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准准又想了想,“大约……要是有钱,我开家书行更好。”
图尧正色道:“别去开书行,大的书行要卖书有上头压着,小的要打点关系,不然就会被挤兑得没生意,你挣不到几个钱,还要看官家脸色,听我的,别去。”
梵准准失笑,“这还没影的事儿呢,奇怪,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个?”他表情古怪起来,“被你一打岔就忘记正事,你来添乱的?”
他示威似的哼了哼,坐回去开始抄另一本书。
图尧莞尔。
少年还真是不设防备,他问他,他就答了,虽然最后没答应,不过看样子是听进去了。
听进去就好,男人默默地想,我总归不会害你。
他望向窗外,灿烂的阳光随微风晃动,拂在脸上,勾勒出凌厉的轮廓,温柔的眉眼。
还有少年静静地,认真执笔的模样,即使不回头看也能想象出来。
不由得勾起嘴角。
嗯,下午就去买苹果树和木架子,挖两棵爬山虎回来。
4、梵准准(四)
下午,梵准准交了书,去寺里转了一圈,接了个活儿。
他每天去三座寺,轮着来,这样就不会跑太多路,还每天都能接到活儿。沽州城不大,总共也就六座佛寺开门,其他的不是年久失修废弃掉,就是远在城郊没法去。
傍晚时候,梵准准推着摊车慢慢往家走。
想必这时候,图尧正在家给他做晚饭。
这种感觉真诡异,不应该是媳妇在家给他做饭么?想他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窝在那个连有钱人家狗窝都不如的地方充当贤妻良母,实在是……
挺让人开心的。
梵准准想,既然你都送上门来当厨子了,那他再不占便宜都没天理。图尧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给隔壁做顿饭,就被赖上了。
那当然,你来是自己要来的,我可没求你,来了就想走,那就不是你说了算。
梵准准两个月来难得心情这么明媚。
这么一想,那朵奇葩真是越来越顺眼了。
走到家门口,他发现自己家和隔壁家的正门院墙两边都用篱笆围起来了,里面不知道种了什么,几株光秃秃只剩一截绿杆儿的东西,而且两家的篱笆还是连在一起的。
梵准准看了一眼就进去了,然后吓了一跳。
门口搭了个崭新的木架子,做成一个小小的回廊的样式,横过正门连着两边墙壁,院子里的地都扫得干干净净,铺上了地砖,做饭的窝棚也重新搭了一遍,虽然看着小,倒也能遮风挡雨。
院子中央还是图尧早上搬来的那个矮几,旁边两个小板凳,不是梵准准的破马扎,是新的,还用薄软的苇席包了一层,其中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
梵准准心里哼了哼,不就是腿长么,有必要在凳子上做文章?
他把摊车推到挨着厢房的角落里,蓦地发现自己窗前多了棵树。
图尧放下做好的菜,凑过来,一手搭上他肩膀,“哥,看我做的不错吧?这树是苹果,好好养养秋天说不定能吃到果子。”
梵准准撇撇嘴,没回他。
但是图尧就是感觉到少年身上隐隐散发出的喜悦,顿时暗道,值了,没白忙活一下午。
他热情地揽着梵准准坐下,“来来来,开饭,等你半天了。”
图尧知道梵准准不喜欢浪费,中午只做了三菜一汤,刚好吃完,晚上可以做新菜,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自己又兵强马壮的饭量不小,所以他不管是蒸饭还是煮粥都做一整锅,菜也是两荤搭一素,少放盐和油,省得反胃,都装满一盘子,最起码够吃。
至于蒸馒头和蒸包子,因为比较麻烦,他暂时以烧饼和煎饼代替,好在少年也不挑。
当然不挑,梵准准是很好养活的。
图尧看他吃得高兴,脸上却没表情,就想乐。
滚滚不是难揣摩的人,他想,但是却很有意思,会过日子的人,都很有意思。
不是像一般这个年纪的富人家少爷那么懵懂无知,飞扬跋扈,也不是像附近那些小户人家的孩子被窘迫的生活逼得越来越市侩和精明,斤斤计较,梵准准有自己的主意,不端架子作老成,也不自轻自贱把自己当弱者。
虽然他眼中偶尔会有些沉重,但他却不是愁苦地过活。
图尧跟他待在一起时,总感觉到,这个少年不简单,但是哪里不简单,他又说不上来。
“嘿,嘿,”梵准准右手夹菜,左手隔着矮几在他眼前晃,“回神了,你怎么老走神?饭都吃到鼻子里了。”
图尧晃晃脑袋,反驳道:“哪有,我这不正吃呢么。”
梵准准撕开小块的煎饼泡在粥里,抬头看了看他,“你有心事?”
其实什么叫“心事”,他也不知道,只是看到过小说里那些男人常用来问姑娘家,书里的人物虽然大多是写风花雪月之流,说的话也很唐突露骨,但这一句他觉得挺实用。
说着不让人膈应,而且带点亲近的意思。
图尧好笑地看他,“你知道什么是‘心事’?”
梵准准老实摇头,“不是你刚刚在想的事?”
