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衍后退半步,“真相你已知晓,不必再挽留。”
“还是要走?!”男人不干了,抓住他肩膀晃啊晃,“哥这么掏心掏肺对你,你不得报答一下?我还有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没跟你说呢!”
“现在说罢。”
“……”
“你不妨坦言,”归衍道,“我为救你召来佩剑,此剑脱离护送卫队,他们便知我在何处,若我再不走,你那山寨许会引至大批官兵。”
石策看着他的眼睛,摸不准自己是不是又中了瞳术,怎么总想……
“我说,现在就说,”他蓦地挨近,低声呢喃,“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唇上传来清晰的热度,灼烧般的触感令归衍生平头一次不知所措,紧接着便仿佛被夺走了呼吸的力气。
火星爆出“啪”的声响,洞外的雪花扑簌而落,此时此刻,周遭的空气犹如凝固的寒冰,渐渐融化成脉脉温情。
“我喜欢你。”
67、归衍(七)
归衍怎么也没料到石策会说这个,也暗自怀疑该不是瞳术还未消除吧。
“你认真的?”
石策稍微蹭了蹭他的脸,“当然,哥打算把领的月钱都给你,全部给你哟,快从了哥吧。”
归衍滞了片刻,莞尔道:“容我想想罢。”
这世上所寻的归路不过两种,一是找到家,二是找到方向。归衍的姓,意在“万物玄极,至终归一”,但他自生下来后慢慢便觉出这姓于他有不同的味道——“归”啊,“归去”的“归”。
凡尘之浩瀚,寰宇之无垠,沉浸三千浮华,究竟何处是归。
有时他想,若没有鬼昌眸,是不是日子并不会那样过?是不是族人不至于只剩下他独自留存世间,为使命所困,为忠义所缚?
“好了,”石策摸摸他的头发,“这样披散着比较好看。”
归衍翘起唇角,“起风时,你帮我扯住?”
石策呆了呆,还是笨手笨脚地为他把长发束整齐。
两人洗漱好时天已大亮,这狼头山的雪说来也稀奇,整夜下雪,可白日里又多是晴天。洞外的雪地凭空高了半尺,踩上去十分松软,而石策依然故我,一脚一个深坑。
苍鹰盘旋飞落,尖喙叨了叨翅膀上的羽毛。
这南边的山隘荒芜狭窄,却有一处两尺见方的温泉,白气向外蒸腾,风吹过来,泛着股硫磺的味道,附近的土地泥泞不堪,长着大片大片暗红色的地藓,无数雪白色的粉蝶栖落在上面一动不动。
石策还没见过这种景象,好奇道:“这虫儿没冻死?”
归衍道:“龙屏山境内凡是大雪封山又有温泉处几乎都能看到此景,那虫儿……叫石玉蝶,可以这般活过几个冬天,山民都叫它雪花精。”
“哦,”石策受教了,“哥只听过雪花糕……你怎的知道这么多?”
“书上看来的。”归衍歪歪头,”石头哥哥不看书的罢?“
石策摸摸下巴,“咳咳……书嘛,唉读来读去就那几个字,不如挣点银子花花。”
两人说着便走过了那处温泉,归衍慢慢道:“屏山郡全境皆为火山,如狼头、盘青等等,龙屏山是最大的一座,万年来毫无动静,但地底始终熔炎不熄,若有一日发作,临照城转瞬间便可化为灰烬。”
男人莫名地抖了抖。
“那种石玉蝶对于医治热毒有奇效,在西方诸国可以抬到市价千两……”
石策扭头就走。
“但那地藓有毒,”归衍站在原地好整以暇道,“沾指即化,可将骨肉烧成灰。”
石策转了个圈又回来。
“石头哥哥,所以说,书上那几个字,也很重要,”他微微扬起唇角,“我刚才可是救你一命呢,如何谢我?”
“……”
石策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别回去了,我直接带你去临照玩玩?”
“堂川他们恐怕很担心你的安危。”
石策不以为意,“这个简单。”说着从大氅下的衣摆上撕了截布条,“让鹰鹰带回去。”
归衍接过来,道:“通知他们前来收尸么?”
“唉怎么这么麻烦,”石策皱着眉头在地上找半天找了块石头,用匕首在上面划下“老子没事”四个字,犹豫了一小会儿,又添上“别忘月钱”,冲苍鹰招招手,“来鹰鹰,把这个带回去。”
苍鹰歪着脖子看他,不挪脚。
归衍接过那块石头,无奈道:“没有轻便些的信物么?”
