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 下——疯魔成活
疯魔成活  发于:2015年06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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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言重了。”宗法大人陪笑,挥手令退刑官等人,将宝儿请到后堂一间窄室里。

“此是君上思过之地,祖宗法令严明,因此不予茶点供暖,任何皇室贵胄到此都是这般待遇,一日三餐也都粗茶淡饭,床上被褥也不得稍有添置,唯有笔墨可令添补,方便思过者着文自检,桌上另有太祖亲撰警言篇及完本宫训各一部,思过者若无检文,也可抄录以省,不知君上可听明白了?”

“嗯,你说得很明白,我都记下了,还有我要跟你道歉,刚才我态度不好,其实是害怕挨打才虚张声势,所以你不要跟我计较,原谅我年少无知,好吗?”

宝儿羞窘而诚恳,宗法大人笑而点头,又目光征询柳岩的意思,知道柳岩不急着走,于是先请告退。

宝儿不等柳岩说话就抬手止住,“你是皇上的人,我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所以你可以走了!”

又是虚张声势吗?或是拿我作皇上的替罪羊,恶语相向,以泄心中屈愤。

柳岩暗自好笑,上前捏了捏被褥,“太单薄,这屋子偏阴生寒,又没个地炕暖炉……”

“冻死我活该!”宝儿虽是笑着,泪水却一下就出了眼眶,停不住似的噼啪往下掉,看得柳岩心酸心疼,伸手轻拍宝儿肩背,“不用憋着,放声哭出来会好些,我知你早就想痛哭一场,只是不想惹得朋友跟着难受,你才一直压抑不放……”

“你管我!”宝儿扭过身去,拿袖口狠狠抹净泪,回头冷笑道:“你也是我朋友,但你更是皇上那边的,所以我即使当你面哭了也不会放声哭,免得被你讲给皇上知道了,反成了你们的笑料!”

“我不会笑你。”柳岩凝色肃语,恨不能言明皇上的真实心意,又很奇怪小孩就算不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也该质疑皇上为何突然变心,难道皇上平日里那些恩宠竟不曾得过小孩的诚信?否则怎会陡然遭弃也不追问原因,一昧只道皇上变了心,竟似变心之事原本就在小孩的意料中一般?

“你还爱着吗?”柳岩忍不住替皇上有此一问。

宝儿翻白眼,“变心的又不是我!真当我好欺负啊!这话你该问他去!莫名其妙变了心,还好意思叫我思过!我唯一的过错就是直到现在都还不要命的喜欢他,如果他现在来接我,我马上屁颠颠跟他回去,半个解释都不会跟他讨要,他说爱我,我就信,他说不爱了,我也信,因为除夕那天他跟我说过,我只需要相信他,跟从他,爱他,然后我所有的疑问都会得到解释,所以你也不要问我什么了,但凡我说出来的都是我的真心话,而我的心早就不属于我。”

宝儿说着就和衣上床,拉过被子从头蒙到脚,半天不见动静,似乎睡着了,却有低低的呜咽声隐约可闻。

柳岩注目良久,最终叹息而去——小孩不是被皇上所伤,而是被他自己——情本伤人,何况情痴?

第101章

宝儿在宗司处的日子并不难过,除了屋子冷点,饭食差点,心情糟点,好像还有点着凉生病以外,别的都还不错。

又一阵咳嗽平复后,宝儿在那张记录天数的纸上画下一朵桃花,这是第七朵,古人结绳记事,他这个就叫桃朵记日,来这儿的当夜冷得睡不着,第二天开始打喷嚏,头疼鼻塞眼皮沉,晚间时开始轻微咳嗽,第三天咳得更厉害些。

当年管家就是这么越咳越凶,最后咳出了血,殷红如梅,喷洒空中,却似院里的小桃被风吹起漫天妖娆,可恨当年的自己竟将管家咳出来的血喻作那般美景,果真年幼无知吗?

恐怕是太过笃定,从不相信管家会离开他,即便有人说他的管家快死了,他也不信,甚至以为院里的小桃会让管家好起来,所以每天都捡一片桃瓣放在管家枕下,管家说了,放满三十片桃瓣时,他会好,可是没能放满,二十七片时,管家没了……

如今自己以桃朵记日,画满九十朵就能从这儿出去了,画得满吗?

