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点，上千名毕业生在操场上排着队，听校长讲那又长又臭的无聊讲话。

邵阳快要睡过去了，太阳又大，地上连个遮挡物都没有，他实在太热。郑冲也想赶紧结束这遭罪一样的典礼，实在受不了，只有李泽恺的心不在校长的演讲上，一个劲在队伍里东张西望，不知在看什么。

一个半小时后，油光满面的老头在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中退了场，学生们回到班里，领了各自的毕业证书，再签过名字，就算是正式毕业了。

班里的人都走完了，李泽恺是最后一个，郑冲在门口不住的催着他快一点，已经中午了肚子饿想吃饭，李泽恺却一直心情焦虑，动作也慢吞吞的。他叫住了准备走人的班主任，问怎么没见陆衡的毕业证书。

班主任牛老师挤了两下绿豆大的小眼睛，奇怪的说：“陆衡？陆衡是谁？哪个班的学生？”

李泽恺傻了眼。

本来坐在座位上的邵阳一听立刻站起身，拽住还想继续询问的李泽恺，把他拽出了大门。

牛老师见状满脑袋问号，摇了摇头，迈着步子走了。

“邵阳你干什么？我有事问老师啊！”

李泽恺被踉踉跄跄地拽到楼下，邵阳这才松开手：“别问了。”

李泽恺不解道：“为什么不让问？陆衡今天没来，我帮他领毕业证还不行啊？”

“怎么了怎么了？你们干嘛呢？陆衡怎么了？”郑冲见状好奇地走上来。

邵阳的眼里带着些许复杂意味，说：“你没听见老牛刚才说的话吗？”

李泽恺一愣，老牛刚才说的话？

老牛问自己，陆衡是谁，是哪个班的学生？

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啊？”不明真相的郑冲大呼小叫。

“陆衡已经走了，”邵阳道，“现在除了我们几个，没有人再记得他。”

“你说什么？”郑冲惊道，“这怎么可能？”

李泽恺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八班的班长此时正拿着签字表下楼，路过三人时打了个招呼。李泽恺忽然闪电一样猛地抓住了他。

“班长！你知不知道陆衡是谁？”

班长被吓得一哆嗦：“你说谁？谁是陆衡？”

郑冲赶紧上去拽李泽恺，但是拽不动。

李泽恺充满希冀地望着他们的班长，班长有些发怵：“不是……谁是陆衡啊？你你你……你要干什么？怎么啦这是？”他被揪着衣服，一会儿看看郑冲一会儿看看李泽恺。

李泽恺满脸难以置信，看来真的没有人记得陆衡了。

邵阳上来让他松开手，班长撂下一句没事吧你们，赶紧跑了。

郑冲咽了口唾沫，望着跑的没影的人，担心地轻声问到：“邵阳，陆衡这就算是消失了吗？”

邵阳点点头。

李泽恺心里很难受。他为什么连毕业都不肯不参加，就这么突然走了呢？

“他怎么又一声不吭不见了呢，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告别啊……”

邵阳道：“见了又能怎么样，见了面你就不毕业了吗？他能跟你一起去上大学吗？”他想了想，说了一句，“长痛不如短痛好。”

郑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李泽恺气息忽然乱了，拳头一握，大步流星跑了出去。

二人看着他的背影。

“邵阳，刚才那句话你从哪儿学的啊？”郑冲斜着眼睛看邵阳。

“小说里面。”邵阳微微皱眉，“怎么，这句话不是用来安慰人的？”

现在又转战小说了吗？郑冲捂脸。

李泽恺一口气跑到了教学楼外，现在是大中午头，楼外的太阳耀眼刺目，大地一片明晃晃的白。

胸口怎么这么难受……

李泽恺揪着自己的衣领，灼热的日光直照在他身上，他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前像压了块石头，又闷又疼。

眯了眯眼睛，他开始沿着小路一直走，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陆衡又消失了”这句话一直回荡着。

走着走着，李泽恺心里忽然又想，可能陆衡现在也在这里游荡着呢，也许他还能看见自己。

只是现在自己已经见不到他了。

李泽恺停了下来，就这么在太阳底下晒着。

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一回头，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只不知被谁丢在篮球架下的篮球，被风吹得滚来滚去，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李泽恺上去把它捡了起来。

教学楼背后那条林荫小路上，路边两排杨树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李泽恺想起那天晚上，陆衡消失不见，自己听见的也是这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只是当时的陆衡是跟自己开玩笑，可现在他再也不会出现了，起码在自己下次来看他之前，都不会再出现。

他来到楼背面的墙根下，找陆衡的那块石碑。

那天晚上是陆衡带他来的，没有认清具体位置，摸索了一阵后，终于在一片茂密的草丛里找到了那块黑色石碑。

草丛长得很茂盛，这是学校专门种的一种草，夏天时会开满紫色的小花朵，现在已经有花骨朵缀在上面，黑色的石碑就在花骨朵里露着头。

李泽恺盘腿坐在草地上，拨开草丛，伸手摸了摸石碑光滑的表面和高山流水般的纹理。

真的挺漂亮，几百年岁月过去，泰山石敢当五个鲜红的大字依然清晰如故，就像在表明这就是陆衡的生命一样。

可是终究是块石头，不是人。

李泽恺觉得眼眶有些酸，他说：“陆衡，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你。”