男人咧嘴傻笑,“嘿嘿,你看哥轻便吗?咱老石家的东西,都特别有分量,人也稳重。”
归衍:“……”
两人身在狼头山腹地,位于狼蒿峰北边偏西一点,如果去临照,出了山隘则要掉头北上,沿着盘山官道走到头就是临照城西南大门,这段路称作十里关,形容官道曲折陡峭,十里一道坎,风雪肆虐的年月里不知有多少行商葬身于半路上,所以又解释为每过十里就如同过一道鬼门关。
从山脚下,可以望见临照黑色的城墙,再往上,是溯龙军大营的军旗。
那旗子鲜红似血,印着黑龙蹑云,在寒风中猎猎飞扬,衬着后面皑皑素裹的万丈雪峰,煞是醒目。
临照城依附于龙屏山主峰东尔萨冥,意为“东方的风雪神”,可见此处的酷寒非同一般。城中建有行宫,亦设城主府,城主康桓兼任溯龙军提督。
大市集已经告歇,这个时候去临照,显然没什么可玩的,不过两人都不在意。
走出山隘,渐渐回到了狼蒿山脚,石策也对地形熟悉起来,“我们在十里关有个暗哨,可以借马。”
归衍侧耳仿佛在听什么,片刻之后才回答,“不必,我带你走。”
石策正要疑问,他右手一扬,一星寒光幽幽闪现,三尺青锋凭空横于身前。
“方向?”归衍淡淡道。
石策抹把脸,指明方向,归衍准确地握住剑柄,手上的伤口渗出鲜血,迅速流淌过剑身,他另一只手抓住石策,同时挥动利刃,长剑瞬间刺向前方。
“咻——”
石策在满目茫茫的雪色中似乎只是随着归衍的力道跃了几步,然后就到了临照城西南大门前的官道上。
归衍拢袖,长剑化为寒光消逝,唯有他手上的血还在。
“到了么?”他问。
石策木然地点头,“到了。”然后咬牙切齿恶狠狠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我特么好不容易给你包扎好了又成这样子!找茬是吧,信不信哥揍你!”
“哦,”归衍完全不为所动,挡开他的手,“走罢。”
石策简直拿他没辙,“哦什么哦,不信是不是!”
“嗯。”归衍把浸透了血的绷带解开扔掉,自顾自走进城门。
“哎哎等等,哥不是真的想揍你的……”
由于男人的再三坚持,以致进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了医馆包扎,临照的医师非常少,这家的老郎中看样子还是个外国人,头发眼睛的颜色都跟詹国大相径庭,讲话也是个半吊子,一半詹国话一半外国话,语调听得颇为怪异。
郎中还非常热情,见客人进门先和蔼道:“欢迎你们,我的帕帕多盆。”
归衍:“……”
石策:“……什么盆?”
相顾无言了片刻,他转身对归衍附耳道:“衍衍,这个有点不太靠谱的样子……”
老郎中及时招呼道:“过来坐坐,什么问题?哦,看你的手,还在流血,”他说着从桌子底下拉出一个木匣子打开,“是要包扎吗?”
归衍走过去在桌旁坐下,伸出手来,“止血包扎即可。”
老郎中从匣子里拿起一块墨黑的抹布样的东西沾上水轻轻擦拭他的手,石策紧张道:“喂老头,你怎的用块破抹布!这么脏……”
归衍道:“这是药棉,清洗伤口。”
“对的,是药棉,来的时候走远路,东西太多压成这样啦,”老郎中扯了扯那块布,“原来是这样的……”
石策嘴角抽了抽,实在看不出它曾经端庄贤淑的模样,“您老抓紧吧。”
老郎中擦干净伤口,撒上药粉,然后摸出一把小刀来,可把马匪头子吓了一跳,嚷嚷道:“老头你作甚!”
“哦哦,拿错了。”老郎中放回去,换成把小剪刀。
等到包扎好了,石策撂下银子拉着归衍落荒而逃,“不用找了,爷赏的!”
城中大雪铺地,少见路人,房屋多半低矮,门窗狭小,正午的太阳温暖且明亮,檐上的积雪反射着莹莹的光,店铺大都关着门,有些商户此时才开始清扫门前雪。
路旁蜷着的厚毛野狗伸个懒腰爬起来,从石策身边晃晃悠悠地越过去了。
前方是个包子铺,老板在门边生炉火,笼屉层层搭起来,热气蒸腾。
石策跑过去买了一大兜,递给归衍,“尝尝这个,味儿不错。”
归衍顺从地接过来咬了下,“嗯,不腻。”
狼尾巴晃了晃,石策又拉着人到皮草店里去买了个毛茸茸的围脖。
“狐狸毛的,挺暖和,”他从自己脖子上解下一串细细的链子,掩在围脖里给归衍围好,“往后天冷了你都可以戴上。”
归衍感觉到有串链子,伸手摸了摸,没明白是什么,“这链子是?”
“哦,围脖上带的,”石策自然地解释,“方便你解开。”
归衍点点头。
临照城里有个湖,叫“龙洗砚”,每年十月份就能结上厚厚的冰盖,等到年关更是冻得能过马车,石策偶尔在冬天里进城时总要来这转转,附近有家酒馆开张,那老板爱拉奚琴,曲调悠扬,意味深长,常常吸引不少人来听。
湖岸离冰面有一尺高,石策跳下去就是一个趔趄,“小心……滑!”
归衍莞尔,“你是在告诫自己么?”
