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米斯还在附近吗？”

追击者夸德林的火球停了下来，夸德林松了一口气，用夸张的语调回答说：“是啊，当然还在，毕竟他加入我们等的就是这样一天。对吧，卢米斯？那天你拿着埃塞恩的信物来找我的时候我可吓坏了，我还以为我那么早就暴露了呢。喂，卢米斯，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是怎么和我们勾搭上的都告诉奥德。你不喜欢听，对吗？哈哈哈，你这个半吊子的叛徒。”

夸德林惨叫了一声。魔法箭矢穿过他的胸口，巨大的冲击力把他带倒在地上，然后他再也没有爬起来。奥德丢出一个照明球，看着出现在不远处的卢米斯。一阵发泄之后，他稍微冷静一些了，但再次看到卢米斯依然让他怒不可遏。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年前。”

“是因为埃塞恩的事吗？卢米斯……因此你就把奥赫伦的安全置于不顾，和暗步者联手炮制了这一系列阴谋？我被你骗得很苦啊，一想起我遇到和莱珀有关的事都和你商量，我就不得不面对是我自己把他置入危险境地的事实。你到底想要什么？在我面前杀死莱珀，让我体会和你一样的痛苦吗？”

“我……”

没等卢米斯给出回答，大地就颤栗起来。奥德照明球被黑暗吞没了，四周陷入死一般的黑暗之中。确切说，黑暗取代了一切，光、热、空气，那些构成世界的一切，环绕着他们。奥德以法师敏锐的直觉感受到他们脚下有力量正在激烈震荡着。和暗步者那些令人不快的黑火以及献祭完全不同，初始的时候，那力量强大又温和，然后它骤然狂暴起来，带着无边无际的愤怒由献祭的水池方向喷涌而出。

黑暗中传来暗步者赞叹的惊呼。

“黑暗妈妈！”

“神明！”

“她听到我们的呼唤了！”

那是好几百甚至上千人的欢呼声。奥德第一次意识到有多少暗步者潜伏在他们之间。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反而放心地想：这一次敌人不再是完全隐藏着的了。

暗步者的欢呼声很快变成了惊呼，接着是惨叫。他们发出长调或短促的惨呼，有的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被黑暗吞没了。奥德感到有许多东西从自己的身边穿过，它们庞大、干燥，不依靠血的话，大概无法在有光的环境中确定自己的形状。或者它们本身就是没有形状的，只能存在于黑暗之中的怪物。有好几个家伙一度抓住了他，但它们摸摸他的额头，又流动着离开了他的身边，扑向其他的暗步者。

奥德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在黑暗的混沌中，那里散发着微弱的温暖。那是莱珀蘸着自己的血留在他额头的血印。他想自己应该回到莱珀和柯文、赛克斯的身边去。至于卢米斯……黑暗大约会收拾他。不，他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

暗步者一直致力于打开通往黑暗的大门，现在看来他们可悲地成功了。但他不能让这些怪物到奥赫伦去。他得关闭“世界之眼”。

“莱珀！”

柯文跌跌撞撞地从血池里站起来。黑暗在他们的周围肆意流动，如果黑暗拥有意志……他想黑暗正处于狂怒之中。但是黑暗的狂怒也无法影响他的意志。刚才的巨大冲击中他和莱珀分开了，他想他就在自己的身边，但他无论放出几个光照球，光都会顺便被黑暗吞噬。这里是纯属于黑暗的领域。他听着暗步者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拼命地在血水中摸索，试图找到莱珀。他不能让身负重伤的他就这样躺在这片肮脏的血水之中。

有个巨大的家伙撞了他一下。柯文说不上那是什么，反而庆幸自己不用看到它的模样。他被撞飞出去好远，才重重落到地上。有个什么东西抓住了他，它粗糙的手指在他的额头上按了几下，似乎在反复确认什么，柯文一度以为它会捏扁他的脑袋，但是怪物松开了他。

