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依言招办，金陵对着他耳朵轻声说了六个字。

“不可说，不可说。”

王九呆了一瞬，金陵一合折扇，笑意盈盈地说：“王九小友，话到此处，以你的聪明才智，怎会猜不出我的意思来？”

听说王九又把他当小孩子哄，龙蛋气得跳脚，“本，本太子说了多少遍……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有一百多岁啦，你以后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

王九只笑笑，却没同他辩驳。

龙蛋绕到他脖子边上蹭了蹭，软着声音撒着娇，“阿九……你就告诉我吧……金陵君到底对你说什么啦？”

王九道：“你为何这么关心？莫非，莲花变色同你有关？”

龙蛋闻言立刻扭头，“才没有！谁关心！本太子跟那劳什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王九道：“真的？”

龙蛋连连点头，“真的真的！”

王九看着龙蛋憨态可掬的样子，禁不住摸了摸它光秃秃的蛋头，“金陵君同我说，莲花变成粉色是因为它让你实现了你最期盼的愿望。殿下，看来你真的做了个妙不可言的美梦，而且，此中滋味，尚且不足为外人道也。”

龙蛋享受地向上拱了拱脑袋，犹自不满足地说：“阿九……你别叫我殿下了……我有名字的，苍竹，是娘亲给起的……”

王九道：“苍松翠竹，高风亮节，王妃娘娘……用心良苦……”

龙蛋则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阿九，你是不晓得——娘亲生我之前对我父王说过，若是个公的，就叫苍竹，父王说，若是母的，就叫……”

王九道：“叫什么？”

龙蛋语气格外凄楚，“我可就告诉你一个人啦……父王说，若是位小龙公主，就叫……翠莲……”

王九脸皮一抽，不自觉发问道：“翠……莲？”

龙蛋拼命往王九怀里拱，用悲痛欲绝的调子嚎哭起来，“阿九，你看，我险些就叫了翠莲！阿九……阿九……父王还给我找借口，他说，我出生不易，且凡间一向都是贱名好养活，阎王来了都不收。他还说，翠莲已经不错了，跟苍竹对仗得很，凡间还有狗蛋儿，丫蛋儿，他都没考虑！”

王九尽量忍住不笑，语气有些闷闷，“其实……翠莲……还不错……比其他的……好多了……”

龙蛋垂头丧气，“所以，我父王根本就不在乎我，他大概，早就后悔跟我娘亲一起把我生下来……现如今，他当龙神风光无比，我却在这里碍着他，他，他根本就是讨厌我。”

王九把龙蛋搂在怀里，轻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天底下有哪个父亲不爱儿子的？”

龙蛋沮丧地蜷缩起来，声音格外可怜，可怜中又透着倔强，“哼！我就是知道，当年我刚刚有意识，还没有一颗鸡蛋大，我父王就嫌弃我，他用翠莲的名字嘲笑了我好多遍，还说了许多我娘亲的事……当年要不是为了生下我，我娘亲根本就不会去世……他不想要我……我也没硬要被生出来啊……他怎么能这样……把我生出来了又讨厌我……”

王九心里像揣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又有点酸酸的，突然想到——他自己，也是从一出生开始，就再没见过自己的娘亲，至于父亲，更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了。

这多少年来，他都是孑然一身，飘飘而至，倏忽而去，从没在意过什么，也从没被任何人在意过。

后来，虽然有幸得仙缘，结识许多友人，但他对于这浩荡天寂寥地来说，仍是孤寂一人。

不论天上人间，便如飞鸿踏雪泥般，鸿飞不复计东西。

“不是的……”王九道，把龙蛋抱得再紧了些，柔声说，“怎么会呢？当时王妃娘娘去世，龙君他……该是很悲伤的吧。可是，因为他还有你啊，他一直小心地捧着你抱着你，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你摔碎，你想，如果他真的讨厌你，怎会不厌其烦地将为你取名的细节说了一遍又一遍，怎么还会对你说他与你娘亲的旧事？”

龙蛋颤了颤，道：“阿九，其实我晓得你说的也对，可是我父王……他对我连一句好话都没有……我稍稍有一点点不守他定下的规矩，就要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把我关起来……阿九……”

王九笑着安慰他，“龙君待你严厉，是对你有期望，不娇惯你，这是他的苦心啊。”

龙蛋却道：“龟丞相这么说，临安君也这么说，现在连阿九你也这么说……我不相信！”