他稳步走过去,石策道:“不是你这么玩,要滑冰……哎!”
又是一个趔趄。
归衍扶住他,轻声问,“好玩罢?”
石策挠挠耳朵,默默骂了句卧槽不给大爷面子,然后拉住身旁人的手,“哎哎,年轻人不要这么不禁摔。”
“年轻人也不是步步都摔,”归衍笑道,“你轻功怎的越发差了?跟着我罢。”
他脚尖一错朝前掠去,身后石策被他拉着在冰面上左转右转僵硬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他穿的马靴为了轻便,鞋底是木制的,滑起来……
归衍猛地松开手,石策嗷嗷叫着冲着树去了——
归衍绕到他身旁将他拉开,继续施展轻功掠向一边,把男人吓出一身冷汗来。
“衍衍……咱不玩了……”
归衍的脚步缓了缓停下,石策没停住,一头撞过来将他扑倒,自己垫在他下面摔在冰上。
“嘶——”后脑勺稍微磕了下,挺疼。
“疼吗?”
男人咬牙,“不疼。”
归衍知道他逞强,摸摸他的头顶,笑了笑准备站起来,却冷不防被搂住了。
石策将他摁进自己怀里,道:“你听。”
归衍挨近他的胸膛,听到隐约的心跳,沉稳而有力。
两人静默良久。
临照的天空是干净而又朦朦的,日光澄澈,白雪皑皑,远处的山巅与血红的旗帜,近处覆满积雪的屋檐,麻雀在树梢上吵嚷,厚毛野狗叼着肉包子窝进避风的墙角里饕餮,那酒馆老板的奚琴声吱吱呀呀地拉响,回荡在湖畔。
瓦片顶上袅袅的炊烟,向着极远方飘去,无所归依。
一呼一吸间吐出的白雾,弥散在空气里,仿佛融入这片天地。
石策叹道:“从了哥吧,以后月钱都给你。”
“……”归衍忍不住勾起嘴角,“好罢。”
苍鹰站在高处望着他们,冰面上有两个影子,挨得很近很近。
68、归衍(八)
龙洗砚湖畔的酒馆门前挑了个大大的布帘,上书一个“酒”字,还画了个坛子,里面不大,有那么两三张空桌,周围摆满了半人高的酒坛,老板搬着个矮凳坐在门槛边,脚旁放着泥炉煨着热水,甚是悠闲自得。
石策离了几步远就喊他,“嘿,曾老板,拉琴呐。”
那中年男人大幅度地点头,还在拉弦。
石策招呼道:“别拉了,先上壶热的青蒿来,你们家小子呢?”
曾老板放下琴,去拎了壶热酒回来给他们放到桌上,问,“吃点什么?早上干煸了盘羊肉要不要?”
石策咂嘴,“你这一大早就吃羊肉不嫌腻味。”
曾老板笑笑,端了一大盘过来,“哟,忘了你平常都是吃斋的,今儿我就请你腻味腻味罢。”
“……”
归衍小声道:“石头哥哥,怎就没见你说赢过谁呢。”
石策无奈,捏了捏他的脸,“快吃,哪那么多话。”
曾老板已经重新坐回去拉琴了,闻言嘲笑道:“呵,得了吧,老大啰里啰嗦,老二铁口毒舌,老三笨嘴难开,老四鬼话忒多,谁不知道你最聒噪,还说别人,简直笑死了。”
归衍听到后若有所思,石策则撂下筷子。
归衍给他拿起来,“吃罢,别说了。”
曾老板呵呵直乐。
那青蒿酒并非用蒿草酿造,而是一种麦草,属于温性的酒,酒水馨香甘冽,有股淡淡的青草味,并不醉人,用来暖暖身刚好。
石策又要上两碗米饭,两人就着酒肉吃饱喝足,到驿馆买了马,动身回山寨,结果走到半路天色就暗下来,看样子约莫要下雪。
狼蒿峰的山脚处可以看出新扫过雪,山道铺了防滑的干草皮,遥遥地能望见半山腰处最近的一点灯火,那是山寨外围的岗哨。
归衍微微地侧耳倾听,在他身后坐着的石策疑问:“怎么了?”
归衍摆手示意无妨,石策遂道:“我走前边,缰绳递给我。”
他说完竟真的跳下去牵马,迎面的寒风凛冽,吹得有些睁不开眼,道路尽管不算狭窄,但人和马俱走得战战兢兢,好像怎么也走不完似的。
夜风在耳边呜呜作响,十分嘈杂,石策戴上了兜帽,于是归衍的声音变得非常小,但他还是听清了。
“石头哥哥,你真的是马匪吗?”
他这样淡然地问。
男人没吭声,像是没听见。
归衍仿佛自言自语一样,“若是马匪,为何不惧官兵随意进城……”
石策浑身几不可见地僵了僵,然后继续往前走,等走到山寨大门前,两旁站岗的小弟们都同他们问候,他回头一看,归衍恰好刚解开罩眼的素纱,抬头望向那块门牌。
根本不是“石家庄”,而是“狼山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