图尧一愣,然后似笑非笑地盯住他,“我刚刚在想你。”
梵准准噎住,想了想,总觉得不太对劲,摸摸耳朵,“我又怎么了?”
图尧看他耳朵尖红了却还不自知,心里偷笑,“没什么,我在想,怎么样说服你。”
梵准准:“什么事?”
“我想在墙上开个门。”
梵准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登时无语。
咱两家不就是隔壁么,大门走不了十几步就到了,你还嫌翻院墙麻烦,要开个门。
“为什么?”
图尧眼睛亮亮地看他,但却找了个自毁形象的理由。
“给你做饭不方便。”
梵准准笑了,少年的脸柔和起来,夹口菜嚼了嚼,“那行吧,你做主。”
男人背后的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
第二天梵准准摆摊回来,看着自己家和隔壁家那堵墙,开始有点后悔,是不是太轻信图尧了。
男人挠挠头,“嘿嘿。”
梵准准瞪他,“墙呢?你开个门把墙吃了?”
男人翘着尾巴望天。
梵准准没脾气了。
好嘛,让他在墙上开个门,他直接把整堵墙都扒了,还把这边的木架子搭过去,彻底变成两个门之间的走廊。
两个院子都铺着一样的地砖,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家。他把梵准准家新搭的厨房也拆了,饭都在自己那边做,他的不是窝棚,而是个小厢房,更大更干净。
男人还嘴硬,“嘿嘿,我只是把门开得大了点,看不出来的。”
“……”
梵准准从鼻子里面真心实意地哼了声,“是,猪脑子都看不出来。”
图尧嚷起来,“吃饭吃饭,咱不说这个!”
晚饭有今天新蒸的馒头,白白软软,粥是红枣玉米粥,总得来说主食都偏甜,连鱼香茄子也放了点糖。
梵准准吃着吃着就不对了,“叔你今天掉蜜罐子里了?”
“怎么说话呢,”图尧虎着脸,“叫哥。”
梵准准从善如流,“哥,下次这么甜你就蹲一边自己吃去,我也会做饭。”
图尧瞬间败下阵来,妥协道:“哎呀,不知道为什么,做着做着就甜了,以后我注意。”
晚上洗好碗浇好地,梵准准要洗洗睡了,图尧却不让,非拉着他逛大街去。
南河街因为临水,桥多树多,倒有几分风致,在后李子巷走不远的地方有一条灯笼巷,因其灯笼桥而在南河街这一片很出名,因为巷子宽敞,桥两边的空地在晚上就招来不少摊贩摆摊,自成小小的集市。
梵准准对于附近的热闹去处知之甚少,也没去过,他一入夜除了浇地都不出门的,也不知道图尧从哪打听的。
南河街真的住了不少人,都不怎么富裕,家家户户的房子紧挨着,看起来十分热络。街边的商铺也大都歪歪扭扭,门檐低矮,东西摆不下还会占点路,来来往往的人或走或停,挑挑拣拣,喧嚣得很。
梵准准走马观花一样看,时不时点头,“不错,不错。”
图尧也在张望,“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买回去玩。”
这有什么好玩的,我又不是小孩子,梵准准想着,掏钱买了两串糖葫芦,分了图尧一串。
对方一点也不客气地吃了,边吃边咂嘴,中肯地评价道:“还行,蜂蜜放少了,外面太腻里面太酸。”
“行了啊,”梵准准看都不看他一眼,没好气道,“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么。”
图尧耸耸肩,走在前面。
他是单纯想出来逛逛的,要是有什么看着顺眼的就买回去,没有就算了。
市集上有不少年轻姑娘和小伙子各自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民风开放,没有那么多门禁的规矩,在春日里相会不正是好时节么。
图尧没什么心思关注有多少不明意味的眼光落在他身上,而是留神着梵准准喜欢什么东西。
少年啃完糖葫芦顺手把竹签子扔在路边好扫的地方,搓了搓手,目光一转就瞄见街对面摊上,图尧跟着看过去,咦,是个算命的。
梵准准歪头示意他跟上,走过去在摊前一坐,先开口道:“老先生算得准不准?”
老头眯缝着眼打量他,像嘴里含着字再吐出来,“小伙子想算什么?算不准不收钱。”
梵准准沉吟了一下,轻拍桌子,“算天气。”
图尧睁大眼睛看他。
“对,就算天气。”梵准准压低声音,脸上倒是不显山不露水,“今年开春以来下过多少雨,您也看到了,我想知道的不多,就今年夏天的天气,看雨水足不足。”
老头先是惊讶,随后和蔼地笑了笑,“小伙子,你别逗我,向来是老天管人命,哪有人定胜天的,别说是我了,你找不到人帮你算的,走吧。”
梵准准看了他一会,再次轻轻一拍桌子,顺势起身走了。
图尧跟着他往后李子巷走,到了家门口拉住他袖子,“嗳。”
“怎么?”
