错，但眼泪还是不住地往外冒。“我答应你，未来的某一天，在黑暗中，我们终会团聚的。”他说。

奥德心满意足地笑了。他再次看了看柯文和赛克斯，于是他们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他们走过去，让“世界之眼”漂浮在半空中，四个人默契地把右手依次放在“世界之眼”上。柯文和赛克斯恋恋不舍地看着奥德，莱珀的手放在最上面，他用力的握住奥德的手。

奥德说：“好了，结束这一切吧。让黑暗回归黑暗。还有，柯文，替我好好照顾莱珀啊。”

尾声

赛克斯靠在一棵松树上，看着不远处的莱珀和柯文。柯文把莱珀的轮椅停在喷水池边上，不知道和他在说什么，说着说着，两个人就都大笑起来。

一周之前，在隶属伍尔斯顿财团的蒙大拿-奥赫伦研究所发生了严重的停电事故，前后持续一小时左右，有不少人原因不明地晕倒、丧失部分记忆。好在因为再之前爆炸事故入院的病患没有需要呼吸机等器材才能维持生命的重伤，盖维·马斯顿在被他们送回医院之后很快苏醒，他除了有些头晕之外没有任何后遗症。

唯一比较严重的损害是经历一场魔法大战的那间实验室，当然对赛克斯的财力而言不值一提，倒是如何控制这起神秘事故在互联网上的传播让他头痛了一会儿。不过这件事相对其他网络上的奇闻轶事“不怎么离奇”所以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不必要的关注。

赛克斯不确认他们从实验室被带到另一个空间的那些时间是否计入这一小时，也无法确认。他和柯文讨论过几次这个问题，但都没有结论。

和他们一起从黑暗中回来的，还有莱珀，他的哥哥。

和柯文之前一样，他身上没有留下伤口，但两次大量失血使他的身体非常虚弱，并且有比柯文更严重的贫血症状。生活环境的变化也让莱珀非常不适应，他们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一切，除了魔法，都让他十分陌生。赛克斯想他无论是恢复健康还是接受地球的一切，都需要相当的时间，但他现在在这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昨天他们的祖父也从华盛顿赶来探望他。赛克斯考虑了很久，才在昨天把莱珀的事告诉了老人，结果他直接乘坐私人飞机来到了蒙大拿。爱德华伍尔斯顿在莱珀的病房面前踌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推门进去。然后赛克斯再次见证了亲情的力量。老爱德华一看到莱珀就嚷嚷着他的孩子回来了。他说莱珀和他们的妈妈非常像，任谁一看，都知道他是她的儿子。而莱珀呢，被这个突然冲过来拥抱自己的老先生吓了一跳，但是他说这个拥抱很温暖，很令人怀念。“祖父……”他试探性地问他，让老人的眼泪当场洒到了他的病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