可以作弊就好了,不管天数问题,一口气画上九十朵,三个月的思过期满,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药治病,总之不能象管家那样死掉,现在他有钱了,不会挨饿受冻,不会病痛不治……

可是现在就很冷哎!昨日送饭来的杂役还笑他拿被子当棉袄,说什么有损形象,都快冻死了谁还在乎形象?别跟他说什么春天快来了,春寒也是寒哪!

这不,送饭的杂役又来了,而且比昨天穿得厚,可见外头寒风凛冽,真个注意形象,怎么不薄襟春衫扮得伶俐猴子似的来?

“君上怎么又裹被子?”杂役一面摆饭,一面笑。

宝儿也笑,“你不知还有一种思过大法叫自虐吗?这屋子太过凉爽,我舒服得想放声高歌,可我在思过啊,所以不能让自己舒服,裹紧被子热死我,以此自虐自罚。”

杂役呵呵笑,“君上嗓子有点哑了,就是放声高歌唱哑的吧?”

“是啊,白日不敢放纵,夜深时我才扯开嗓子唱……”宝儿说到此处却是剧烈咳嗽,感觉心肝脾肺都快咳出来了,却只有眼泪而已。

“君上莫不是病了?”杂役问得闲扯一般,手上还递着饭碗。

宝儿揪胸大喘,好容易才平复下来,拿手背抹去咳出来的泪,使劲睁着昏花的眼瞟了杂役一眼,垂眸笑道:“我自小娇生惯养,后来做了凤麟君,更是保养得精贵,想是老天知道我会有今日这般磨折,才会让我提前养了一付强健的身体,所以我怎么会生病?”

“那是。”杂役点头哈腰,再次递上碗筷,“君上请用饭吧!小人还有别的差使。”

宝儿点头,却不敢接碗筷,昨日的饭里埋了一只死老鼠,害他吐得天昏地暗,今日这饭里还不知埋了什么呢!

“君上请用饭。”杂役又催一遍,宝儿满心恐惧化作悲愤,但是不能哭,不管这个杂役是受人指使还是本性恶劣,总之是坏人,哭了就是示弱,所以不哭,不让坏人得意!

“我不饿,你收走吧!”宝儿裹紧被子坐到窗边的小凳上,风从破损的窗棂灌进来,吹面寒雪的感觉。

“君上多少吃点儿吧!或是在怪小人昨儿拿了不对的饭食?可是小人昨儿解释过了,原是几个无聊人的恶作剧,而且不知是君上的饭食,否则纵有天大胆也不敢作这掉脑袋的事,君上还是不信吗?”

我当然信,是他让我来这儿,所以在这儿发生的一切,我都信。

宝儿涩涩一笑,抖着手继续写他的自检,嘴上淡淡答话,道:“你问我信不信,我却想问你,知道信字怎么写吗?”

杂役莫名其妙,宝儿回头调皮一笑,抡笔在空纸上写了一个信字,“呐,人言为信,若不为信,必非人言。”

杂役傻愣不解,宝儿指了指饭碗,杂役忙端了送上,宝儿不接,只是拈了几粒饭当浆糊,把那张写了信字的纸往破窗上一贴,“这就是我在此间的座右铭,凡是人言,我都信。”

杂役莫名点头,继续递送碗筷,“君上的话小人听不太懂,还是快些吃饭要紧。”

“我百毒不侵。”宝儿头也没抬地说了这么一句,杂役呆若木鸡,半晌才一点点恢复笑脸,“君上说笑……”

“第一天给我送饭的大哥倒是爱说笑,送来的饭菜也令人舒心,第二天换了不爱说笑的你,送来的是残汤剩饭,第三天继续,第四天送来冷菜馊饭,第五天的菜里有老鼠屎,昨天升级成死老鼠,以此类推下来,今日不是该下毒了吗?”