想了想,图尧还是忍住没问出口,“没事,累了早点睡。”
夜风卷起他微长的发梢,眼神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软,尽管四周黑漆漆一片,但梵准准视线里的图尧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清晰。
这是个敏锐的男人,他知道了很多,只是不说。
梵准准突然意识到,图尧在他面前的时候,应该是收敛了所有锋芒的。
于是他少见的真心实意地笑了下,淡淡道,“你也是。”
然后暗骂真矫情。
图尧嘴里不屑,“切,你还知道关心我。”手却放在他脑袋顶揉了揉。
梵准准深夜里忽然惊醒。
假如不是春旱,是……
5、梵准准(五)
天气越来越暖和,连下了两场小雨,梵准准的有些担忧也暂时压下。
说不定就是想多了呢。
“呵——”他伸个懒腰打呵欠,往窗外望了一眼。
爬山虎疯狂地往上蹿,几乎爬满了那面墙大半的地方,图尧本来设想的很好,奈何牵牛花不知是抢不过爬山虎还是被这样不要命的爬墙吓傻了,就贴着墙根儿开几朵花应付了事,最高的一朵还没高过他膝盖。
图尧有时候没事想起来,就蹲在墙角瞪那牵牛花,“别人都听我的,拼命长,就你敢应付我,你有种!”
那气势,花也抖三抖。
蔷薇选种的是木香花,过了开花的季节,长得也慢些,光秃秃的杆儿刚冒出点新绿,也许到明年就能攀过院墙去,这种花非常香,而且有刺,防贼也不错。
在种葡萄还是种丝瓜的问题上图尧和梵准准爆发了有史以来第一次争吵。
“种葡萄招虫,种丝瓜碍眼,而且不好吃。”梵准准挑剔道。
图尧寸步不让,“我看了,别人家都种这个!你必须在两样中挑一个!”
梵准准斜睨他一眼,“你说了算我说了算?”
男人大义凛然,一副慷慨激昂的架势,“虽然是你说了算,但是干活儿的人还是我!”
“不愿意干的话,”少年悠悠地捏着笔杆朝隔壁一戳,语气相当意味深长,“好走不送。”
图尧嚷嚷,“你不能这样,哥都这么大岁数了,你得给点面子!”
梵准准扶额。
图尧气得团团转,绕着他转,“我生气了啊,你居然想过河拆桥!”
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梵准准没法跟他讲道理,这人就是来胡搅蛮缠的,“你怎么不在你院子里种?”
图尧反而觉得理直气壮,“架子都搭在一起了,怎么能各种各的,你想跟我拆伙,没门儿!”
其实他故意的,种什么都行,但就是忍不住逗人玩,看见少年边烦恼边对他无可奈何的表情就觉得开心,年轻人嘛,插科打诨耍无赖再正常不过。
梵准准回想起那天争论的结果,嗯,最后是自己拍板,种黄瓜。
最起码好吃。
于是这场争吵从头至尾光听到图尧一个人嚷嚷了,吵得他耳朵嗡嗡的,谁也没捞到好处。
梵准准收回视线,男人不在院子里,今天有事出门了,中饭和晚饭得自己解决。
唉,嘴都被养叼了,这果然是个世间少有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以后肯定不愁媳妇,也能讨人欢心。
唉,到那时就吃不到他做的饭了。
经过这段日子,他们俩尽管相处融洽,却对彼此的过去一无所知,尤其是图尧,他以前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现在天天往梵准准这里跑,没有出去挣钱过,但吃穿用度并不刻意俭省,好吧,要是他家里有钱也说得过去,可是有钱人为什么要住在后李子巷呢?
还有当时请梵准准过去隔壁吃席的男人在那天之后再没出现过。
图尧,到底是什么人?
梵准准胡思乱想没个头绪,下午早早就想收摊,刚把摊车上的书用布蒙起来,被人叫住了。
“哎哎,小兄弟不忙走。”
两个家丁打扮的青年拦住他,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两本书,二话不说塞给他,“抄两份,我们少爷明天就要。”
梵准准看这两人不客气的样子,皱了皱眉,慢条斯理地说:“对不住大哥,您还没给白本。”
给他书的青年不耐烦道:“什么白本?我们少爷只给了书,莫不是你讹我?”
白本就是用来誊抄的书样或者纸张,请人抄书时一并准备好,再和书一起给抄书先生,要是没有白本就把纸钱算进去,因为大户人家多喜欢用点好纸,一般都是给东西,对墨的要求倒不高。
梵准准点点头,随手翻翻页数心里估算一下成本,提醒青年,“那请您回给贵少爷,一本算六十文,一共二两四十文,明日请算好给我。”
两个青年对视一眼,刚才没说话那个开口质疑,“哎你怎么做生意的,别以为哥几个不知道价啊!你一百页收三十文,这书这么薄,你当我瞎的?”
梵准准好声好气地解释,“因为你们没给白本,所以要算纸钱,我用的纸一百页要……”
“啰嗦什么!”那人打断他,踢了踢他的摊车,“总共就一两,再敢多要信不信我烧给你,还纸钱!”
卧槽,这简直是抢啊,梵准准知道他们少爷肯定不在乎这点钱,到时候他们报多少是多少,一次被他们压了价吃回扣,以后次次都会被压价,不能开这个头。
他哼了哼,把书递回去,“那对不住,这么低的价我要赔的,我不接这活儿了,你们找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