只有风声拂过，吹动树叶和草丛窸窸窣窣的声音。两只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叫了两声，又叽叽喳喳飞走了。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不知为何，李泽恺的脑中忽然掠过这句词，再看看自己，却在一块不会有什么回应的石碑面前，孤身一人坐着。

看着手中的篮球，邵阳的忠告又一次在脑中一闪而过。

“如果你一直是块石头，我也不用想这么多。”李泽恺苦笑，“但是毕竟咱们遇见了，这就是上天注定了的……”他又伸手摸了摸石碑，把手里的篮球放在石碑旁边，刚刚好挨着它，被草丛掩盖着，不会到处滚。

“我毕业了，要走了，可是你会在这儿一直等我的对吧？陆衡，就算是有一天别人都忘了你，我也会记住你的，你也千万别忘了咱们说好的话。”

他站了起来。

李泽恺的身后，一棵高大的杨树顶，陆衡正像个妖精一样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看着下面的人把草丛掩好，让石碑只露出个头，然后转身离去。

他什么都没说，只目送他远去。

37、离别之夏（一）

没过几天，考生的通知书到了，郑冲和邵阳十分顺利的考上了他们报考的学校。

回家的路上，郑冲兴奋极了，一个劲拽着邵阳的袖子直叫：“我爸妈说我要是考上了财大就给我包个大红包！啊啊啊受不了啦！那可是真钱哪！我爸还一直怀疑我考不上，这回我得从他那儿多讹点钱来！让他对我没信心！”

邵阳抽出自己的体恤短袖，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眼神，真是吵死了。

“哎哎，先别走啊！”郑冲拉住邵阳，“咱们去看看阿恺吧，我都好久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情况。”

邵阳直直的看着他。离上次返校才过去三天而已，他又在发什么疯？

郑冲嘿嘿傻笑一下，挠了挠自己的刺头：“你看你，别这样看着我好么，怪不好意思的。”

邵阳扭头就走。

“哎哎哎，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搞怪了还不行！”郑冲追上去，“我就是有点担心阿恺。上次咱们回家的时候，我觉得他神色有点奇怪，打电话问他，他也不说怎么了，你就陪我去看看他呗。”

“恋爱而已，有什么奇怪的。我不去。”邵阳说，他现在都快热死了，一点都不想多事。

“恋爱？你说阿恺啊？”郑冲傻乎乎地问。

邵阳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你开什么玩笑？”郑冲嘴巴长得老大，“他恋谁啊？他跟谁啊？难道是跟陆衡？你别逗我了，我平常说他俩是两口子，那只是纯粹开玩笑的！”

邵阳还是不想理他：“你开的玩笑我从来都没笑过。”

郑冲目瞪口呆，又有点想哭。

难道真是是真的？自己一语成真了？他有这种特异功能吗？

郑冲站在原地愣了十秒钟才恢复。

“不行！既然这样我更担心了！走走走，快去他家，必须得去瞧瞧他！”他大步流星地追上去一把拉住邵阳的胳膊。

邵阳不情不愿地被带到了李泽恺家里。

李泽恺的通知书是直接寄到家中的，比他们都要早，家里人都已得知他被录取的消息。

李泽恺的继父高兴得跟中了头彩一样，见人就夸自己的儿子多么出息多么优秀，脸都笑大了一圈。弟弟王辰也特别钦佩自己的哥哥，发誓说自己将来一定要向他看齐，还要超过他。

李泽恺的妈妈笑眯眯地把二人迎了进来。

三人来到李泽恺的房间里，李泽恺正在玩电脑。

“你们怎么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他放下鼠标，脚一点地，带着转椅转到了他们面前，“刚从学校回来？怎么样，通知书是不是都拿到手了？”

“嗯，都到了。”郑冲说。

邵阳也点点头，从一进屋他就坐在空调下吹冷气，没挪过脚。郑冲一直说他是冰棍做的，半点热也不能受。

李泽恺很高兴，拿起邵阳的通知书看了起来：“郑冲已经说过他报的学校了，看看邵阳是被哪所学校录取的。”

郑冲好奇，也上去看：“怎么样，他考的哪所学校？”

两人一看校名，统统傻了眼——B市人民大学哲学院，相当有名的学校，但是让两人傻眼的真正原因却是邵阳所选的专业。

神秘学？

有这么个专业吗？

“怎么以前从来没听说过，那所大学里有这个专业么？”

“我也没听说过。”

郑冲干笑了两声，拍拍邵阳的肩：“不过，这跟你倒挺对口的，是不是邵阳？”