他满怀温柔地想起莱珀吃力地在自己的额头上按下指印的样子。他没能说出来的话又是什么呢？柯文一下子明白了。他指着“世界之眼”，他是想要他们停止“世界之眼”，否则这些怪物以及黑暗，将会源源不断地从深幽的某处涌出。

黑暗中另外有人碰了他一下。

“奥德？”

“柯文？是你吗？莱珀呢？”

“在水池那边，我们要快点过去，还要把‘世界之眼’停止。你现在能召唤它吗？”

“不行。水池在那个方向？赛克斯呢？我想他应该没事，那些怪物不会伤害我们的。”

“是的。”

柯文和奥德手牵着手摸索着冲向水池。友情和共同的目标把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拯救莱珀，以及停止“世界之眼”。

当他们走到水池边缘的时候，有个家伙正在他们附近发出尖锐高昂的惨叫声。

“不！这不应该！我们已经献上了祭品，黑暗妈妈，你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你为什么又拒绝了我们！不！”

柯文听不出这个扭曲变形的声音属于谁，但奥德知道那是夸德林。他警惕起来。卢米斯可能也在附近。不，卢米斯就在附近。

空气中有卢米斯的气息，他充满哀伤的低语回荡在四周。

“……一开始……只是想要再见到他……”

“在黑暗的尽头，死者的属地，应该能够再次见到他吧。”

“不，我应该守护奥赫伦……我要为了我的城市战斗……”

“不能伤害……奥德……但是……”

奥德因为他的低语伤感了一下，但也只有一点点。他想自己毕竟没有完全看错卢米斯，他可能真的曾经挣扎着想要保护奥赫伦，也是真的想要帮助他们。但是——

自甘堕落之人不值得原谅。

黑暗之中突然有光不可思议地亮起，柯文发现赛克斯也在不远的地方，看来他们的目的完全一致。光也照亮了站在他们面前的卢米斯和夸德林的轮廓。两个人都有堪称可怕的改变。夸德林的半身融化了，和一大团物怪的扭曲的肢体黏连在一起，黑色的火烧遍他的全身，把肌肉和骨头烧化了，怪物的肢体就补充上来，大概永远也不会熄灭。卢米斯的全身变成了黑色，眼睛里流淌着黑火，似乎是哭泣忏悔的模样。他的手上还握着“天惩黑弓”，魔法箭矢晃悠悠地指着他们。

但柯文和奥德的视全越过了他，看着水池的中央。莱珀站在那里，正把“妖精王的悔恨”从“世界之眼”当中拔出来。他们看到的光正是世界之眼被击破的那一瞬间迸发出来的皎洁光彩。就在柯文看见他的同时，他把长剑对着他们的方向掷了出来。这是莱珀用尽最后力气的一击，卢米斯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长剑贯穿心脏，击倒在地。他的呓语也一起消失了。

“莱珀！”

柯文完全无视卢米斯，向着莱珀跑过去，想要在他倒下之前接住他。莱珀似乎对他笑了笑，但他看不清，“世界之眼”被破坏时散发的光芒已经散去，一切又回到黑暗之中。似乎有一只巨大的手从水池当中升起接住了莱珀，但奥德已经看不清了，他只记得他的脸，最后的光落在他白色的脸上。

黑暗再次流动起来，漩涡一样把他们都卷了进去。

44.怀念的照片

柯文从未认真想过自己和莱珀的未来。

无论是留在奥赫伦和莱珀共度余生，还是把莱珀带回地球，这两个可能对他来说都太遥远，在被莱珀表白的幸福的冲击之下、在奥赫伦的内忧外患之中，他根本没有余力去想那么多。

仔细回想起来，他第二次到奥赫伦，在自己无法回到地球的不安之中和莱珀共度的那些日子，反而是他们不多的安详宁静的二人时光。

也许那才是莱珀理想中的生活吧。

但是那些柯文努力想要抓住的可能，也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之中消散殆尽，就如同光……粉碎的光湮没在黑暗之中。