杂役呆了又呆,强撑的笑容僵了又僵,宝儿看得哈哈笑,却引来又一阵剧烈的咳,揪胸痛苦半晌才渐次平息,可不敢再大笑了,继续写着自检书,似在自语,道:“我知你不敢下毒,只是昨日的死老鼠吓了我一大跳,今日我也吓吓你,算是扯平了,只是我不饿,你把饭菜收下去吧!如果你怕交不了差,我给你写张证书,证明你已尽职尽力,你的主子看了,应该不会为难你,好吗?”

杂役点头,随即愣住,很明显的露馅表情,宝儿又想笑了,却怕吸进大股冷风又引起大咳,于是拼命忍住笑意,闲话般说了四个字,“怡贵妃吗?”

杂役瞪圆了眼,答案却尽在眼中,宝儿领会般点点头,掷笔托腮,叹道:“你也是个可怜人哪!多半是受人所挟吧?但你也该知道何谓杀人灭口,又或者你是拿人钱财,但同样免不了被灭口,这不是我吓你,因为我太知道后宫女人的可怕性,她们的阴谋诡计曾吓得我一个朋友屁滚尿流,我则亲身体验过被人捆绑灌毒,甚至把我扔在有鬼的地方吓得我半死不活,只要尝过她们的手段,哪怕侥幸活下来,也会让你从此对女人产生无限恐惧,当然,前提是,你能侥幸活下来。”

杂役痴傻呆愣,突然跪到宝儿脚边,“君上开恩!小人罪该万死,求君上饶了小人的狗命,救救小人!”

宝儿摇头,轻拍杂役的肩,“你好自为之算了,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君上没吃今日的饭,所以不会有事,小人实在鬼迷心窍才会受人指使,如今知错了,但求君上救救小人!怡贵……小人一定会被灭口的!君上救命啊!”

杂役抱了宝儿的腿哭求,宝儿轻拍其背,“你起来吧!我都没哭,你有什么好伤心?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如今正在负,你也一样,既然上了她的船,你只能任其摆舵,船还没靠岸,你就改坐别艘,这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小人不是大丈夫,小人只求活命!”杂役惶急哭吼。

宝儿很无奈,“你不单单想活命,你还在为难我,因为选择救你,我就必须死,否则你怎么交差?关键我死了,你很快也会死,么我不是白死了?这都是其次,重点是我的死没能达到救你的目的,也就是说,我是很不负责地选择了救你,而我平生最鄙弃的就是不负责,所以你说说,我怎么能做一个自己都鄙弃的人?”

杂役呆滞,却又突然哭起来,“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你没有!”宝儿鄙夷道:“你若真有那些牵绊,怎会轻上贼船?就象我除了他以外,实则孑然一身,否则又怎能轻松自在地放纵任性?虽然会担心连累师门及朋友,但又残忍地认定他们能自保,所以毫无顾忌惹怒了不该惹的人,包括乖乖来这儿受训思过,都是无所牵绊的任意蛮行,所以你骗不了我,你并无老小。”

杂役语塞,半天才吞吐道:“怡贵……她说会给小人一个更好的差位,还会给小人配一门好亲事,小人就鬼迷心窍了,可是君上点醒了小人,小人一定会被灭口的,君上若不救小人,小人立时死在这儿!”

杂役跑去端了那碗有毒的饭,作势要吃,宝儿翻白眼,“你都敢死了,还怕什么死?再说一个男人以死要挟很难看好不好?而且我只说我救不了你,天下比我聪明的没有了,但是比我厉害的到处都是,从这儿出去,你闭着眼睛瞎走乱逛都能碰到救你的人,比如当朝丞相,或者大理寺卿顾大人,不然就翰林院李编修也能救你,总之这些都是厉害的人!”

“小人哪有资格跟他们说话?就是见到了也得远远避着……”

“你不会拦轿喊冤?”宝儿笑咪咪招手,“你过来我教你,这个很简单的,关键是声音和表情,你要喊得声嘶力竭,表情要苦大仇深,再配上撞刀口一样的动作,一头扎到轿子边,不管碰到什么都死抱着不放,就算被人踢断肋骨、打破脑袋,你也要坚持不喊痛,只喊冤,大人们一定会被你杀猪一般的嚎叫打动,然后会给你机会诉说冤情,这儿要给你一个提示,千万不能在他们上朝的路上喊冤,那是找死,明白了吗?”