第十一章：天道

王九想了想，把龙蛋从衣领旁边拨了出来，对他说：“我曾在凡间听说过，养儿方知父母恩。也许，等到你以后也有儿子了，就会明白吧！”

龙蛋忽然变得有些扭捏起来，往旁边挪了几下，底气不足地说：“我……我还早呢……”

“也对，你现在的样子，怎么讨到老婆嘛……”王九玩笑性地捏了捏蛋头。

龙蛋登时怒不可遏，“阿九你又笑我！”

“好了，不笑你，不过，你这脾气确实得改一改，不然有哪家姑娘受得了……”王九无奈地敲了敲蛋壳。

龙蛋扭了扭圆滚滚的身子，慢腾腾地说：“我将来……我将来才不会讨姑娘做老婆呢。小姑娘一碰就哭，麻烦得要死，本太子才没空哄她们……再说，阿九不也没讨姑娘当老婆……”

王九不知该哭该笑，要知道他早些年确实也有过这个心思，找一头老实敦厚的母王八，安分守己地生一窝蛋，安分守己地教小王八捕食，安分守已地把王八的日子过下去。

但现在……这样的心思不提也罢……

“我跟你不一样……”思索半天，终于只对龙蛋说了这样一句。

龙蛋在王九的手心滚了滚，小声嘟囔着：“我知道，阿九老是把我当小孩子……”

它说着说着，闷闷不乐地滚到床上去了，把小被子一卷，直接躺平了。王九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小殿下，只得跟过去，也在床边坐下，龙蛋往床里侧蹭了蹭，故意不理他。

王九看它这闹别扭的模样，莫名其妙心软得一塌糊涂，帮龙蛋把被子拉了拉，软着声音说：“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

龙蛋的声音闷闷的，“我不是小孩子嘛……”

王九道：“哦。”

龙蛋又说：“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王九道：“哦。”

龙蛋说：“我从小立志，将来要当龙神的……我也从来不和其他小孩子一起玩……”

王九道：“哦。”

龙蛋打了滚儿，“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王九道：“我在啊。”

龙蛋道：“你以后不要把我当小孩儿哄……”

王九摸了摸鼻子，“我哄过你吗？”

龙蛋一口气弹了起来，申诉道：“还说不是，这句不就是！”

王九打了个哈哈，搂住龙蛋，“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拿你当小孩哄了。”

龙蛋犹自不满意，“要拉勾勾。”

王九迟疑道：“这……我担心你不方便。”

龙蛋浑身上下溜圆溜圆，更无一处可用来“拉勾勾”。

龙蛋在原地转了个圈圈，跃跃欲试着说：“那你就亲一下我嘛。”

王九道：“亲一下？”

龙蛋道：“没错。”

王九再一次打量龙蛋，好似存在感应一般，龙蛋挺了挺腰——如果它存在腰这个部位的话——所以在王九的角度看，龙蛋挺了挺肚子，“就亲这里，好不好？”

王九叹气道：“好。”

抱住龙蛋，挪到近前，正待下嘴之时，外面传来麟华冷冰冰的声音，“太子殿下在里面吗？”

王九连忙把龙蛋一放，走过去开门，只见龙君一脸冷淡走了进来。

龙蛋眼见期望落空，心里十二万个不甘心，跳起来道：“你又找我做什么？”

麟华淡淡地说：“我不是来找你的。”

他稍稍一使眼色，龟丞相便从外面狗腿地滚了进来，上去扯住小太子，道：“殿下，随小臣出去吧。”

龙蛋挣扎道：“凭什么？不能让我听到吗？”

麟华不耐烦道：“龟丞相，把太子丢出去！”

龙蛋道：“本太子就是不走，谁敢丢本太子！”

龟丞相道：“小祖宗诶，你就饶了小臣吧，跟小臣出去，好不好哇？”

龙蛋道：“本太子说不出去就不出去。”

王九道：“殿下，要不你还是出去吧。”

龙蛋委屈地哼起来，“阿九……”

王九走过去摸摸它的头顶，龙蛋伤心地垂下了蛋头，“哦，那本太子走了……”便蹲在龟丞相手中，走不了几步又扒拉着门板回头对王九说，“若是父王敢欺负你，你回去要对我说！”

王九道：“好。”

龙君一脸寒气往外森森直冒。

王九顶住压力目送龙蛋离开。

麟华挑了个好椅子坐了，王九不敢坐，讪笑着说：“呵……呵……君上若有需要，直接宣召小仙便可，何必劳动大驾……真是……真是……”