柯文醒来的时候是下午。医生和护士很快赶过来为他检查。他身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是在保护莱珀的时候被“天惩黑弓”的魔法箭矢弄伤的，此外还有相当严重的贫血，那是因为之前受伤之后只是治愈了伤口，却没有好好休养的缘故。他的主治医生半开玩笑地说他在这里工作了五年，是第一次遇到法师做实验把自己炸进医院。对此柯文没有否认。

“除了我……有没有……”

他用沙哑的声音问医生是否有其他病患，医生安慰他说伤者只有他和赛克斯。赛克斯只受了点轻伤，昨天就已经出院。

他的回答让柯文异常疲倦，恨不得马上闭上眼睛，再也不要醒来。柯文又问了一下医生的日期，得知今天是他们最后一次试验过后的第四天。

医生护士走了以后，柯文躺在床上，伸出双手，用手背盖住眼皮，防止自己哭出来。虽然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依靠的东西，但他并没有哭出来。他在想自己和莱珀最后的谈话，那是几天前的事，也是数千年前的事。那个家伙郑重地答应他绝对不会冒险，会以自己的安全为重，但他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竟然伤得那么重。他想起“世界之眼”的余光消失之后的事。他在黑暗的浪潮中不断地前进、如此努力的前进，为的只是抓住莱珀，哪怕只是发梢衣角，只要抓住他、只要抓住他。但是他没有。他被卷入黑暗之中，唯独没有抓住莱珀。他紧握双手，关节格格作响。差一点、差一点、差一点。他没有抓住他。

柯文在回忆中停留了很久，直到晚上，赛克斯来探望他。他第一次发现，他的声音和莱珀很像，是他呼唤他名字的声音让他从自己的世界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几天不见，赛克斯显得异常憔悴，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真不敢相信医生会放他出院。柯文有一个非常微小的希望，希望赛克斯可以告诉他，因为莱珀的情况特殊，他虽然把他带回来了，但他没有安排他住在研究所附属医院。但赛克斯没有那么告诉他。他手里拿着平板电脑，拉过椅子在柯文的床头坐了下来，然后发起了呆。柯文忍不住说：“发呆可不是你的风格。”

赛克斯长长叹了一口气，向后把自己的背脊完全贴在椅背上。又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全部结束了。”

他一挥手，他们用来传送的魔法阵出现在病房的天花板上。“古代人的三角”的三个顶点已经全部变成了黑色，也意味着奥德留下来的魔法阵已经失效，不再能把他们送回奥赫伦。

“我曾经以为这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旅行，但我错了。”赛克斯用苦涩的声音说：“我……又一次害死了他。如果我不去禁闭室找他，他就不会因为我受伤，也不会把传送的机会让给我，更不会被卢米斯他们抓住。”他想起发现莱珀锁骨下方旧伤时候的震惊和欣喜，如果他没有马上去找他的话，一切会改写吗？不，当时的情况下，他一定会尽快去找莱珀确认他的身份。无论如何，在那个时间点上，这件事一定会发生。这是赛克斯发起这次旅行的目的决定的。就好像莱珀原本也可以自己先逃走再来救他，但他一定会选择先让他安全脱出一样。“柯文，你相信世界上有神明和命运吗？我的感觉如同置身命运的枷锁之中，我为了救哥哥尽一切可能努力着，当我发现他就在我身边的时候，当我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我失败了，而我正是促成这一切的人。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赛克斯问。

柯文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赛克斯。因为他和他一样，曾经想要抗拒“命运”，然后在眼看着就要成功的时候功亏一篑。这是赛克斯的责任吗？不，他绝对不会责怪赛克斯。正相反，他能理解赛克斯当时激动的心情。难怪在守备队的时候他那么失魂落魄，而他却没有直接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赛克斯告诉他他会去莱珀，一切会改变吗？不，他如果早一些知道莱珀是赛克斯的哥哥，反而会更加高兴可以毫无后患地把莱珀带回来，然后鼓励赛克斯马上去找莱珀核实。

他摇头说：“不是你的错，赛克斯，你已经尽力了。”