邵阳嗯了一声，说：“我是照着这个考的。”

郑李二人：“……”

见两人都不说话，邵阳继续在空调下面吹冷气。

屋门被人打开，李泽恺的妈妈端来一盘切好的西瓜：“来来来，吃西瓜了！这是家里刚买的，可甜呢！你们多吃几块，恭喜你们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

郑冲和邵阳接过盘子，向她道了谢，李泽恺妈妈便笑着出去了。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西瓜。

郑冲正好有些渴，拿起一块瓜就要吃，眼睛掠过李泽恺的课桌时，眼尖的他瞅见了桌子上还开着的电脑屏幕。

这一瞅可让他傻了眼，手里的瓜差点掉到裤子上，大叫一声：“阿恺，你电脑上那是什么啊！”

他像是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冲着电脑直扑过去，要去拿鼠标。

李泽恺暗叫一声不好，连忙起身去跟他抢。

邵阳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们。

最终，还是郑冲眼疾手快，抢先一步点开了缩小在任务栏上的网页。

李泽恺懊恼的捶桌子。

同志交友网站！

郑冲看见页面，发出一声要被强了似的声音，花容失色，兰花指都翘了出来，在电脑和李泽恺之间来回指：“阿恺！你这是……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啊？你……”他声调都变了，语无伦次不知道要说什么。

李泽恺满脸通红，解释着：“我看这个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不是那个……唉，我跟你解释不清楚！”

“这还有什么解释不清楚的？”郑冲狠狠地指着网页，上面全是各种闪瞎人的帖子，全跟同志有关，有些还带着颜色，老不正经的。

“我不是，”李泽恺有些垂头丧气，“我本来只是好奇才想找来看看的，只是好奇，没想到你们来了……”

“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啊。”郑冲收回手，一脸复杂，“是因为陆衡吗？”

李泽恺不做声。

“邵阳跟我说，你跟陆衡谈恋爱来着……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现在看来……”郑冲啧了一声。

“可我们没谈恋爱啊。”李泽恺说，陆衡都不见了，他们怎么谈？

郑冲嘴闭了又张：“那你还看这些是几个意思啊？你到底是不是这个？”

李泽恺猛摇头，“不是，我看了之后没有任何感觉！我想我应该只是单纯喜欢陆衡一个人而已……”

还单纯只喜欢陆衡而已？郑冲内心像是有大风吹过。

可你再喜欢有什么用，被你喜欢的那位不是人！而且现在还消失不见了！

郑冲气不打一处来。不过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还是理解对方，叹了口气，看向邵阳，想问问他的想法。

邵阳却面无表情，仰靠在椅子上吹空调，一手拿着西瓜吃得正嗨，完全处在状况外，回头问了一句：“什么是同志？”

郑冲和李泽恺捂着脸，谁也不想跟他多作解释了。

郑冲回到原位坐下，看着李泽恺：“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陆衡现在不见了。”

李泽恺也坐了下来：“不怎么办，该上学上学，该打球打球，反正日子还得照过……不过，我过段时间想去旅游。”

“怎么突然想去旅游？”

李泽恺说：“我怕以后一上学会太忙，就想趁着现在没事，有时间多出去走走，到处看看，全当散心。”

但其实，李泽恺这么做还另有原因。他是想替陆衡出门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他知道，除了那片小小的方寸之地，陆衡不能离开到别处去，没办法见到外面的人和事，所以他想这样做，替他到外面走走。将来有一天他们再见面时，自己就可以告诉他，外面的山是什么样，水是什么样，别处的人又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只是这些他没有说出来。

郑冲拿他没辙，以为李泽恺是因为喜欢陆衡，而陆衡又消失，心里难过才想去旅游散心的。挠挠头，赞同道：“这主意倒不错，要是真能散心也好。不过我这个月要回老家，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就不去送你了，你回来了咱们估计也见不着面……对了邵阳，既然说到这儿，你假期要干嘛？有没有什么打算啊？”他回头问另一个人。

“不知道，没打算。”邵阳说着，咬了一口手里的西瓜，又指使李泽恺给他拿纸巾。

郑冲无语，心说他怎么老是这一句。

“不过你们如果要出去，一定要记得我以前说的话。”邵阳提醒二人。

郑李二人互看一眼，无奈道：“知道，不多管闲事，看见奇怪的东西绕道走，有事给你打电话！”

邵阳点头：“不错。”

郑冲笑了：“放心吧邵阳妈妈，我们懂的！”

李泽恺也笑了出来。

走出李泽恺家，郑冲心里还是很郁闷，自己的好哥们突然喜欢上一个男生，这件事对他打击有些大，一时半会儿接受不能，只有邵阳在这方面没什么认知，倒是觉得怎样都无所谓。

他可比自己开明多了，郑冲想。不过也可能只是因为他是感情白痴。

郑冲看着邵阳，忽然心想，要是有一天邵阳能喜欢上谁，自己恐怕才真觉得天能下红雨了。