麟华冷冷道：“行了，别装了。”

王九眨了眨眼，“小仙不明白君上的意思。”

麟华道：“本君一向喜欢直接了当，最没有耐心跟别人兜圈子。”

王九拱手不语。

麟华继续道：“我知你身上结界已破。”

王九赶紧溜须拍马，“君上果真好眼力！小仙惶恐。”

麟华道：“我还知此事与摇光有关。”

王九打蛇随棍上，“君上果真料事如神！小仙死罪！”

麟华眯眼，“王九，你一直是聪明人。”

王九道：“小仙愚钝，但有一样，凡是答应别人的事，从来没有变过。”

“本君问你，竹儿于你，意味着什么？”

王九道：“君上实在不必如此。君上的良苦用心，殿下假以时日，定会明白。”

麟华伸手一指，桌上茶杯自动满上，王九连忙凑上去奉茶，麟华接过，冷冷看了他一眼。

“如果——本君已等不到那天了呢？”

王九悚然一惊，“哪里……君上……定会福寿绵延，长命万万岁……”

“可知摇光为何要解你封印？”

王九摇头，“小仙不知。那日，摇光仙君看上去……有些奇怪。”

摇光孑然一身，立于花树之下，手拈一点梨花瓣，指尖银光微微颤动，露出一丝微笑……

他说：“王九，至上佛性，不外如是。瑶池众仙，虽则得证天道，单论此处，未必及你。”

语毕时，王九脑海中的记忆封印已解，而摇光也已化光而去。

王九确实想起很多东西，也有更多疑惑。

“他应知本君对你说过的事情，如今他又收你为徒，为你破开结界，实在对他一点好处也无。本君也想不透彻。”麟华的眼眸，正一眨也不眨地落在王九身上。

王九从容道：“小仙知君上疑虑，也深明君上苦心，但无论如何，答应过别人的事情，从来不变。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我对太子殿下，也仅有一颗心，王九此心，正如此言。”

麟华轻轻叹了一口气，“王九，你实在是个聪明人，有时候却又傻得可以。”

王九笑道：“小仙哪里聪明，其实一直傻得可以……承蒙君上不弃，小仙自当肝脑涂地。”

麟华皱眉，“你若收起这油腔滑调的毛病……”

王九抢白道：“那小仙也就了无生趣了。”

麟华道：“竹儿从小极少将别人放在心上，他没有娘亲疼爱，我对他，也少有热脸，因为我心里明白，自己终有一天要离开他。现如今他待你如此，本君只担心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他身边不会再有任何人，这是作为龙神的宿命。本君希望你也能明白这一点。”

王九摸了摸鼻子，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恰如枝上花，风一吹，便天各一方。小仙从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麟华道：“你倒是想得很开。”

王九道：“君上谬赞了。”

“对了，你和竹儿准备准备，离开龙宫吧。”

王九一愣，“这是为何？”

麟华道：“竹儿破壳的日子，大概要近了。你有所不知，龙族破壳，极为凶险，若稍有不慎，可能便有性命之虞。”

“既然如此，待在龙宫之中岂非更为安全？”

麟华道：“本君听闻，各方龙君皆蠢蠢欲动，想要在这段时间内对竹儿不利。而本君现下事务繁忙，不能常在龙宫，对竹儿来说，其实是非常危险的。”

王九道：“龙神之争，虽然激烈，但各方龙君都是成了名的神仙，当不致做出这种事罢！”

麟华瞥了他一眼，继而不屑道：“你可知……在上一次龙神之争中，本君宰了多少条龙？”

王九一脸惊恐，“君上……果然……威武……”

“在众多竞争者中，若论实力，你和竹儿加起来连蟾君的一根指头都比不过。若没有本君照应，恐怕本君只好替你们收尸了。”

麟华顿了顿，看见王九一脸菜色，嗤笑了一声，继续说，“不过，替你收尸倒是未必。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投靠蟾君，本君也不能拿你怎样，最多……”

王九赖皮一笑，问道：“最多怎样？小仙愿闻其详。”

“最多不过掀了你的王八壳，扒了你的王八皮，剁了你的王八脑袋。暴晒三日，而后丢到人间的中药铺子里去——”

王九擦了擦冷汗，“小仙能成为一味中药，实在也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麟华冷笑，“不过是丢到中药铺子里生火罢了。”

王九再擦了擦汗，拱手道：“君上果然想常人之不敢想，为常人之不敢为。小仙……实在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