柯文想赛克斯一定很想听到他那么说。他和赛克斯不仅是雇员与上司，也不仅是合作伙伴，因为莱珀的关系，因为在奥赫伦共度的日子，他们之间有了更加紧密的联系。他想如果赛克斯需要安慰，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虽然这样简单苍白的一句话无法让赛克斯完全忘记再一次失去兄长的痛苦，但至少可以让他好过一些。

至于他失去莱珀的痛苦……

“我觉得很不真实。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梦，还是现在和你坐在这里说话才是梦。老实说我希望现在的这些只是梦境，一旦梦醒了，我可以回到他的身边。无论是奥赫伦还是地球，我想要留在他的身边。我还是没有真实感，毕竟……我差一点就抓到他的手了，赛克斯，真的只差一点。”他说。

赛克斯又想起那天晚上翻涌的黑暗。他找到柯文的时候，柯文已经晕了过去，莱珀已经在黑暗中完全不见踪影了。作为一个法师，当时他做了最理智的选择，发动魔法阵，在他们自己也被黑色的漩涡吞噬之前回到现代。赛克斯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误，即使他们两个是更成熟、更强大的法师，在“神明”的伟大力量面前也不堪一击。但他也在想，如果他能再坚持一会儿，再往下一点，即使只有一点，再一点……他是否能把莱珀带回来？即使明知道答案是否定的，这个可能性也在灼烧他的内心。即使有一天他忘记这一切，他也不会忘记莱珀被黑暗吞没之前的面孔。他的哥哥。

他握紧拳头，又把手指放松，说：“好好休息吧，你还很虚弱，更容易胡思乱想的。我不擅长安慰人，但是我希望你可以恢复过来、快乐一些。因为莱珀、哥哥，一定希望你能快乐地生活着。该死，我怎么鼻子发酸了。我……已经习惯遇到不高兴的事就去工作，但真遇到伤心的事，工作也很难让人高兴起来。对了，这个……你先拿着吧。”

柯文接过他递过来的平板电脑，看到屏幕上莱珀的照片，他的胳膊一下子僵硬了。

“那天下午你去找奥德的时候忘记把它带走了，莱珀拿起来玩了会儿，我还给他拍了照。真是，这是……我当时甚至不知道我是在给哥哥拍照。”赛克斯皱着眉头微笑了一下：“我想交给你没错吧。”

柯文看着莱珀的照片，他自己拍的那几张全都糊了，只能看到他好奇地睁大浅蓝色的眼睛看着镜头。然后是赛克斯替他拍的照片，他站在杂货店里，笑得有些僵硬，大概是完全不习惯面对镜头吧。但那毕竟是莱珀，金色头发，冰一样的蓝眼睛，笑容总是很温柔的莱珀。

终于，他的眼泪还是落下来，滴滴答答地掉在莱珀的脸上。

“谢谢，谢谢。”

45.与友同在

柯文在医院里又待了三天才获准出院。这几天赛克斯每天都会抽空来看他。如他所说，他并不擅长安慰别人，因为每次他想要安慰他的时候，都显得十分笨拙，完全看不到平时擅长用刻薄言辞攻击他的赛克斯的样子。柯文知道赛克斯还想在他身上寻找莱珀残留的痕迹，就如同他想要在同样金发碧眼的赛克斯身上找寻莱珀的影子一样。他们分别是莱珀的恋人和兄弟，也是消失在遥远的时光中的青年和眼前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但是他们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柯文在不那么难过的时候认真考虑过自己的未来。奥赫伦现在在他的心头不再是充满秘密的魔法之都，而是一根刺。无论是清晨和黄昏，他只要看到那座城市在阳光下的黑色影子，都会心痛不已。他是个年轻又优秀的法师，如果他离开伍尔斯顿财团的研究所，也能在美洲或是欧洲的其他魔法机构找到满意的工作。相信赛克斯也会放行。他又想到要回中国看看，他父亲去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中国了。他想起儿时经过的田埂，金灿灿的稻田，也许他可以代替莱珀去做他没有机会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