杂役又傻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好像被人耍了,但又不十分确定,因为耍他的人一脸天真诚恳,不过眼里总有那么股子笑意……不对,是被耍了!

杂役嗖地变了脸,端过饭菜凑到宝儿嘴边,“君上还是吃了这饭吧!或许这样就能救了小人也说不定!”

宝儿嗯嗯点头,“这就对了嘛!我先前就教你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人不能脚踏两条船,即使选了一条驶向忘川的船,也要义无反顾坐到底,实在后悔了就用侥幸心安慰自己,现在你就做得很好啊!知道会被灭口,但又上不了我的船,所以逼我吃有毒的饭,也许我死了,你能侥幸不被灭口呢?想法是不错,但你提前老年性健忘,不跟你说了吗?我百毒不侵!”

“试了才知道!”杂役按住宝儿硬塞,宝儿手脚并用,奈何力气太小,幸亏杂役一只手还端着碗,占不了多少便宜,但还是把宝儿踢翻在地,宝儿顺手抄起小凳砸上去,杂役痛呼一声,丢了碗,抱头杀猪一般的叫。

思过室在宗司后院的偏僻处,所以许久才有人闻声而来,只见送饭的杂役抱着血脑袋高呼乱叫,思过的凤麟君在一边捂嘴抓胸咳得惊天动地。

宗法大人闻讯赶来,杂役哭诉君上嫌弃饭菜打了他,宝儿嗯嗯点头,不单今日的饭菜,连着好几日的他都嫌弃得想打人,本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他才勉强按捺下来,今天实在忍无可忍,费了半天口水才激得对方先出手,如果不是咳得停不住,他会砸一下就算了?笑话!

宗法大人怒极,按照相关罚令,罚宝儿抄写太祖警言篇之惜食章,不予饭食两日。

不吃更好!那种饭菜谁稀罕?宝儿裹被上床,直到屋里清静下来,泪水才哗哗尽情流……

天翼,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才把我关进来,我都开始有点怨你了,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你,而且我会努力不死掉,总之我等你给我解释,或是你的苦衷,或是你的变心,我等你解释。

第102章

禁食两日是什么概念?

对于娇生惯养的人,是酷刑;对于病人则是可有可无。

但是对于三五日都不曾好好吃一顿的病人来说,禁食就是要命。

宝儿猜测自己究竟会饿死还是病死,现在算是体会到管家当年的痛苦了,饿得头昏眼花、四肢乏力,从肺腑深处生起的咳嗽感都没力气咳出来,卡在喉头憋成一团灼热的火,烧得眼冒金星、两耳轰鸣,痛苦挣扎半天才憋回去,却激起更深沉的咳嗽感,不受身体力道的支配,象是肺部烧起一团火,自发喷涌,一路烧灼而出,喊不出声的痛,只有淡淡甜腥令人绝望……

坚持不了了吧?快死了……死吗?不能死啊……天翼会伤心……会吗?

一定会的,天翼是含情深重,却钝于情的人,福公公和全公公都说过一些天翼小时候的事,那时的天翼很羡慕有母妃的皇嗣,花园里、宴席上,各种节气集会中,皇嗣们都跟母妃一起出席,或高兴或委屈,都有分享和倾诉的人,只有天翼没有……天翼很可怜……

但是天翼不让人可怜他,就算示弱也是一种逞强,或被别的皇子欺负,或被先帝的嫔妃们嘲弄,甚至被谣月侮辱,被人殴打,凡此种种都是天翼逞强的示弱,与其被人同情,不如被人蔑视,宁可为人所厌,也不要无论真假与否的关怀——孩子气的任性,孤绝的傲气!

其实很可爱呢,那时的天翼!一直到现在,都还可爱着,只是真正懂他的人没几个吧?

沈哥哥懂他,却是带了赎罪的心情,然后才是兄长对弟弟的疼护宠溺,在这样的感情驱使下去了解一个人,也许懂得很明朗,却不一定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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